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梦溪石【完结】
时间:2024-01-30 23:08:57

  何忡都快气笑了:“自我重回长安,敢在我面前如此肆意的人不多,先前我也不知道,陆廷尉竟是如此胆大妄为!”
  伙计将酒杯送来。
  陆惟待要伸手去拿酒瓶,却被何忡中途截住,陆惟翻手如泥鳅滑了出去,依旧握住酒瓶,这时何忡却冷不防一拍桌子,酒瓶从陆惟手中往上蹦起,陆惟去抓,何忡又去截他!
  转眼间,两人竟在这酒案上过了数十招的手上功夫。
  不唯独旁边何忡的下属惊讶,连何忡本人也面露讶异。
  “没想到陆廷尉芝兰玉树一般,竟还是个练家子,何某眼拙。”两人罢手,何忡也没有继续为难陆惟的意思,甚至还亲自为陆惟倒了酒。“路边浊酒,陆廷尉怕是喝不惯。”
  陆惟仰头一饮而尽:“比这更浑浊的酒我也喝过,酒不在酒,在喝酒的人。”
  何忡哈哈一笑:“先前在京城你我交往不多,倒是想不到陆廷尉是个妙人!说吧,你来找我何事?”
  陆惟:“若说我是来给大将军送行的呢?”
  何忡:“现在人人视我如洪水猛兽,巴不得与我划清界限,陆廷尉与我素无瓜葛,却偏偏自找麻烦,你说我信吗?”
  面对这样的聪明人,陆惟也不兜圈子了。
  “实不相瞒,是为了一桩案子。”
  何忡:“宫中的珍宝失窃案?”
  陆惟点点头。
  何忡奇道:“难不成你认为是我偷的?”
  陆惟失笑:“怎么可能?其实是我冒昧,想问问上回大将军查博阳公主当铺的那件事,不知大将军是否方便告知,您到底查到了什么?”
  何忡意味深长:“你觉得你这次查的事情,与上次有关?”
  陆惟:“尚未确定,所以想趁大将军尚在京城时,赶来问问。”
  何忡:“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陆惟:“请讲。”
  何忡:“方良是不是你杀的?”
  陆惟沉吟片刻,实话实说:“当日他将我等困于上城,我若拼杀出去,最后有可能将他重创,但我恐怕也无法生还,是李闻鹊及时赶到,解了围,方良见事败无法挽回,便自戕了。”
  何忡又问:“他临死之前,可说了什么?”
  陆惟:“他对长公主说,秦州的世家已经悉数被清除干净了,想要扫除世家积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风扫落叶,相信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何忡摇摇头,倒了一杯酒,单手朝西面举了举,又往地上一倒。
  “此人偏激固执,到死都放不下这件事,还被满朝文武当作奸臣贼子,何苦来哉?”
  陆惟:“倒也未必所有人都如此觉得。”
  何忡:“哦?陆廷尉有何异议?”
  陆惟:“大奸似忠,枭雄之才,治下数载,爱民如子,也用子如刀。以流民杀世家,却害无辜百姓遭殃,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败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败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这是长公主殿下当日给方良的回答,方良听罢大笑三声,说道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便迎面撞向刀口。也许大将军要的,是这个答案。”
  何忡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长公主也是个妙人,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陆惟也没有追问。
  “上回查到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何忡痛快道,“我查到博阳公主的当铺,每月都会有新来的珍宝,有的是我朝宫中之物,也有的,来自南朝内宫,我怀疑博阳公主与宫人勾结,偷盗宫物,其中甚至与南朝有所牵连,当时已经查到了岑留身上,嗯,也就是这次被陛下处死的岑少监。但是证据未足,因为我搜查过博阳公主的当铺,被她一状告到天子面前。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陆惟接道:“陛下罚了博阳公主的俸禄和食邑,又将你贬到梁州,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何忡点头:“不错,当时博阳公主那边有赵家,勾连宫人那些事还跟废后陈氏有关,陛下承受了压力,这么处理,我也能理解。”
  话已说到这里,陆惟索性问下去:“大将军既能理解,缘何还要造反?”
  何忡似笑非笑,反问道:“那方良为何要造反?秦州那些流民为何又要造反?”
  陆惟也笑:“我明白了,多谢大将军今日坦诚相告,祝您此去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何忡被他逗笑:“我都被整成这样了,身边只能带着五百兵马,去了张掖还不知道要被李闻鹊的旧部如何孤立,怎么前程似锦?”
  “古往今来,能带兵入京威胁天子还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大将军何必妄自菲薄,须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西域广袤,大有可为。”
  这些话说得大有深意,以至于何忡疑心对方在给自己什么暗示,陆惟却已自斟自饮,不与何忡对视了。
  “薄酒一杯,再祝大将军此行顺利。”
  何忡有些无语:“这酒还是我买的。”
  陆惟点点头:“果然还是别人买的酒格外好喝一些。”
  何忡拿他无法,只得也斟了一杯,与他相碰。
  “临行前能与陆廷尉相交,这长安也不算一无是处。只不过,”何忡顿了顿,微微一笑,“你可想好了,你要查的也许不止是珍宝,而是撬动帝国的那根摇摇欲坠的朽木。我也祝你成功,最起码,下次还能听见你的消息。”
  陆惟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酒水浑浊酸涩,但两人都不以为意。
  “长公主可有何想法?”何忡冷不丁问。
  “无。”陆惟道。
  一问一答,没头没脑,问得古怪,答得也古怪。
  何忡点点头,将杯子往桌上一放。
  “我该走了。”
  他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扬鞭启程。
  陆惟没有起身,只是默默望着何忡大队人马绝尘而去的身影。
  遥遥的,飞尘中传来何忡的长吟。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个月之后,何忡带着自己那五百人马,压根就没去西州都护府,反倒直奔吐谷浑,投奔了吐谷浑可汗,成为可汗座下头号重臣,受封汉王。
  消息传来,长安震动!
第89章
  “何忡反了?!”
  刘复目瞪口呆,喃喃重复长公主的话,一时半会都无法反应过来。
  旁边章钤纠正他:“吐谷浑与我朝从未开战,也非敌对,与柔然和南朝不同。”
  “虽然如此,虽然如此……”刘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吐谷浑也不怕我朝怪罪,怎么敢公然收留何忡,还封他汉王的?”
  章钤反问:“吐谷浑需要怕我们吗?”
  刘复无言以对。
  现在的北朝看似强大,但在大败柔然,收复故土之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根本就没有实力第二次发起对外战争,像这次何忡的事情,估计最后的结果也就是皇帝被恶心够呛,捏着鼻子认下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
  更重要的是,这次的事情,充分证明了天子自作聪明的把戏在破釜沉舟的人面前根本行不通。
  他以为何忡带着五百人就无力造反,只能乖乖在西州被李闻鹊旧部拿捏,不错,何忡那五百个人,的确是什么也干不了,但他可以直接不干,离开北朝。皇帝当时也料到他有可能跟南朝勾结,所以才让他前往西北,结果倒好,人家直接投奔吐谷浑去了。
  在何忡看来,他当长安令的时候兢兢业业,屡破奇案,就因为自己出身平平,被博阳公主一状告上去,毫无错处的他只能被皇帝“牺牲”,后来重回长安了,兵权被剥夺,人马被打散编入禁军,皇帝因为他的前科而不放心他,要打发他去西北,但说到底,他认为自己也是被逼反的。既然饭也不让吃,那他索性就把锅给掀了,不吃北朝这碗饭了!
  思路跳脱的刘复居然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何忡的心路历程,比起对赵群玉这样的权臣,其实他对何忡反倒还更同情些。
  不过,刘复也知道这些话对外不能轻易出口,只是在长公主面前,不小心泄露了一些。
  今日他休沐,不必去长林卫值守,刘复在陆惟那宅子里呆得百无聊赖,又不想回家听老娘絮叨,就跑到长公主府上来串门了,美其名曰探望风至,路上还顺手买了好几样蜜煎。
  他刚上门,就遇到刚刚从宫里回来的长公主,顺道得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何忡启程之后的这一个月内,长安也并非风平浪静。
  皇帝以先帝的名义宣布暂缓立太子之后,朝中自然也有许多大臣相劝,从社稷宗庙传承,到拿着前两代皇帝子嗣单薄为例,如今皇帝正好有亲生子嗣,如果担心齐王名不正言不顺,直接把严妃立后,再立齐王为太子就好了,反正皇后陈氏也已经被废了,前面再无阻碍。
  这番说辞,可谓合情合理。
  但皇帝就是拒绝了,非但如此,为了证明先帝的确曾借宋今之口显灵,还将长公主也召入宫,参加了几次小朝会。
  章玉碗不想扯那些子虚乌有的鬼神之说,但也委婉表达了坚定支持皇帝立场的言论,这对皇帝来说就足够了。
  不知不觉,几次下来,长公主听政就成了惯例,即使她很少开口,只是旁听。
  大臣们也无所谓多一位长公主,朝堂上关于立太子与否的事情甚嚣尘上,成为近来的焦点。
  章玉碗倒是想躲懒,但在去了几次之后,她偶尔借养伤为名请假不去,皇帝还会派人上门探望,弄得她不得不去,早上天还未亮,就得被雨落喊醒,起来梳妆更衣用饭,再乘坐马车入宫。
  老实说,比当年在柔然还累。
  以至于现在她坐在那里,喝着酸甜可口的青梅饮,听着刘复和章钤讨论,面上神色也是恹恹的,并不多想开口。
  直到刘复问:“那李闻鹊还回来吗?”
  章玉碗抱着小橘,借抚摸它柔软的皮毛来抚慰疲惫。
  “李闻鹊肯定要回来的,有他在身边,陛下还是更放心一些。”
  刘复疑惑:“那,西州都护府怎么办,谁来主持?白远和钟离各有重任,总不会调他们过去吧?”
  章玉碗道:“我听陛下的意思,是要提拔李闻鹊原先的副将宋磬,再把还在秦州的张合,调到西州都护府,给宋磬当副将。”
  刘复听得一呆:“张合不是殿下您的人吗?”
  章玉碗也有点无奈:“是啊,我原本还想等秦州之事告一段落,就将张合召回来的,现在陛下开了口,张合也有更好的前程,我总不能推掉。”
  西州都护府的副将,无论如何都比公主府的部将有前程,张合也是一路从柔然跟着她回来的,她自然不愿埋没对方。
  刘复:“这真是、真是神来一笔!”
  要说毫无章法,细想还挺有逻辑的,可要说有条不紊,这处处出乎意料,又让臣子们无从揣测。
  刘复可以想象,朝堂上那些大臣们,每天变着法子就是猜皇帝的想法,而皇帝跟众人斗智斗勇,说不定也乐在其中。
  但他还有些担忧:“何忡会不会怀恨在心,煽动吐谷浑可汗,对我朝大举发兵?”
  “不会。”
  回答他的却是陆惟。
  后者缓步走来,脸上也带着微微的倦意。
  陆惟在刘复对面的空位坐下,接过章钤顺手递来的清茶,喝了一口,这才徐徐说下去。
  “吐谷浑一直经营积石山以北之地,上次侵扰中原,还是在前朝的时候了,距今五十年有余。现在的可汗紫赫奇,正值壮年,雄心勃勃,所以才会纳下何忡。吐谷浑以西,鄯善王因避战乱,投奔且末国,且末以西还有于阗,皆为西域小国,以通商、农业种植、养蚕等致富,紫赫奇若想有所作为,最有可能是先去打这两个小国,将商路拿下,而非先来啃北朝这块大骨头。”
  刘复松一口气:“那还好,不然柔然刚消停,吐谷浑又来了。”
  陆惟摇摇头:“何忡只有五百兵马,李闻鹊的旧部会排挤他,难道吐谷浑可汗麾下那些武将就不会?他何等聪明之人,此去为了证明自己,自然会卖足力气,在西进讨伐上下力气,怎么会一去就怂恿吐谷浑可汗跟北朝干上?”
  章玉碗挑挑眉:“你对何忡的评价倒是很高。”
  陆惟道:“他跟陛下很像。”
  这句话却大出意料。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法把何忡跟皇帝联系到一块去。
  陆惟:“伐柔然也好,诛赵群玉也好,无不是陛下在重压之下孤注一掷,何忡也一样,从带兵起事,到投奔吐谷浑,每一步同样出人意表,又都是恰到好处保全了自己。”
  简而言之,两人都是爱走险棋的冒险之人。
  刘复恍然:“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同样是造反,方良过于偏执,就死了,而何忡虽然进了长安,到最后不仅能保住性命,居然还能当了大将军,无非是他当时发现方良指望不上了,陛下又正好想杀赵群玉,却苦于禁军大将军是赵群玉的亲信,手里没兵,所以索性与陛下合作!”
  章钤也看明白了,接着说道:“陛下借何忡之手杀赵群玉,收回禁军的兵权,何忡也借陛下洗白自己,从反贼变成清君侧的忠臣。但何忡知道此事可一不可再,陛下终究是不信任他的,所以趁着可以名正言顺离开长安,索性就带人直接投奔吐谷浑去了。”
  陆惟点点头:“他选择的时机刚刚好,如果贪恋西州都护的位置,现在去了张掖,恐怕要走也不是那么好走了,就算他自己走得了,他带来的那五百人,起码也要折损一半。这份当机立断,非常人也。”
  长公主今日在小朝会上连连被皇帝问询,说的话有些多了,此时便不爱开口,只是安静听他们讲,嘴里雕梅的酸甜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田。
  陆惟说完,也不再多话,任凭刘复和章钤去议论,他自己则慢慢品茶,顺带看一眼公主。
  两人离得不远,此时却不适合在人前说些悄悄话,他只是观察公主神色,对方伤好之后,脸色一直没恢复过来,比从前还要苍白,看上去更柔弱了。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章玉碗也看过来,冲他眨眨眼,笑了一下。
  于是陆惟便也笑了,他的笑只是嘴角卷起,弧度极小,却难得不带一丝讥讽。
  虽然公主没有说话,陆惟也能看出对方的意思,她意思是雕梅味道不错,几乎与在上城时的一样。
  其实京城没有雕梅,这些蜜煎是后来陆惟托人从上城那间老铺子里买来的,暮春时节,从枝头上刚刚摘下来的梅子就被腌制成蜜煎,再一枚一枚,在上面去核雕花,装罐密封。
  坛子送到京城,他亲自写了新的诗句当封条,一罐罐贴上,有“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也有“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她吃掉一罐的雕梅,就意味着看见那上面的诗。
  这等隐秘的撩情,就如他们之间尚未公开的暧昧,鲜为人知,静静流淌,又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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