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
“你闭嘴!”孟书华拎起她的衣服,手指颤颤巍巍指向架上的遗像,“你爸爸当年,不过是一个律师,不过是接了一个案子不肯撤诉,秦家的人为了他们的集团名誉,不惜找人开车撞你爸爸,你今天在这里告诉我,你要和姓秦的在一起。”
叶蓁摇着头,满脸都是眼泪。
“我给你两个选择。”孟书华眼眶里布满血丝,不留一丝余地,“要么,你和姓秦的断了。要么,你和我断绝母女关系。”
“你自己选吧。”
平地惊雷般的话语砸下,叶蓁猛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孟书华。
“妈……”
孟书华撑着桌角慢慢站直身,面容隐匿在阴影中:“你就在这儿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
书房门“砰”地一声被砸上,窗外透进沉沉暮色,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叶蓁在书房从天黑跪到了天亮。
她仰头,在黑暗中看爸爸的遗像,爸爸沉默着,她也沉默着,看着看着,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又流出泪来。
从小到大,她有许多不明白的事,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对她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开心,不明白为什么无论她做到多好,都得不到妈妈的一句表扬。
她喜欢吃甜,妈妈说爸爸喜欢吃苦瓜;她喜欢数学,妈妈说爸爸高中学文科;她想学金融,妈妈说爸爸学的是法。
她喜欢什么不重要,要和爸爸一模一样才重要。
十一月七日,是爸爸的忌日,也是她的生日。
孟书华从来只记得前者。
她从来没有和妈妈一起过过生日。
叶蓁像被抽走灵魂,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夜色变深,天光又慢慢变亮,她好冷,膝盖麻木到像没有知觉,骨头缝中渗着空荡荡的寒。
太阳照进书房,她机械地抬了一下手,遮住刺眼阳光。
而后,扶着桌子慢慢起身,过程中,差点踉跄摔倒。
推开书房的门,孟书华坐在客厅里。
叶蓁不知道她是不是坐了一夜。
不过都不重要了。
母女俩对视,死寂一般的平静。
叶蓁轻声开口,嗓音嘶哑:“妈妈,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
“在您眼里,我究竟是您的女儿,还是爸爸的遗物?”
第48章
秦既南从江远市回到北城是夜里, 两枚打得简单朴素的银戒被他贴身装着,他在卧室对着灯看,内圈分别刻着小小的“叶”“秦”两字。
他不自觉扬唇, 夜里翻来覆去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早,去老宅找奶奶。
许仪华年纪大, 起得早, 秦既南穿过院子进来时,她正在吃早饭,听到声音不免惊讶,笑得眼角皱纹密密:“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既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奶奶。”秦既南撩开帘子,神色开朗, “您吃早饭呢。”
“你吃了吗?”
他摇摇头。
“给他端一份早饭上来。”许仪华吩咐佣人, 随即拍拍秦既南的手,“这么早过来,看你这样子,是有什么开心事吗?”
秦既南坦然点头, 掏出盒子打开, 把两枚银戒递到奶奶面前, “您看这对戒指怎么样?”
许仪华放下筷子, 戴上自己的老花镜,仔细捏起来瞧了瞧:“银子透亮, 戒指圆润,我瞧着手艺不错。”
“那您觉得我用来求婚怎么样?”
“胡说!”许仪华一拐杖打到他身上, 嗔怪,“大清早来吓奶奶是不是, 你跟谁求婚。”
“您未来孙媳妇啊。”秦既南眉眼带笑。
他口吻认真,许仪华又轻轻打了他一下,“阿既,奶奶一把年纪,你少编故事来吓奶奶。”
“没有,我是认真的。”秦既南说,“您未来孙媳妇实在太招人喜欢了,改天我带她来见您一面,您不可能不喜欢她。”
许仪华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半信半疑:“你真不是骗奶奶的,哪家姑娘,奶奶认识吗?”
“您不认识,但您一定会喜欢她。”他信誓旦旦。
许仪华被逗笑:“好,我们阿既喜欢的,奶奶一定喜欢。成妈,去把我红木柜第三个抽屉里的盒子拿过来。”
成妈应声去了,没过一会儿,捧着一个红木方盒过来。
许仪华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羊脂玉手镯,色泽莹润漂亮,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她把手镯交给秦既南,责怪般道:“你只拿个银戒指,岂不是过于寒酸。这手镯是我年轻时候你爷爷送我的,成色不错,现在恐怕很少见,就当是我送给那姑娘的见面礼了。”
秦既南接过来:“奶奶,您答应我了。”
“我有什么好不答应的。”许仪华拍拍盒子,“奶奶年纪大了,只希望你们几个开开心心顺顺利利的。”
二人正说着话时,外面忽然有管家敲门进来:“老夫人,秦董过来了。”
许仪华扬眉:“今儿是什么日子,你爸也过来了,他这么早来做什么?”
管家垂眼:“秦董说请小少爷过去见他。”
许仪华没什么惊讶的,转头:“阿既,你爸来找你,你去看看什么事。”
秦既南起身:“那我晚点再过来看您。”
“好。”许仪华把手镯盒子交到他手里,“最好带着你那位顶顶好的小姑娘一起。”
老宅院子里,秦廷远正在桥边喂鱼。
洒一把鱼食,池中的鱼懒洋洋的摆尾游过来吃食,这些鱼都是被大价钱买回来的珍惜品种,平时精心养着,并不像普通的鱼一样一拥而上争抢。
秦既南手里端着盒子,走过去,冷冷淡淡问:“什么事?”
秦廷远并未因儿子的冷淡而变了神色,他随意地丢下一把鱼食,侧眸瞥到秦既南手上的盒子:“你奶奶给你的镯子?”
“嗯。”
“你要给谁?”
秦既南说:“这用不上您操心。”
秦廷远神色平淡地笑了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那位姓叶的小姑娘吗?”
秦既南猛地转头。
秦廷远还是笑:“你用不着装惊讶,你大张旗鼓谈了这么久恋爱,恨不得直接带到我面前,我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秦既南“哦”了一声:“你知道了,然后呢,你找我什么事?”
秦廷远拍掉手中残渣,平静道:“跟她分手。”
“不可能。”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秦廷远转头:“阿既,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从小天资过人,样样都出众。纵然我和你妈妈感情不睦,也从未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取代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秦家日后都要交到你手里,你的婚事,容不得自己做主。”
秦既南听得勾唇:“爸,您正值盛年,再生一个继承人培养,也不是不可以。”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秦廷远定定盯着儿子,“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您不拦,我们就有结果。”
秦廷远云淡风轻地笑了:“即使我不拦,也是一样的。阿既,你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吗?”
秦既南愣住:“你什么意思,她是谁?”
他的问句还没得到答案,手机突兀地在这个清晨响起,秦既南低头,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周身气息忽然变得温柔,他走远几步,接起电话:“蓁蓁。”
“我们见一面吧,秦既南。”电话那头少女的声音疲倦又嘶哑。
“现在吗?”秦既南皱眉,“你怎么了?”
她不答,只是报了一个地址:“我等你。”
说完,电话被挂掉。
秦既南心头陡然一沉,莫名划过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他转身,秦廷远早有预料般,唇角噙着笑:
“阿既,既然你不信,那你就去试试吧。”
-
阴天,云层沉沉,没有日出。
叶蓁在电梯里按下数字,靠着轿厢等待下沉,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
电梯在一楼停下,门向两侧打开,她走出去,脚步仿佛是浮在地面上。
膝盖一定是肿了,疼得麻木。
从单元楼走到小区门口,耗费了她平时两倍的时间。
离开小区没多远,一辆熟悉的黑色的车停在她面前。
叶蓁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迟钝地转头,看到秦既南从车里下来,连车门都忘了关。
她怔怔地盯着他,微抬指尖,想张口,却发现发不出声音。
少女面色苍白,脸上有一道红印,眸中布满血丝,秦既南从未见过她如此虚弱狼狈的模样。
“蓁蓁——”
他两步走过去,刚唤出她的名字,突然脸色一变。
她像一片枯萎的花瓣,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整个人轻得仿佛羽毛,没有任何重量。
“叶蓁!”
……
醒来是在医院。
消毒水气息充斥在空气中,满目白色,在葡萄糖一点一滴输入她血管的过程中,病房寂静得让人心慌。
叶蓁睫毛睁得很缓慢,盯着天花板许久后,她才撑着坐起来,一动,便感觉到异样,宽松的运动裤下面,她跪到受伤发肿的膝盖,被上了药,缠着一圈纱布。
在失神的过程里,头顶夹在吊瓶上的报警器发出滴滴声,随后有护士推门进来,惊喜道:“你醒了?”
叶蓁不说话,护士过来帮她拔针,同时温柔地说:“你膝盖上的伤太严重了,医生说你以后要注意点,不能再让膝盖受寒,否则以后逢阴雨天一定会痛。”
“他人呢?”她突兀开口。
“谁?”
叶蓁眼球缓慢地转了一下,嗓音还是嘶哑:“送我来的人。”
护士恍然大悟:“他说去给你买早点,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便出现秦既南的身影,他手上拎着打包袋,看到她醒了,大步走过来,紧紧抱住她瘦弱的身躯。
“蓁蓁。”男生的力道都有些颤抖,“你吓死我了。”
熟悉的怀抱,很温暖,被揽入怀里的一瞬间,叶蓁嘴唇微微发抖,眼眶瞬间酸涩。
“蓁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膝盖是怎么回事,医生说——”
“秦既南。”她颤抖着声音,打断他。
秦既南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他又开口:“没关系,你现在不想说就不说,你饿吗,我去云浮记给你买了巧克力茶酥,你先吃一点,待会见过医生我们再去——”
“秦既南。”她打断他第二次。
他胸腔一滞。
怀里的女孩自始至终没有回抱他,轻声说:“我们分手吧。”
几个字砸下来,秦既南置若罔闻,抱得更紧,勉强一笑:“蓁蓁,别跟我开玩笑,是我不好,我不问了。”
“我认真的。”她的声音还是很轻。
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忽然劈下一声惊雷,闪电骤亮,室内空气在片刻间仿佛停止流动,秦既南的指骨逐渐收紧,皮肤泛着白,他整个人僵硬,许久后,才从喉咙里一字一句挤出三个字: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用力,和怀抱一样,压得叶蓁四肢五骸都渗入剧痛。
她手指蜷缩,指甲死死嵌进掌心,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没有为什么,我们就到这吧。”
“我不同意,叶蓁。”秦既南声音低哑,不断重复,“我不同意。”
他刚打了求婚戒指,从奶奶那里拿了玉镯要送给她,他怎么可能跟她分手。
他们说好要结婚的,要一辈子在一起。
指甲刺破皮肉,十指连心,心肺具痛,叶蓁张了张嘴,一个字说不出,眼泪从眼眶里滚落。
一滴一滴,砸在秦既南肩窝,他怔怔然松手,扶着她的肩,看到怀里的姑娘已经满脸都是眼泪。
她面色苍白,嘴唇也是,毫无血色,泪水划过脸颊,烫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做了什么,把她逼到这份上,他明明那么喜欢她。
秦既南眼尾通红,他扶着她的肩,声音发颤:“蓁蓁……”
“秦既南……”她摇着头垂首,带着哭腔,“求你,别问了。”
她说求你,在一起这么久,她从来没祈求过他任何事。
秦既南,求你,别问了,我们分开吧。
她什么时候求过人。
他的蓁蓁,永远是清冷骄傲的。
唯一一句,居然是求他放过她。
秦既南慢慢松开手。
被角被浸湿,叶蓁用手背擦干眼泪,慢慢地,慢慢地抬头,和他对视。
秦既南盯着她的眼睛。
一如既往漂亮的眼睛。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决绝,答应或者恳求,好像都没有了意义。
——“阿既,即使我不拦,你们也不会有结果的。”
——“不信,你就去试试。”
……
秦既南抬手,很轻很轻地,用指腹擦她的眼泪。
像从前哄她时一样温柔。
叶蓁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染湿了他指尖,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不哭。”他怔怔地看着她,“我不问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就是。”
她一掉眼泪,他就心疼。
他说过他拒绝不了她。
叶蓁颤着嗓音:“秦既南……”
他“嗯”了一声,最后一次,抚她的脸颊,出神般地说:“你刚才晕倒,医生说是低血糖,膝盖有积液。我送你回家,你记得吃饭,膝盖疼的时候,可以揉药酒,阴雨天,不要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