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陆惟道:“如果魏氏所言不差,杨忠和老黑两人知道点什么,那就有可能借此去撬开杜与鹤的嘴了。”
  公主扶额:“秦州果然水深,我们算是误打误撞路过触网被殃及的池鱼了!”
  陆惟没有说话,他觉得应该让马车再快一点,也许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仿佛为了应和两人的心情,打更人的敲锣声也变得急促起来,公主掀开车帘,探头往外看去一眼。
  城楼方向,遥遥的,火把明亮,在黑暗中灼灼燃烧。
  离得太远,她也看不清守卫兵卒有多少。
  天上竟久违出现月亮,只是隔着层云夜雾,那月亮被染上一层绯色。
  “血月……”
  也许是受了陆惟的话影响,公主心里升起一丝淡淡的不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眼下身处秦州,明明四周宁静,也看似没有大事发生,却总令人莫名心神不宁。
  太多不明确横亘他们面前,即便这些事情现在看起来都不紧急,但堆积得多了,难免会发生一些意外。
  从数珍会到贺家商队,他们所要面临的潜藏危险已经太多,公主希望至少自己的回京之路能一切顺利,不要再发生任何意外。
  但目前看来,从刘复失踪开始,这个愿望似乎不太容易达成。
  公主将视线从马车外面撤回来,落在陆惟身上。
  后者的脸色在无灯马车内几乎与衣裳融为一色。
  公主忽然道:“陆郎,你下次还是换一身衣裳穿吧。”
  陆惟正在想事情,微微一怔,好像还未想明白她此话何意。
  “你看,你每回穿玄衣,总会出些问题。”公主掰着手指数,“地下城那会儿,还有冯华村,你都是穿玄衣,结果咱们九死一生,差点就丢掉小命,今晚又是,我看十有八九得出事,不若你现在回去换一身浅色的再出门。”
  陆惟摇摇头,没上当:“如果今日真的有事,那必是殿下言出法随。”
  言下之意,说公主是乌鸦嘴。
  公主叹了口气:“你穿玄衣太死气沉沉了,便是换一身让我赏心悦目些的不行么?”
  陆惟凑近,压低声音,温热气息迎面而来。
  “其实玄衣有个好处。”
  公主:“嗯?”
  陆惟:“沾血的时候,看不出来。”
  语调里颇有几分浑然天成的邪气,饶是公主本来就非常人,也下意识被这句话激起一身寒毛直竖!
  “殿下,陆郎君,杨家到了。”
  陆无事的声音仿佛拨云见月,撩开了马车里诡异的氛围。
  出马车的时候,公主下意识往天上看一眼。
  月亮果然是昙花一现,此刻已经被乌云再度遮蔽,天色彻底暗沉,再也照不出半分颜色。
  天地之间,似乎就剩下周围身前的几盏灯。
  就连杨家门口那两盏灯笼,都是在寒风中摇摇欲灭,强弩之末。
  此情此景,心头忽而涌上不安,但公主素来不是裹足不前的人,她轻轻吐了口气,依旧与陆惟一道,迈入杨家的大门。
  除了杨园仗着身份溜出去喝酒现在被逮入大牢之外,杨家其他人都还被软禁在杨府里,一个也跑不掉。
  陆惟轻易就将前院管事杨忠和园丁老黑叫过来。
  杨府分前后院,各有一个管事,这杨忠生得高大英俊,若非家生子的身份,放到外头去,随便找份营生,应该也有许多女郎倾心。
  但这会儿他微微弯着腰,在公主和陆惟面前战战兢兢,全无平日镇定之态。
  眼看两人不说话,他实在憋不住了:“两位贵人是有事要问小人?”
  “你为何要杀郑姬?”
  杨忠实在没想到对方开门见山,直接就亮出刀子,整个人直接愣住,好一会儿才慌忙辩解:“小人冤枉,郑姬与我无关,我不可能杀她的!”
  陆惟冷冷道:“云娘也死了,她死前吃了你送去的饭菜,摔碎了碗,用瓷片割喉,若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她怎会寻死?”
  杨忠大声喊冤:“饭菜是小人托狱卒送进去的,娘子那边我也送了,我根本没有见到她们!”
  陆惟:“想要让一个人赴死,有许多办法,不用非得见面,你可以将纸条放在饭菜里,只要她感觉被威胁了,非死不可,那就会做出选择。”
  杨忠:“这些全是你自己的臆测!”
  陆惟:“你应该也知道,你们家郎君杨园已经背了杀人嫌疑,还是灭人满门的罪名,一旦落实,即便他出身华阴杨氏,也保不住他的性命,届时你们这些人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你想好了,帮幕后主使隐瞒的后果吗?若想搭上自己和全家性命,你就只管嘴硬好了。”
  他语气越是平淡,杨忠脸上的惊骇之色就越浓。
  等到陆惟与公主作势要走,杨忠再也沉不住气,大声道:“是崔十!”
  陆惟停住脚步。
  “崔十是谁?”
  “是崔家的家人,是崔司马得用的管事!”杨忠咬咬牙,说都说了,索性一股脑倒出来。“我说的就是司马崔千!”
  陆惟:“他为何让你杀人?”
  杨忠:“我、我不知道,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把郑姬杀了,还说事成之后,还会再给我一大笔钱财,我鬼迷心窍,就、就……”
  陆惟:“那云娘呢?”
  杨忠露出一丝迷茫:“云娘和我们家娘子被带走之后,崔十又找上我,说云娘是替我受过的,她知道一些内情,让我把云娘也处理了,否则后患无穷。我不敢再杀人,他就说不用我动手,让我只需要送些饭菜进去,还说云娘吃了饭菜,自然会自己去死的。我心里好奇,在送进去之前,忍不住偷偷翻了饭菜,发现底下有张条子,上面写了一句话。”
第52章
  汝弟吾养之。
  纸条上面就写了五个字,杨忠当时半懂不懂,照着吩咐就将饭菜送进去了。
  如今听陆惟的意思,竟是云娘真的看见纸条,就自杀了。
  “你与云娘有私情?”陆惟盯着他。
  “没、没……”杨忠下意识想否认,又发现这种否认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就颓然放弃,“我们是好过一阵,但云娘毕竟是杨府的人,没有郎君发话,我怎敢放肆?云娘就与我说私奔,我原是答应了,后来又后悔,就与她说算了,她便和我闹翻了,我们没再联系……仅此而已。”
  陆惟:“你知道她有个弟弟吗?”
  杨忠:“我只是听她提过一嘴,说是早年与弟弟都被父母卖走,如今终于找到离散的弟弟,我并未细问。”
  说话间,园丁老黑也被带过来。
  他人如其名,又黑又瘦,老实巴交,来了之后扑通一声跪下,束手讷讷无语。
  根据魏氏所说,他喜欢郑姬,但郑姬并不喜欢他,两人后来也没什么交集,郑姬之死更与他无关。
  杨忠既然已经将事情说明白了,老黑作用似乎也不大了。
  陆惟正琢磨着如何去崔千府上拿人,是否要通过方良,可那样一来容易打草惊蛇。
  他如今认定崔千那边是在酝酿一场阴谋,阴谋尚未暴露之前,贸然拿下崔千身边的人,很可能迫使他提前做出某些事情。
  陆惟难得有些心不在焉,挥挥手就让人将老黑带下去。
  公主却忽然道:“且慢。”
  她甚至起身,绕着老黑走了几圈。
  老黑被她看得神情惶惶,越发不知所措。
  “我听魏娘子说,你平日里除了莳花弄草,还喜欢琢磨吃的。”
  “好教贵人知晓,小人先前去过不少地方,当时魏娘子怀小郎君的时候,说想吃鱼,尤其是口味酸一些的鱼,小人想起自己吃的酸菜鱼锅,就将方子献给娘子,娘子还给赏了东西。”
  公主笑道:“听得我也馋了,那方子可以现在给我吗?我明日就让人做。”
  老黑忙道:“自然可以!那酸菜鱼锅用的是草鱼,酸菜,面筋,豆皮,花椒,八角,桂皮,若是想要增加鲜甜味道,可以再放点红枣……”
  公主忽然问:“临泽小枣如何?”
  老黑愣了一下,目光闪烁:“寻常红枣也可以,这临泽小枣名声在外,小人却是未曾尝过,也无法保证其味道……”
  “许福。”公主冷不丁喊了个名字。
  老黑面色微变,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仍是被一直盯着他的公主看见了。
  她笑吟吟的:“这鱼锅,要不要再放点搓鱼儿?”
  老黑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恐怕味道无法调和,失之鲜美。”
  早在公主喊出那个名字时,陆惟就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盯住老黑。
  此人跟他得到的画像大不相符,那画像上的许福,人如其名,身材发福,面前这个许福,虽然依旧肤色又黑,却瘦得跟竹竿一样。
  陆惟将陆无事手里的灯笼拿过来,近前一照,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对方耳后有一颗黑色的圆痣,位置正好对着耳背,掩在头发里。
  头发……
  微胖,秃头,好吃,耳后有痣。
  许福的特征在心里飞快闪过一遍,陆惟摸向对方头顶。
  “也是假发髻吗?”
  许福瑟瑟发抖,下意识想往后闪开,却又强忍住了。
  陆惟摩挲了一下,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表情。
  假发髻与真头发一上手还是能很容易区分的,前者摸上去蓬松中空,后者密实紧致。
  这叫什么?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让陆无事屏退左右,独留公主主仆和老黑在场。
  “我应该喊你老黑,”陆惟笑得玩味,“还是许福?”
  老黑低着头:“小人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
  陆惟半蹲下身,与他视线平视。
  “你想大隐隐于市,觉得杨园名门出身,又是官吏,在他家里干活可以高枕无忧,但现在你自己也看见了,杨家已经不安全了,连杨园都被扣上灭门之罪,倾家覆灭之祸就在眼前,等他们找到你这里,还有谁能保你?”
  老黑抬起头,面上全是挣扎之色:“您也只是大理寺少卿,谈何保我?”
  言下之意,竟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果然就是当年沈源的幕僚,沈源临死前失踪的许福。
  虽然陆惟很想马上从他口中问出一切真相,但陆惟也很清楚,在对方没有确认自己真的安全之前,是绝对不会开口说出任何秘密的。
  “官职低,未必就保不住你。”陆惟道。
  他也不想多说,反正许福如今处境,迟早是要妥协的。
  作为沈源案流落在外的知情人,如果时过境迁倒也就罢了,许福兴许还安全一些,但现在皇帝重启沈源案,命陆惟追查,那些有些人感觉到威胁,自然是要灭口的,苏芳也说了,数珍会的人也在找许福。
  此时公主开口了。
  “再加上我,如何?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但你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我自柔然归来那天起,就一路被追杀至今,想查你的人,也是想杀我的人,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保住你,也就是保住我自己。”
  许福沉默良久。
  “二位贵人要如何保证我的安全?”
  公主道:“现在除了我们俩,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陆惟可以借查案问话将你带走,你先在我们安排的地方安顿下来,等你想开口的时候,再找我们。”
  许福眼珠乱转,张口想答应。
  陆惟又道:“你最好别打着先答应我们到时候逃跑的念头,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数珍会的人找到,是因为负责找你的人叛出了数珍会,将与你有关的线索都销毁了,等他们重新找人,单凭你一个,还是很容易暴露。这些年你在西北定居,应该或多或少,也听过数珍会的名声。”
  许福神色变幻,最终答应下来。
  “此事事关重大,二位贵人容我考虑一下,我愿意先跟你们走。”
  他虽然还不愿意开口,但这里也不是问话的地方。
  只要他在眼皮底下,陆惟总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无论如何,这个关键人物找到,沈源案可算是展露一丝眉目。
  这边杨忠交代了,杨园的事情也可以进行下一步。
  “臣现在先将杨忠带去见方良,老黑就交给殿下……”
  话未竟,外面传来骚动。
  声势像是寂静长夜忽然被打破,一个突然暴起的大喝之后,北城楼方向遥遥传来欢呼。
  杨家距离北城楼不远不近,稍微小点的动静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
  兵刃相接的声响他们暂时还未听到,但从城楼动静来看,血光之灾也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陆惟心头一沉!
  他从这些突如其来骤然放大的动静里,嗅到一丝不妙的预感。
  而当这丝预感跟先前的种种猜测叠加起来时,就会放大变成更加不利的场面。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公主。
  后者没有默契地相望,却是抬头去看天。
  视线从天色下移,望向墙外火光最盛的方向。
  “上城恐怕要乱了。”
  公主的话将陆惟内心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微妙感敲碎。
  两人隐隐有所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陆惟想起自己曾经跟公主说过,他想看天下大乱。
  唯有这样的时局世道,才能以乱导治。
  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不是从京城开始,而是就在脚下,在北朝二十四州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秦州乱起来。
  陆惟嘴角没了往常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寒夜里显出几分冷厉。
  他们毕竟对秦州人生地不熟,刚来几天,就是有心多了解一下,也顶多就知道方良手下人心不齐,各有算计,一个长史杜与鹤成日装病,一个司马崔千看似积极,实则野心勃勃,一个录事参军杨园张狂放荡,我行我素,还有一个功曹黄禹被灭满门,余者碌碌,不值一提。
  陆惟原本以为崔千一己之力,就算有不臣之心,单凭这上城的一城兵马,他也很难付诸实践,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大胆到公主都还在城内,他就迫不及待动手了。
  这摆明是已经将公主算计在内了。
  陆无事从门外进来,悄无声息,神色凝重。
  早在动静刚起时,他就第一时间出去打探消息了。
  “郎君,殿下,事情有点不妙!”他快步走来,语速又低又快。“是城防出了内鬼,将城门打开,放了城外的流民进来,那些人跟城内的流民汇合,不知怎的拿到了兵器,现在正在城门处打杀呢,眼看守城兵卒就要守不住了,流民军正往城内各处搜索高门富户,为首有人打出‘均贫富’的旗号,恐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先护送你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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