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觉得,我要什么?”
“当驸马吗?”公主开开心心道,“你早说嘛,我答应就是了!”
实际上,两人都知道这是玩笑话。
眼下局势,保持相对独立,更有利于两人进退,皇帝也未必乐意看见自己的重臣跟自己想要拉拢的堂姐凑成一对。
说得更直白一点,陆惟几乎是以后定好的左相或右相,如果权势在手,再与长公主联姻,旁人会怎么看?
更何况,当此之时,南朝吞并燕国,逐渐壮大,强弱之势相易,北朝已经不剩多少优势。何忡、宋今、李闻鹊、谢维安、严观海,这些人身后更是分别代表不同利益,表层之下无数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一动不如一静,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我想让殿下,往后不要再挡在任何人身前了。”
他的话,让章玉碗忽然怔住。
“无论是为我挡箭,还是为风至挡刀,都不要再发生。我希望殿下能珍重自己,我希望能一直看见活生生的殿下,会与我斗智斗勇,周旋气人的殿下。”
而不是像那天躺在榻上,苍白的,冰凉的,让他浑身僵硬,几乎无法言语。
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的那一瞬间,他如溺水之人又落入冰窟,仿佛回到当年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砍向父亲,又来砍他的噩梦。
可当年,他死了便死了,如今却才尝到痛入心扉的滋味。
这魑魅世道,固然他一个人走,也能独善其身。
但多一个心意相通的同行者,却能让这条崎岖动荡的路,走出几分盎然生机。
他将那只缠好的线团小猫,拿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又放到公主掌心。
第88章
之后,待陆惟离开长公主府,已是夜深人静,月悬高阁之时。
陆无事在门房歇息闲聊,刚与章钤吃完烤红薯,浑身懒洋洋不愿动弹之际,就看见陆惟踏着月光走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宁静,嘴角甚至微微卷起,仿佛山风拂过春夜的花,将寒冬所有蜷缩的冰冷都抚平,以期来日绿水柔光,云霞映日。
是与长公主说了什么吗?
陆无事有些好奇,又知道自己不该问。
他起身迎接郎君,将墙上挂着的披风揭下,顺势为对方披上,陆惟一边往外走,一边自己系好披风。
长公主府从墙内伸出一簇桃花,开得正好,横在他们回去的路上。
陆惟顺手折了一枝,递给陆无事。
“回去插花瓶里。”
陆无事从未想过郎君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捧着花一时在马上竟有些愣住。
陆惟也没管他,兀自骑马小跑远去,还丢下一句话。
“明日我要早起出城为人送行,你这几日辛苦了,不必跟着我去,可以起晚一些,再去东市买些雕梅来。”
陆无事应了一声,随即又感觉不对。
由于前些日子长公主给陆家送礼的事情,两人“闹翻”,陆惟还放话“绝不尚主”,以至于如今他们主仆二人上门,还得挑傍晚之后从后门悄然而至,他买了雕梅,难不成要天黑给长公主送过来?
这,总不至于以后来这里,都得如此吧?
陆惟没有回陆家,他去的是自己位于近郊的宅子。
每日去大理寺,远是远了些,起码不用看旁人脸色,深夜归家也方便些,不必惊动阖府上下。
自从他在陆敏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之后,陆惟就没再回过陆家。
陆敏与他两父子,当真是相看两相厌,据说陆敏知道他不回来的消息,当晚还开心得多喝了两盅,陆惟听见此事,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真正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倒是陆家女眷更圆融一些,何氏派人过来,询问他有无需要,又让家仆送了几箱衣裳鞋袜,虽说陆惟也不缺这些东西,但礼多人不怪,他也不可能让人将东西又送回去打何氏的脸。
陆惟到家时,发现家里多了个不速之客。
此人正盘腿坐在府内正堂里,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陆惟进来的时候,他也正好抬起头来,丝毫没有当不速之客的尴尬,还反客为主,招手笑道:“你可算回来了,来来来,我带了两瓶好酒上门,咱们不醉不归!”
“我记得我此处,离你家很远。”饶是陆惟,也有点疑惑,“刘侯大半夜不睡觉,不去歌楼乐坊寻欢作乐,反倒大老远穿越整座长安城,到我这里来喝酒?”
刘复唉声叹气:“别提了,我现在每天累得像条狗,回家只想睡觉,哪里还有闲心去找那些小娘子玩耍!”
陆惟:……那你现在带着酒跑过来,又是闹哪一出?
两人自打从边城回来,经历生死磨难,关系一下子就近了很多。
刘复这二皮脸似乎看出陆惟那张不沾尘俗的皮囊下面一颗不安分的心,也不惧他成日端着张八风不动的脸,有机会就要来找陆惟说说话。
只不过刘复被打发去禁军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空闲来“骚扰”陆惟了。
陆惟也不着急,他不开口,刘复迟早也会憋不住自己说。
果然,待陆惟从内室换了家常衣裳回来,就看见刘复正襟危坐,目光灼灼盯着他。
“何忡即将离京,去接替李闻鹊,这事你听说了吧?”
陆惟嗯了一声。
此事经过几天发酵,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甭说他们这些在朝官员,就是市井坊间,都有不少人知道了。
长安永远不缺新鲜消息,公主遇刺的事情已经没人议论了,如今众人都将焦点放在即将离京的何忡身上。
此人经历可谓跌宕传奇,像他这样带兵杀入长安最后还安然无事的人,不说绝无仅有,起码在本朝是没有的。
君不见秦州方良现在坟头草都有脚面高了。
此事究竟是皇帝与何忡合谋三年的一场戏码,还是皇帝明知何忡造反却迫于形势不得不与之妥协退让,让何忡继续身居高位,不管外人如何猜测,何忡离开京城已成定局。
据说接到旨意时,何忡很平静,不光没有大吵大闹,甚至也没有向天子提出旨意,只是要求带走一百个人。
他从梁州带来的兵马,早已被打散到禁军十二卫里,若非如此,皇帝也不能放心他离开,但是真要让何忡单独一人离开,也显得太难看了些,于是皇帝大方地手一挥,给了何忡五百个名额,让他可以挑五百个人离开。
可想而知,何忡肯定会把自己的亲信心腹都带走,但这五百个人又很难在西州掀起什么风浪,毕竟那里的驻军都是李闻鹊原来的兵马,皇帝的意图明明白白,却又让人无话可说。
刘复兴奋道:“你觉得我要是主动去向何忡说,想跟他去边城,你觉得他会不会答应?反正他能带五百人,多我一个也不多吧!”
陆惟:……他可能会觉得你脑子有毛病。
这话他没说出来,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复哀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受够了!”
陆惟:“刘侯为何会想去边城,之前你不是常抱怨那里风沙大住宿差?”
刘复:“唉,你不懂!回来之后,因为裴大他们死了的事情,我被陛下发配到禁军,我心怀愧疚,在禁军里抬不起头,偏生侯公度……老侯本人倒还不错,不偏不倚,处事也公正,可他手底下的人,见天的看我不顺眼,给我找茬,我回家与老娘一说,老娘还怪我毛毛躁躁,逼我早日成亲,我实在受不了了,家也不想回,连乐坊都没心思去了,只能到你这里来避避……呜呜,要不是去长公主府太显眼,会给殿下招麻烦,我都想躲那儿去了!”
他抱着头嚎了一通,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
“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殿下的遇刺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大理寺有那么多事要做啊?”
陆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面不改色:“不错,我每日忙到这个时候,才能回来。”
“真是辛苦,这大理寺卿真不好当!”刘复不疑有他,怜悯地叹了口气,“若你能回陆家歇息,尚且好些,也不必来回奔波了。”
对陆家的事情,他也隐约有所耳闻,但所知不多,只当陆敏风流,陆家子女太多所致。
说到这里,刘复眼前一亮。
“话说你这宅子,是不是就住了你一个,也没有女眷吧?”
陆惟:……
刘复羞答答:“如果你怕太冷清,回来无人说话解闷,我也可以胜任的!”
陆惟:……
刘复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交租子,给你交租子行了吧?”
刚硬气不到一句话,他又换上谄媚的笑容。
“好四郎,你就当救救兄弟吧,我实在是不想回去面对我老娘那张脸了,我要是说暂住在你这儿,她还没话说,我总不能天天流连乐坊吧,唉,其实要是可以,我还真想一走了之,跟着何忡去西州都护府算了,那边苦是苦了,但好歹天高皇帝远,要不然,去秦州找杨园也行,这小子现在应该已经风生水起掌政一方了吧,我过去准能跟着吃香喝辣,怎么都比现在好!”
陆惟喝完手里的酒,感觉自己鼻息之间尚存桃花香气,不由微微一笑,耳边听着刘复的抱怨,心情也还不差,只慢悠悠道:“前几日杨园刚给长公主来信,第三次哭诉秦州繁重,他希望辞官去职的心情。你若是去了倒正好,可以帮他一起干活。”
刘复:……
在“京城繁华吃喝不愁但是在禁军备受排挤以及回家听老娘嗦”和“在秦州自由自在但是肯定有干不完的活而且条件也比较简陋”之间犹豫良久,刘复还是暂时熄了往外跑的心思。
“等李闻鹊回来掌管禁军,你说我的日子,会不会比现在好过?再怎么说,我跟李闻鹊也算老交情了,有李闻鹊给我撑腰,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不敢太过分了吧?”
刘复能跟上至八十下到三岁打好关系,唯独禁军这些人,原先是裴大等人的同袍兄弟,怨恨刘复间接害死裴大他们,处处给刘复找麻烦,大事不出,小茬不断,刘复也曾尝试与他们讲和,却没什么效果,有时被整得很是头疼。
陆惟道:“陛下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再过段时日,你去求陛下,就说要换个地方,陛下会答应的。”
刘复嘿嘿一笑:“那我跟陛下说来大理寺吧!”
陆惟:……
刘复故作羞涩:“你不要这样嘛,人家就是不想待在禁军,要是换成大理寺,有你在,我还不是横着走?”
陆惟慢慢道:“大理寺仵作正好有空缺,刘侯倒可以来跟老吴学学验尸。”
刘复面色一青,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我怕以后我连饭都吃不下!”
“对了,说到验尸,我听说了一件事……”
刘复一脸神秘兮兮,左右看看,又起身挪到陆惟身旁的座位,压低了声音。
“我听说,博阳公主府上,前两日好像出了人命。”
陆惟:“你听谁说的?”
刘复:“博阳公主府上一名婢女的表姐,是我身边的婢女,你也知道,我待这些婢女怜香惜玉,她们有什么事也会一五一十给我说,嘿嘿,我听说你奉陛下之命,要查宫里珍宝失窃的事情,这不,有什么消息就马上过来告诉你了!”
陆惟:“你怎么会想到博阳公主跟此事有关?”
刘复:“有没有关系,我是不知道,但现在何忡要离京,我就正好想起来,上回何忡被贬去梁州,正是因为他查到连环失窃案,查到了博阳公主的当铺吧?你多一条线索,总是不赖的吧,怎么样,这消息能不能换我暂时住在你这里?”
陆惟对他的敏锐嗅觉倒是有点刮目相看。
“你先说说看,博阳公主府上死人的事。”
“此事传了两人之口,也不知道有没有谬误。据说死的是公主府上一名外管事,平日颇受博阳公主看重,因为与府中婢女私通,还暗结珠胎,惹怒公主,那管事苦求公主未果,竟想行刺博阳公主,被当场抓住之后,就被公主下令杀了。”刘复道,风格一贯的绘声绘色,但仔细一想却经不起推敲。
陆惟就道:“外管事跟婢女私通,博阳公主大可成人之美,顺势成全两人,为何还要拆散他们?那人又苦求公主什么?苦求她放了婢女,即便不成,大可另想办法,怎么就到了要刺杀博阳公主的地步?长公主遇刺的风波未平,京中权贵对此事十分敏感,身边都加派了人手保护,区区一个外管事,怎么会觉得自己能行刺成功?这个传言从头到尾,都有些矛盾。”
刘复挠头:“我也是道听途说,想着可能对你有些帮助,如今看来,好像没用。”
陆惟心道,也不能说没用,可以当作其中一条线索来查。
但现在八字没一撇,没有进一步让人核实之前,说再多都是纸上谈兵,他继续聊此事。
“这边偏院空着,让人收拾一下可以入住,不过肯定比不上汝阳侯府,刘侯若不弃……”
“不弃不弃!我当然不弃!没收拾也没关系,我今晚就住下了!”刘复惊喜交加,忙抢过话头,生怕他反悔。“我衣裳也没几件,明日让人送过来就行,你忙你的,我保证把你家当成我家,让你每次回来都宾至如归,啊不对,是卸下一身疲惫……”
陆惟抽了抽嘴角,开始有点后悔了。
……
长安城外,旗亭酒肆,留不住往来多少旅人匆匆的步伐。
这里的春风纵然能吹绿柳叶,但从人的面上拂过,还是有点软刀子割肉的感觉。
一个洗过许多遍,已经有些泛黄的杯子放在桌上,一壶温热的酒从壶口倒入,七八分满便停住了。
这浊酒比不上长安城内的名家所酿,却一次又一次送走远行之客,又迎来归人。
“这位郎君,酒肆位子有限,您这么多人,您看……不是小人不愿招待,实是有心无力!”酒肆东家不断告罪,点头作揖。
他在长安城外的官道旁开了这么多年的酒肆,酿酒的手艺未必长进多少,最擅长的,却是这察言观色的看人工夫,这也是酒肆能在此屹立这么多年的原因。
“无妨,这些人不过来占你的位子,你将他们酒壶装满,再送些羊肉热饼过去即可,他们自去马旁歇息,钱都记我账上。”
带着几百号人出城的这位客人也是通情达理,没有丝毫要为难一个小人物的意思。
东家感激得连连拱手道谢,转身就抓紧忙活了。
何忡这张桌子,只坐了他一个。
另外一张桌子,却坐了三四个人,俱都是他当日从梁州带到长安,如今又要从长安带去西州的心腹将领。
何忡手中的酒杯还未见底,他这张桌子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对方不请而来,面对面坐下。
旁边的下属待要起身警戒,却被何忡抬手制止。
“这里空位多得是,尊驾何必偏来我这一桌?”
“满堂衣冠楚楚,却只有一个何表意。”对方面色如常,镇定自若,甚至还问酒肆伙计多要了个杯子,“独酌无趣,何大将军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怎能如此寥寥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