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苏白终于松了一口气,方才过招之前他故意出言相激,赌的就是上官泰心中的这一丝愧疚和守信。
心中一松便再也支撑不住,苏白单膝跪倒,其余人看着场中面色惨白勉力支撑的蓝衣少年,目光中却再无轻视之意。
上官泰面无血色地环顾四周,明处暗处怕是有数百人围在门外,看向苏白的目光越发复杂。
今日过后,这少年怕是要名扬江湖了。
*
万合门和逍遥山庄虽同在锦州,却相距甚远,万合门地处东北部的平原,逍遥山庄却在西南边的九溪山上,要回逍遥山庄,便要渡过锦江折向西南而行,哪怕快马加鞭不吃不休也要近十个时辰。
阿喜对苏白这种谪仙般的人物可谓印象深刻,毕竟长的这么好看的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只是没想到才一天不见脸色竟变得这么差。
身边除了原来的侍从,还多了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看上去就不好惹的红脸汉子,联想到之前无意中瞥见的手臂上的红痕,和眼前人越发虚弱的身子,阿喜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之前便听有的客人说,城里的达官贵人好玩男伶娈宠,狎玩虐打都是常事,思及此处目中不由多了三分同情,他跑堂虽辛苦,却也比眼前这位被中年男子玩弄的奄奄一息的年轻公子好上太多。
阿喜将三人引到最里面的一桌,“公子还是要喝上次的梨花月么?”
苏白有些诧异,不愧是江风楼,一个小二哥的记忆竟都如此好,当下点头道:“正是。”
阿喜心中更难过了,那壮汉这般魁梧,小公子怕是有罪受了。
苏白有些莫名,不过此刻实在疲惫也懒得深究了。
桌上的三人相顾无言,上官泰看了对面两人,问出一直憋在心中的话,“苏小子,你们为何一定要我加入逍遥山庄?”
苏白冷眼把玩着手中白玉做的酒壶,唇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若不是遵从老庄主遗愿,上官门主怕是还不配加入我逍遥山庄。”
“你!”
上官泰心中怒气隐现,他既是长辈又是成名已久的高手,竟被一个后生晚辈这般看不起。
“老夫堂堂一门之主,叱咤锦州十数年,哪里配不上做你逍遥山庄的一个小小堂主?”
上官泰毕竟做了二十年的门主,发起火来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压,端午忍不住低下头去,苏白却神色如常,“上官门主您年过四十,比武却输给了区区在下,您和老庄主情同手足,大难临头却舍兄弟而就敌人,这智谋、心性皆是一无是处。”
苏白手指在桌面扣了扣,目光扫过上官泰青白交加的脸色,嘲讽道:“大概只有这一门欺软怕硬的功夫可以和乌龟媲美。”
上官泰猛然拍桌而起:“老夫要再跟你比试一次!”
客栈内骤然安静下来,众人视线纷纷向三人所坐之处投来。
苏白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块酱牛肉,慢悠悠地吃完,才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气的胡髯横飞的上官泰,上官泰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苏白轻轻吐出一声:“呵!”
上官泰魁梧的身躯剧烈颤抖,睚眦欲裂,目射火光,他只觉一身怒火无处发泄,哪怕当年被唐家威胁也没有现在这般愤怒憋屈。
苏白神色依旧淡淡,“上官门主,输又如何,赢又如何,终归什么也改变不了。”
上官泰怒气一愣,顿时泄了气,身子一软又坐回了长凳上,过了半晌,颓然道:“老夫当初是对不起陆大哥,可将心比心,唐家势大,我当时若不屈从,只怕万合门上下也要不保。”
若他早知逍遥山庄会出苏白这么一号人物,当初的天平也许会倾向逍遥山庄。
苏白端起酒壶轻轻摇晃,淡声道:“若我是上官门主,当年被唐家威胁时,便会选择联合逍遥山庄共同抗敌,兄弟携手,并肩作战,快意恩仇不负情义。”
上官泰神色一怔,随后有些愠怒:“你说的倒轻巧,唐家久踞西南势力庞大,旗下高手众多,岂是你我能够抗衡,为了我万合门的弟子安危,我不得不忍耐。”
苏白冷道:“唐家想要缚虎,便只会越来越紧,若是逍遥山庄被灭,下一个就是万合门,想一昧忍耐就能息事宁人,怕是天方夜谭,上官门主自己胆怯,却拿门派做借口,当真可笑至极。”
“你!”
“你!”
上官泰连说几个你,一辈子从未像现在这般憋屈愤懑。
苏白扬起酒壶一饮而尽,“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唐家不仁不义必遭反噬,何惧之有?”
苏白因为内伤而声音无力,说出的话却自有股昂然之意,仿佛世间没有值得他畏惧之事。
上官泰脸上瞬间血色褪去,双手颤抖,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只是他心中一直存着一分侥幸,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对抗唐家才一直自欺欺人,如今被点破不由老脸一红。
看着眼前眉目清冷,眸光却异常清湛的年轻人,他莫名地涌起一股信念,也许唐家并不是那么不可战胜。
*
九溪山是锦州西南部的一处山脉,因主峰共有九条溪水而得名,三人到得山下,只见山峰直入云霄,气势雄峻之极,顿生高山仰止之意。
这九溪山山势险峻,风光却很是秀美,如今正是寒冬腊月,上官泰一路上山而来,沿途白梅盛开,百里香雪如海,暗香袭来好不心旷神怡,就连输给苏白的愤慨都消散了不少。
上山之后苏白便走在最前引路,脊背挺直双手负后,蓝衣玉簪在一片白梅中更显清冷孤傲,瞧着竟有些浑然一体的风流韵味。
三人沿着山路而上,没多久便看到一处白玉牌坊,上书“逍遥山庄”四个古朴大字,字迹大开大阖,细瞧之下顿觉一股剑势扑面而来。
上官泰不由在内心嚎了一声,这逍遥山庄不愧是财大气粗,上山的石梯都都铺了青石板便也算了,如今就连这山门竟都是玉做的,竟然是玉做的,家里有矿了不起啊!
若不是顾忌形象他都想薅一块带回去,薅这么一块至少够他做个玉佩再买个像端午这么忠心的书童了吧。
山门内外竟有十余名佩剑弟子分列两排,见来人是苏白,齐齐躬身作揖,苏白挥了挥袖,便带着两人继续往上走。
上官泰看在眼里也明白,两年内逍遥山庄被偷袭了两次,难怪如今守山弟子会这么多,瞧这架势怕不是暗处也有。
走过山门后地形越发复杂,只觉一草一木都暗藏玄机,想必已入机关,更何况这山林间不见日光,若是没人带路只怕会迷失方向。
越往上走温度越低,渐渐地已是白茫茫一片,甚至还有零星雪花飘落肩头。
到了一险峻难行处,分外陡峭,梯子跨步很大,若是个头不高的人只怕到此处便上不去了。从山脚便隐隐听到的水声到此处变得清晰可闻,可四处张望,并未见陡溪或者瀑布。
上官泰的神情落在端午眼中,笑着解释道:“上官前辈,在这儿往西五里的山腰处有一三叠巨瀑,名为寒水瀑,瀑水汹涌澎湃气势磅礴,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
“如今是枯水季吧,这隔着这么远声还这么大,这要是靠近了岂不是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
听到这儿,苏白眸光陡然一暗。
上官泰甚少在苏白脸上见到这种神情,好奇地问道:“端午小哥,这当中有故事啊。”
“公子年幼时――”苏白冰冷的目光陡然射过来,端午吐了吐舌,紧紧闭住嘴唇。
上官泰见状知道问也问不出来,可他生性闲不住,一路上都向端午问个不停,端午便看苏白脸色,捡些能说的说了,一路上气氛倒十分融洽。
待走近一处精致庭院时,端午突然噤了声,就连脚步也停了下来。
苏白回头拍了拍端午肩头,淡然一笑:“放心,要杀要剐我都受着就是了。”
两人的情绪变化自然逃不开上官泰的眼睛,他敏锐地发现哪怕身处敌营也潇洒自若的苏白,浑身气势竟突然一敛,嘴上虽然风轻云淡可垂在身侧的双拳已悄然攥紧。
苏白这是在……紧张?
上官泰正觉有趣,蓦然听到端午低声说道:“前辈,到了。”
第3章 陆溪月(女主出现)
上官泰抬头一看,一个玉制的牌匾上倚玉轩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端午这般拘谨,他不由也紧张起来。
本来陆逍是他的晚辈,可陆逍脾气乖张孤僻,对苏白都动辄打骂,更何况他这个曾经背叛过的人。
门口弟子见来的是苏白,纷纷恭敬地行礼作揖,苏白点头回礼。
走进后才发现这九溪山上大小院落众多,可眼前这座庭院最为精致,竟然亭台楼阁,重檐飞角样样齐全,估计比之那号称三步一景美轮美奂的江南温家老宅,也不遑多让。
回廊中四处都点着火盆,哪怕外面天寒地冻,一走进来便浑身暖和。哪怕习武之人并不畏寒,可终归是要舒服许多。
穿过回廊后豁然开朗,上得几步台阶便到了一处幽静房间,苏白走到房门顿住,轻扣道:“庄主,苏白回来复命。”
顿了顿,房内一个慵懒清脆的声音响起,“进来。”
苏白俯身推开门,上官泰正准备进屋,苏白已径直走了进去,上官泰也无暇分神计较苏白的无礼,忙紧随其后进了屋。
若说方才回廊中是温暖,这屋中可谓是有些热了,三面窗户紧闭,精致的鎏金熏笼里炭火烧地噼里啪啦。
屋子屏风后的软塌上侧躺着一年轻男子,浑身上下只有一袭白衫,如墨长发在后背恣意扑染,明明是极素的颜色却丝毫掩盖不了眉眼间的浓烈艳丽,红唇含情,眼尾微扬,闪烁着如宝石般摄人心魄的流光。
上官泰心中一凛,算起来他已有三四年未曾见过陆逍,不想竟变得这般……妖孽。
想到这儿上官泰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脑中蹦出的第一个词竟会是妖孽,充斥着惊人的雌雄莫辨之美。
“庄主,苏白前来复命。”苏白躬身说道。
上官泰愣了愣,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苏小子这么恭谨的样子。
陆溪月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两人身前,举手投足之间便是宛若天成的潋滟风华,声音如玉石相击般清澈悦耳:“上官伯伯,这一路前来辛苦了。”
语气竟是出奇地温和,这一路上苏白对他都是不冷不热,当下顿时生出些受宠若惊,堆笑道:“侄儿太客气了。”
陆溪月温声问道:“苏白做事向来无状,这次可是得罪了上官伯伯?”
“谈何得罪?是老夫学艺不精,长江后浪推前浪,二庄主武学精湛,老夫甚是拜服。”这话上官泰说的是心服口服。
陆溪月摇摇头,“您是长辈,晚辈对您不敬就该罚。”
淡雅清新的香味自案上的白玉琉璃香炉中慢慢飘散,令人心神安定。
上官泰一路的紧张疲劳似乎都在此时得到缓解,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正准备说些什么推拒。
“啪!”
清脆的巴掌声陡然划破寂静的冬日。
竟是苏白脸颊上狠狠地挨了一掌,整个头都偏向了右边。
上官泰拱着的手瞬间僵在原处,大惊失色:“陆逍侄儿!”
陆溪月却仿若未觉地揉了揉手,似是在责怪苏白的脸为何弄疼了她娇柔的手,一双桃花眼中仍泛着冰冷的笑意,“上官伯伯是觉得不够?”
上官泰后悔莫及,他方才为何会觉得陆逍温和!忙道:“够了够了,自然是够了。”
陆溪月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哪儿够,听说当时上官伯伯都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伤吐血了。”
“那是老夫自己学艺不精。”上官泰目瞪口呆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难道他还敢让苏白也吐血,他不给苏白磕一个已经算好的了。
苏白强压下口中腥甜,缓缓转身朝向已然呆若木鸡的上官泰,俊美的脸庞上慢慢浮现一个掌印,突然右掌带风,大力拍向自己胸口――
“呃……”
一声压抑到极低的闷哼从喉间发出,鲜血自唇角流下,在惨白脸色映衬下更加触目惊心。
上官泰:“!”
陆逍只轻飘飘一句话,这傲气凛然的少年竟这般自伤向他赔罪。
一时间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脑门,陆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叫他伯伯的少年郎了,他如今是一庄之主。
“庄主一片心意老夫心领,二庄主年少有为,是逍遥山庄之幸。”这次语气无比地恭顺,身子躬的快与地面平齐。
陆溪月闻言露出了一抹笑容,冬阳透过窗纸朦胧地洒在她身后,整个人清丽无双,比漫山盛开的红梅还要艳上三分,“上官伯伯没有生气,是苏白的福气。”
上官泰惊的语无伦次,“老夫,不,属下定会忠于山庄。”
陆溪月笑意更盛,竟又走近了一步,从袖中拿出一个紫檀盒,从中拿出一枚黑色药丸摊到掌心,递到上官泰面前。
“如此,还请上官堂主服下这枚药丸。”
黑色的药丸在白皙的手掌映衬下格外刺目。
“这是?”上官泰想到什么,双手突然颤抖起来,“难道这是血燃丹?”
他知道老庄主陆霆的夫人柳南月来自锦州南边的云州,擅长蛊毒,特制了一种血燃丹,以人血入药。
上官泰声音中透着恐惧,“吃了这丹药,若是血的主人死了,服丹之人也会随之死亡,并且若是没有提前服下含有主血的解药,每月十五都会痛不欲生,甚至还有人活活痛死过?”
“上官堂主多虑了,这是血竭丹,以人参鹿茸等珍稀之物制成,吃了强身健体。”不待上官泰松一口气,陆溪月唇畔笑意渐深,“只是若一年之后没有服下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见上官泰神色恍惚,陆溪月缓缓说道:“以一年为限,若这一年中上官堂主都矜矜业业没有二心,一年后陆逍自当将解药双手奉上。”
上官泰恍惚中想到,一年后万合门人心已尽归逍遥山庄,他就算有异心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可他此时根本升不起丝毫反抗之心,没见那眼睛长在天上的苏白在陆逍面前都乖的像主人跟前的小狗,陆大哥忠厚老实,怎么生了这么恐怖的儿子!
上官泰连思想斗争都没有,含泪服下了药丸。
见上官泰整个服下,陆溪月突然绽开一抹笑容,明明灿烂至极却看的上官泰心中一凉。
“扑扑扑。”
门外传来扣门声。
上官泰瞬间松了一口气,这陆逍样貌虽美,性子着实太可怖。
房门本就没有关,门口竹帘被撩开,两男一女先后走进屋来,拱手道:“见过庄主,二庄主。”
逍遥山庄现在共有三堂十二旗,各堂主一般在锦州的各分堂中主持事务,有事请示苏白即可,可三个月前陆溪月突然规定,每月十六必须回九溪山汇报一次事务。这次是知道苏白十七回来,便延迟了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