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她来到后院没多久,果然陆惟也跟着过来了。
  “那个陈修,不太对。”没有卖关子,陆惟直接就道。
  公主歪头想了想:“我看着似乎并无异样。”
  对答如流,进退有据,人也八面玲珑,是个混官场的苗子,若不是出身所限,估计早就当官了。
  陆惟:“他的字。殿下还记得吗?他卷子上的字棱角分明,凌厉异常,如被囚之鹤,引颈悲鸣,亟待一飞冲天,虽说字如其人有些偏颇,但总归是有迹可循的,这陈修为人,与他的字迹,却截然相反,毫无相似之处了。”
  公主之前没留意到这一点,被他提醒后想了想,好像真有点道理。
  “若你所说是真的,这陈修未免也太大胆了,这种事情也敢找替考,还敢当着我们的面来赴宴作诗,往后当了上县令,又有个天水书院山长的父亲,怕很快就能成了这里的新门阀,把杨园耍得团团转。”
  “我从前办过一个案子,犯人杀人之后,小心谨慎,将一切证据毁掉,嫁祸他人,唯独遗漏一点,他忘了把字迹也改掉,最终暴露自己。”陆惟顿了顿,“回头寻个机会,我让他们将自己的诗作写下来,再一一对照,就知道了。”
  两人一道离席太久未免古怪,陆惟很快就回去了,他让陆无事找来纸笔,让众士子将自己今夜所作最得意的诗作亲手写下来。
  “我会让人裱起来,悬挂于秦州府侧面走廊,供以后拜访者观摩学习。”
  听见陆惟的话,九人都很兴奋,毕竟这是要留下墨宝了,大家提笔蘸墨,都认认真真落笔。
  庭院中灯火通明,照在纸上纤毫毕现,宛若白日,九人以为这是陆惟怕他们看不清,越发感激,殊不知陆惟是准备当场辨认字迹,将案子速办速决。
  只见陈修犹豫片刻,迟迟没有落笔。
  外人看来,他今晚作了两首诗,虽然都平平,但也算应景,估计是在想选哪一首落笔好。
  这年头虽然流行文人现场作诗,但能像曹植一般七步出口成章的几乎没有,许多人都是平时提前准备好各种应景的诗作,等应酬聚会的时候再背出来。
  纠结了好一会儿,似乎终于决定要下笔,陈修一笔一划,专注认真。
  陆惟冷眼旁观,几乎要从他一举一动里看出端倪。
  但陈修竟颇为镇定,从头到尾,连握笔的手都没颤一下。
  待他写好,抬起头,见陆惟正望着自己,就放下笔,拱手恭敬道:“陆少卿,在下已经写好了。”
  陈修没有因为公主不在场,就对陆惟有丝毫怠慢,这位俊美的大理寺少卿,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仅仅是他表面的官职,而是他的姓氏――扬州陆氏,代代为宦,举族北迁,祖父曾深受北朝天子敬重,他如今年纪轻轻就是大理寺少卿,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即便改朝换代,也影响不了世家更迭。
  这些消息,陈修是从山长父亲口中得知的,也因此,他比在场其他学子更为清楚,他们这九个不遵循常理选出来的官员,还真有可能被朝廷承认下来的。
  陆惟点点头:“拿来我看看。”
  陈修双手捧着笔墨未干的诗作,送至陆惟面前,再拱手一礼,也没有黏在跟前碍眼,又转身回到座席上。
  若不是从字迹上生出怀疑,陆惟还真的赞一声进退得体。
  他低头去看陈修的诗作,眉头却忽然飞快皱了一下。
  竟是与送上来的试卷一样的字迹。
  一样的凌厉如刀,棱角分明。
  虽说试卷上那些字给人感觉更为凄厉,眼前这诗作则更有模仿的痕迹,但也不能据此就认为这是两个人所写,毕竟人的心境不同,写出来的感觉可能也不相同。
  考试那天是杨园在监考的……
  想及此,陆惟望向杨园。
  后者正跟其他士子在高谈阔论,看神情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陆惟有些无语,转头欲找公主,却发现公主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回来过。
  公主正在见一个人。
  对方八百里加急,连夜赶来报信,突如其来,刚刚赶到,这一身风尘仆仆,连气都没喘匀就被风至闻讯赶忙引到公主面前。
  “殿下,出大事了,左相赵群玉死了!”
第74章
  左相赵群玉。
  从公主归来,这名字在耳边就没消失过。
  譬如数珍会的贺家,跟赵群玉沾亲带故有远亲关系,依靠这层关系在北朝经营坐大。
  譬如当年假冒公主给沈源写信的谢维安,就是赵群玉的得意门生。
  譬如数珍会在北朝的大主顾和接头人,正是赵群玉。
  凡此种种,不胜其数,都与赵群玉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这样一个看似手眼通天的人物,说死就死了?
  饶是公主不是寻常人物,也安静了足足几息,来消化这件事。
  “何忡攻入长安,就杀了一个赵群玉?”
  “不,何忡没杀赵群玉,赵群玉是自杀的。”
  连夜赶路过来禀报此事的素和,因为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假于人手,只能亲自前来,而且此事说起来,很有些曲折离奇,只怕来汇报的人,也很难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何忡攻入长安时,我正在城外打听消息,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长安城高墙坚固,绝不是他何忡带着几万兵马就能轻易攻破的,除非里面有人开门。”
  “这几日借着长安开放门禁,我也跟着混进去,多方打听,才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
  “何忡入了长安就直奔皇城,禁军打杀阻拦一阵,后来不知怎的,竟也放行了,但无人知道他在里面跟天子说了什么,赵群玉和严观海几次请见,都不得入内,我猜当时赵群玉就已经察觉不对了,他没有像右相严观海那样还在皇宫外面等着,而是直奔自己家,让家小收拾东西。大约两个时辰后,何忡部下分出几千兵马,突然包围赵府,何忡亲自出动,入赵家与赵群玉相见,两人不知道谈了什么,何忡待了半个时辰就离开,重新入宫,而后传出赵群玉自裁身亡的消息。”
  这段话蕴含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公主神色变幻,陷入沉思。
  素和也没有再出声,而是静静等着对方思考完毕,回过神。
  “然后呢?”
  “然后,与赵群玉关系密切的几户人家相继因为谋反罪名被抄家,男主人斩首,家小流放充军,长安因此混乱了好几日,人人自危,许多世家因此被牵连,光是抓起来的都有不少。”
  “赵群玉死后,赵家也树倒猢狲散,赵家人同样都被抓起来了,据说博阳公主连夜入宫求情未果,回来之后大哭一场,就与赵炽和离了。”
  赵炽就是赵群玉长孙,尚了皇帝亲妹博阳公主,此事公主听陆惟讲过。
  连博阳公主都救不了自己的夫婿,可见其他人四处找关系也无济于事。
  “那严观海和宋今那边呢?”公主问道。
  “没有动静,出奇的安静。”素和摇摇头,“怪就怪在这里,以往严观海总与赵群玉作对,什么事都要冒出头来嘲讽几句,但这次从何忡入城,到赵群玉死,城内世家乱起来,严观海居然跟老实得跟鹌鹑一样,一声也不吭。”
  “不是严观海老实,应该是有人按着他,不让他出声。”公主喃喃道。
  她怎么也没想到,何忡作乱,竟是这样一个乱法。
  看上去,倒像是何忡与皇帝达成某种协议,被“招安”了,成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可连她都能想到这一点,那些世家不知道么?
  素和点点头:“还有宋今,待长安城乱了几日之后,是宋今奉天子诏令出来安抚人心的,说天子有命,除谋反首恶之外,余者不究。局势也就慢慢平息下来,好像除了赵家,和赵家几门姻亲,其余人都没有太大影响。”
  说到这里,他面色变得很古怪。
  “但您猜,接替赵群玉的新左相是谁?”
  没等公主真猜,他就说了答案。
  “是谢维安,竟然是赵群玉的得意门生谢维安!此人不是赵群玉的铁杆拥护者吗,昔日赵群玉掣肘天子,下绊子,可没少谢维安的出谋划策,他居然能逃过清算,还变成最终受益者!难不成他与何忡勾结了吗,还是在赵群玉背后捅刀子,卖师求荣?”
  素和虽蒙公主教导,知晓一些关系利害,也能进行简单分析,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峰回路转的发展。
  公主微微变了脸色。
  这局势发展,确实完全让人意想不到!
  赵群玉是三朝元老,但他权力最鼎盛时,应该是旧皇去世,到新皇登基后这三年,因为旧皇去世之后,新皇当时虽然已经被立为太子,但他不是旧皇血脉,而是旧皇堂弟,其间很有一番暗潮汹涌的争斗,最后在赵群玉的支持下,新皇才坐稳皇位。
  既有拥立之功,赵群玉声势@赫,又因德高望重,世家背景,门生众多,就算皇帝后来扶持了严观海和宋今来分权,也很难动摇赵群玉的地位。
  之前陆惟就曾说过,何忡任长安令时,是个很周密的人,这样一个人突然起兵,在没有得到方良音讯的情况下,还继续打到京城去,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何忡的起兵也不奇怪了。
  不管皇帝是临时起意,跟何忡合作,还是早就跟何忡暗中往来布置,反正现在掣肘皇帝最大的山头赵群玉已经倒了。
  作为他的头号得意门生,谢维安不仅毫发无伤,还接替了左相的位置。
  唯一能肯定的是,谢维安应该在之前某个时候就已经背叛了赵群玉的阵营。他身上背着“叛师”的名头,也不会再被赵群玉一系的世家信任,肯定只能一心向着皇帝。
  一场混乱如雷电突然而至,又在倾盆大雨中迅速结束。
  风驰电挚,雨收天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公主还未到京城,已经能想象此时长安城平静表象下的人心浮动。
  小道消息,诸多揣测,从市井到庙堂,议论纷纷,真假难辨。
  这整件事里,看似最大的输家是赵群玉,而最大的赢家是皇帝。
  但一个赵群玉死了,又不可能把所有世家都杀了,皇帝纵容何忡,只会反倒让世家心生忌惮,正所谓打虎不成反成仇。
  赵群玉在京城,也只是赵家其中一支,更不要说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杀得了赵群玉一个,还能把他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全杀了?
  有朝一日,这些人难道不会心生怨恨?
  所以,眼下短短时间内,还真不好就此分了输赢。
  当然,皇帝现在肯定是意气风发的。
  连公主都没想到大家眼里有些优柔寡断的皇帝敢做出这种事,其他人肯定也很震惊。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疑惑。
  “何忡呢?”良久,公主才回过神,“他没被处置吧?”
  “没有。”素和的表情更古怪了,“他被陛下封为大将军,掌禁军,原先的禁军十二卫大将军冯醒被罢免了。”
  冯醒跟赵群玉走得很近,被罢免倒不奇怪,主要是“反贼”何忡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
  禁军分十二卫,负责戍卫皇城,保护天子,此职位非天子近臣不能担任,否则皇帝时时刻刻都要担心自己睡梦中被人砍了脑袋,但冯醒自从先帝在位就担任此职,又与赵群玉交好,皇帝曾想换人,却被赵群玉劝谏了,也许矛盾的种子就在那一刻种下。
  公主:“那李闻鹊呢,他没事吧?”
  素和:“应该没事,没听说李都护不好的消息,但我没在京城待多久,打听得不是很清楚,此次与他无关,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公主沉吟不语,久久才轻叹:“恐怕很快就有旨意过来,催促我们入京了!”
  素和半懂不懂:“为何,殿下不是本来就要入京的么?”
  公主:“外平柔然,内杀赵群玉,就算得罪了世家,经此一遭,世家也暂时被震慑住,不敢妄动。接下来,他应该需要我这位堂姐上场,为他正名了。”
  三年前,虽然这位皇帝是被封了太子才上位的,但他毕竟不是嫡系嫡子,而是旁支过继的,当了皇帝之后,他未免担心权臣效仿,再扶一个跟他一样出身的幼帝登基,更好掌控。
  在暂时平定内外威胁之后,皇帝就需要一位来自先帝血脉的嫡系子孙,来为自己立牌坊,而作为两代先帝的嫡长女与嫡长姐的邦宁公主,就是一个最佳的人选,皇帝根本不必担心她对皇位的威胁,可以给予她更多殊荣待遇。
  长安这等形势发展,是公主万万没想到的,她忽然有种与陆惟讨论的迫切感。
  公主这么多年没在京城,陆惟对皇帝的了解,必然是远胜于她的。
  打发了素和去休息,公主自己则带着守在外面的风至起身走向宴席所在的院子。
  宴会居然已经散了,九名士子都走光了,只有杨园趴在那里,醉得七荤八素,婢女正在给他喂蜂蜜水,按照陆无事的吩咐,将他鼻子捏住强灌进去。
  陆无事见公主去而复返,反而惊讶:“殿下没回去?”
  公主:“你们郎君呢?”
  陆无事:“郎君见您迟迟没回来,只当您有要事,就让他们先散了,他带着那九位郎君的墨宝去正院了。”
  公主闻言又有些意外。
  看来陆惟让他们当场作诗,也没能从陈修的字迹上找到证据。
  陆惟不可能无的放矢,总不会是陈修早有准备了?
  这一夜,倒是波澜迭起。
  正院里,果然灯火通明,陆惟正端坐书案后面,拿起陈修的卷子和诗作,互相对比。
  抬眼见公主漫步而来,陆惟随口调侃:“殿下这是去会贵客回来了。”
  “陆郎吃醋了不成?”公主虽然满腹心事,却仍回嘴,“本公主人见人爱,等到了长安,你怕是排队都排不上号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那我现在问殿下要个号牌也来得及吧?”
  陆惟方才没注意,等对方走近了才发现,公主时常挂在脸上的弯弯眉眼都敛了笑影,显出几分凝重。
  他心下一沉,几乎是同时,放下手头的事情,起身问道:“出事了?”
  公主将素和方才禀报的,都简单说了一下。
  陆惟也听得怔住,皱眉良久,连坐下都忘了。
  “看来陆郎还是低估我这位天子堂弟了啊!”公主柔声道。
  先前两人讨论,皇帝敏感多疑,受多方掣肘,许多事情总是半途而废,唯独讨伐柔然这件事干成了,可也是因缘际会,若没有公主的书信和李闻鹊的军令状,只怕皇帝至今都无法下定决心。
  但如今看来,能引何忡入长安,再用何忡去杀赵群玉,这一手可谓神来之笔,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陆惟摇摇头:“我没有低估他,这的确像是这位陛下能做出来的事。谢维安虽然姓谢,却不是世家出身,他之前依附赵群玉,以铁杆门生自居,处处出头,沈源案里假冒殿下笔迹,皆是为了取得赵群玉的信任,我只是漏算了此人的胆量和野心,他能为了立足,干别人不愿意或不敢干的事,当然也就可以改投门庭,舍命去博泼天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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