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将之,姜神医因为幼女三年来第一次归家,节前他派我前往东海边的天赐山庄,取一份为女儿准备的礼物。按照原计划,我本应该在除夕之前就能赶回府中,谁知竟遇上了百年难于的一次暴雪,致使在路上耽误了些时日,当我赶到府门前时,发现整个姜府早已不复存在,而官府将本次火灾归结于山贼劫舍。”
“我托了很多关系联系上为姜府上下收尸的义庄,才得知姜府中的尸身全部弃于城外十里地的乱葬岗。我花了一夜是时间,将他们一一从土坑中刨了出来,但当我挖完后,发现数量不对。”
“因为我平日里除了学习医术,偶尔还协助府中的管家置办府中人丁用度,所以对人数尤为清楚。我清点了好几遍,尸体少了六……哦不,五具,根据身形以及随身携带之物,分辨出缺少的五具就是刘氏五兄弟。我将此时上报了州府老爷,他们却以‘那五具应是被狗叼走’为由搪塞我。”
“从那时起,我化名为李之旦,并改变了自己的容颜,沿着姜府一路向着京城挨处寻找他们的踪迹。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年初的时候,我的医馆来了一个有头痛病的病人,虽然随着时间变迁,刘裕外貌上有了一些变化,但是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告诉我,他的头痛病已差不多十年了,只是最近上了些年岁,痛感愈发强烈,他询问我是否有特效药。在我游历江湖时,曾在一位湘西女巫的手中获得过一味奇香,人一闻到此香,便会陷入幻境之中,届时所说之言皆为真实。我也是通过此香,从刘裕的口中得知了当年刘氏兄弟在姜府犯下的深重罪孽,至此,我便开始了为姜府上下五十条亡魂复仇的计划。”
“既然他们触犯了佛家大戒,老天不开眼让他们依然苟活于世,那便由我代佛手将他们全部送下地狱!哈哈哈哈哈……”
说到此处,李之旦好似疯魔了一般,面目狰狞,脖颈上青筋暴起,咧嘴漏出森森白牙,诡笑不止。
被惊了一跳的衙役们反应迅捷,立马冲了上去,分别按住了李之旦的手脚,防止他神志不清做出什么过激之事,误伤了在场的各位贵人。
见状,齐楚昭也疾步行至孔靖瑶身前,一手将她严实护在身后,一手覆在身侧的佩剑之上,随时准备着如果李之旦失控,他当即就要将这等杀人狂魔处决于此。
被衙役们五花大绑后,李之旦稍稍恢复了些许神智,与先前的猖狂不同,如今他彷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涕泗横流,声泪俱下地哀求着陈泽晋,“大人,时至今日,小人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大人看在小人曾在京城救治过无数百姓的份上,希望大人能成全小人,小人在此先谢过大人。”
说着他就开始以头抢地,连连磕头不止。
陈泽晋逼视着堂下早已撞出了一片鲜血地面,担心犯人还未审问磕死在此处,他出言厉声喝斥道:“别磕了,说说所求何事?!”
闻言,李之旦又对陈泽晋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脸时,汩汩鲜血沿着鼻梁眼窝淌了一脸,他却在血污之后爽朗地笑出了声,“关于当年姜府之事,小人还有一处不明,希望大人能请刘丘出来与我对峙。”
陈泽晋怔怔望着堂下这双被鲜血染红,却又满怀期许的眼睛,想起过往数年无论是自己抑或是家人有个伤风病痛都会请李之旦上门诊治,他永远都是一副清风霁月超凡脱俗的淡然模样,以让人无比安定的声音不急不徐地纾解大家的担忧。
这么多年的相处,如果李大夫是“地狱杀手”这件事是从别人口中听说,陈泽晋必是第一个冲上去打那个造谣之人。
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亲善之人也会犯下令人发指地杀戮,难怪在自己初入大理寺之前,齐楚昭就反复告诫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日后是齐楚昭犯了罪,也希望陈泽晋能秉公办理。
但思来想去,念在往日旧情,陈泽晋还是准了李之旦的请求。
不多时,“哐当哐当”的铁索之声越来越近,刘丘被衙役夹在其中,从大牢中提了出来,此刻他正与李之旦并排着跪在堂下。
陈泽晋指着堂下战战兢兢的刘丘,“李神医,抑或是应该称呼你为陈朗,现下刘丘已被带到,你到底有何事要与他对峙,现在便是你最后的机会。”
李之旦一身素白的长袍衣袂翻飞,墨发披散,如若不是犯下如此罪孽,应是一副风姿绰约的翩翩公子。如今,他正柔和眉眼地随着陈泽晋手指的方向,缓缓扭头看向身侧之人,唇边浮现和善地笑容,声音低沉地问道:“你就是刘丘?”
先前当听到陈泽晋叫身侧之人李朗之时,刘丘先是一怔,而后绷紧的周身终于松懈了下来,他一副幸灾乐祸地蔑视着身侧之人,“哼,我还当你是什么天兵神将,没想到不过半日的功夫就被英明神武的陈大人抓了个正着。没错,刘丘正是你爷爷,我!”
对刘丘嘲讽之言,李之旦并未有半点愠色,依旧是一副超凡脱俗的淡然,有条不紊地询问:“当年屠杀姜府的主意可是你领的头?请你如实回答我的话。”
见自己惧怕了那么久的杀人狂魔竟是眼前这般柔弱公子模样,刘丘态度越发狂妄起来,“对!没错!就是老子,是老子杀了姜府所有人!你现在也是个阶下囚,即便是我承认了,你又能奈我何?!”
李之旦漠然点点头,“噢,你确认了便好……”
“你想怎么……”刘丘正打算再度奚落李之旦,岂料话刚到嘴边,还未成句。
遽然,李之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身上捆绑的绳索悉数挣断,双眼充血地朝着刘丘疾速冲了过去,速度之快,只能堪堪见到一个虚影。
在场所有人都未能预料到会意外发生得如此突然,当大家回过神来,欲要将癫狂地李之旦扑下之时,没想却被李之旦抢先一步,他双手紧紧按在刘丘脖颈上,猝尔交错的双臂震荡运劲,只听见“咔擦”一声脆响,原本鬼吼鬼叫的刘丘陡然闭了嘴,双目瞪圆瞳孔放大,没了生气。
就这样,在大理寺众目睽睽之下,刘丘的脖子被李之旦徒手给掰断了!
众人惊呼着,七手八脚地冲了上去,慌忙将李之旦手脚分别按住,生怕人挣脱,衙役班头甚至生生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就在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之际,也不知是谁了大喊了一句,“李之旦服毒了!”
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再度紧绷了起来,整个屋子中的视线都落在了地上那个被五个人按住的人。
只见李之旦雪白的衣衫早已沾染了尘土,他却丝毫不在意,上扬着嘴角却慢慢溢出乌红的血液。
就在大家惊呼着叫大夫的时候,李之旦表现出来的释然,好似这场杀人的劣行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双目空洞地直愣地看向齐楚昭的方向,粲然一笑,似是在喃喃自语,“师父,我终于将害你们的罪人都处置完了,徒儿终于有颜面下来向你们请罪了,小……”
李之旦气数已尽,之后的话他只是艰难的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见状,先前压在他身上的衙役也慢慢散开。
察觉到身上的重量减轻,李之旦动了动食指,慢慢拭过一点唇边的血液,用仅剩的最后一口气,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地上断断续续涂了一个怪异的图案。
最后,他无声地用口型看着齐楚昭,说了三个字“找到他”,而后便微笑着咽了气。
第18章 第 18 章
◎再生枝节◎
随着凶手李之旦的离世,笼罩京城十多天的阴霾也随之彻底散开。
陈泽晋好不容易能回到府中安稳的睡上一觉,睡得正酣之时,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惊扰了美梦。
此时,他一边不情不愿地套着外袍,一边被齐楚昭扯着一只手臂快步往外走。
陈泽晋无奈抬头望着天边刚刚冒头的橘红,眼下的青黑好似比起前一日又重了一两。
没走两步,只听见“咕咕——”一声巨响,陈泽晋手忙脚乱地捂住的肚子,察觉到拉着自己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尴尬地对着齐楚昭扯出一个尴尬的笑,顾左右而言他,“一大早的,煜恒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齐楚昭视线扫过陈泽晋的肚子上,转而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规规矩矩地盛着几块精致的糕点,而后齐楚昭继续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期间淡淡回复:“商府。”
陈泽晋素日没别的爱好,就是好美食美酒,他眉眼一扫,自然是能看出来这几块糕点的来历,他随手捡了一块压成了桃花模样的糕点放入口中,沁人的香气,迅速席卷口舌,顿时间连呼吸都染上了馨香。
他不解地看了看手中的糕点,继而又目光灼灼地打量着着眼前这位端方君子。
但是心中的疑惑却抵不过入口即化地美妙口感,陈泽晋回想起这半月来自己过的是什么血雨腥风的日子,一时鼻酸险些流下泪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陈泽晋抬手摸了摸轻飘飘的油纸包,依依不舍地将最后一块桂花糕慢慢放入口中,心中默默给先前被他囫囵吞下的糕点致歉,人生不幸,没想到如今他已经落魄到以牛嚼牡丹之势狼吞虎咽之姿,来对待这本该细细品味的满庭轩珍馐。
可是,面对饱辘辘饥肠,他只能选择做那个暴殄天物的俗人!
肚里沉甸甸,陈泽晋出走的心智难得归位,这时方才想起先前齐楚昭说的那个目的地,不禁询问:“你去商府,拉上我干嘛?”
齐楚昭加快步伐,不加理会。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陈府大门,齐楚昭松开陈泽晋的手臂,利落翻身上马,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了口,“自然是要借你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一用,快!跟上!”
语毕,一抹乌红色的身影打马过街,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陈泽晋来不及思索,匆忙将空纸包往旁边的侍从怀里一塞,也跃上马背紧跟着追了出去,“欸,等等我啊!”
时辰尚早,就连街边摆早食的摊贩才刚刚支起天蓬。
商府的大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位身着藏青色麻布衣服的家丁从里走了出来,扬起竹扫帚正欲开始洒扫,就看见两位英姿飒爽的公子风尘仆仆而来。
之前府中发生商贵命案时,陈泽晋和齐楚昭依次盘问过府中的下人,当然这位家丁也不例外。
见来人是之前见过的大官,家丁远远就主动跑了过去,为两位贵人牵住了缰绳,恭恭敬敬地向二位行了个礼,“陈大人好,两位这么早来府中,可是有要事?”
陈泽晋被问得一头雾水,他本就是被硬拉来的,哪里知道齐楚昭到底是有何要事,只得冲那个家丁僵硬地微笑点头,同时宽袖之下,偷偷用手肘碰了碰齐楚昭,催促着他快些回答。
齐楚昭不急不慢上前一步,“今日陈大人来此,是因为之前商贵的案子有一些纪要还需要确认,请禀明商大人,并请放行。”
这事家丁无法做主,抱拳请两位贵人稍事片刻,容他禀明商大人。
家丁走后,陈泽晋不解地望向齐楚昭,“商贵的案子,凶手已伏法,案卷已归档,你还有何疑惑之处?”
齐楚昭盯着眼前紧闭的大门,朱红的大门之上,饰以饕餮铺首的门环在朝阳的映照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凶手以逝,你难道真的相信卷宗上胡诌的李之旦凭借一人之力推动假山,将商贵活活挤死在其中……”
话音未落,只见陈泽晋一脸惊慌地抬手紧紧按下了齐楚昭之后的话,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才敢压低声音责备道:“此事已呈圣上裁断,即便是你现在有何疑惑,我们也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如果旁生枝节,那我们此前的调查许会被好事之人扣上一个欺上瞒下的帽子,这事可大可小,如有阴险小人以此运作,不仅会牵连你我,就连你我家族都恐难拖干系。这话日后休要再提!”
齐楚昭沉吟片刻,“我自有分寸。”
不一会儿,家丁就折返回来,他再度双手抱拳,“两位大人,我们家老爷现下有要事脱不开身,特让小人引两位大人入院先行探看,待老爷忙完手中要事,立马赶来。”
见商大人并未出现,陈泽晋反而松了一口气,“请引路。”
商府是商大人被召回京时,圣上施恩所赐的宅院,这座宅院的上一任主人,是前朝的一位富绅之所,移步换景,极尽风雅。
思及此,陈泽晋不禁为这沾染了血污的院子感到惋惜。
如此好的景致,无端端却夺去了一条人命,无论放在谁的身上只会觉得晦气。
眼下,商大人已经命人将通往后院的月门用铁链锁了起来。
“哐当”脆响,门上沉重的铁索应声而落。
家丁立在门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两位请。”
不过半月的功夫,原本花团锦簇的院子杂草丛生,将原本用青石板铺陈的道路都将隐匿了起来。
见状,陈泽晋不免有些感叹,“商大人生辰那日的绚烂烟火还未在眼前淡去,不过半月,竟是物是人非。”
齐楚昭斜乜了陈泽晋一眼,酸,他来此处可不是为了听陈泽晋悲秋伤春的。
脚下发出枯草“咯吱咯吱”的响动,齐楚昭缓缓行至那座挤死商贵的假山前,早已浸入岩石的血污历历在目,见此候在一旁的家丁都忍不住面露难色,撇过头去避而不视。
齐楚昭闲庭信步地围绕着假山转了一圈,期间,他拨开假山周围的杂草细细翻看,“这两座假山之前是在何处呢?”
“何处?”家丁有些苦恼地挠挠后脑勺,“亦是在此处未有变动。”
未有变动,齐楚昭在心中重复着家丁的这句话。
此前,是他们被接连不断地“地狱杀人”搅乱了心生,居然倏忽了如此重要的线索。
齐楚昭紧接着又上前一步,眼前闪过一抹与该处格格不入的青黄之色。
他迈步上前,单膝着地蹲在假山边上,静静观察着那一片被压在假山之下,早已枯黄的紫藤花瓣。
陈泽晋见齐楚昭蹲在假山边上半晌未动,好奇地凑了过来,“是发现什么了吗?”
走近之后,陈泽晋也发现了那片被紧压着的紫藤花瓣,“这花瓣可有何不妥?”
齐楚昭双手贴在假山之上,使出十成的力量,却并未使假山挪动半点,他怔怔盯着花瓣,“却有不妥。”
“这花瓣是国公府的紫藤花瓣。”
陈泽晋疑惑,“这花瓣上又没有写名字,你如何认得?”
齐楚昭将地面上因失水干枯从而卷起的花瓣捋平后,示意陈泽晋靠近来看,“首先,商府中并未种植紫藤花;其次,这片紫藤花是属于一种世上鲜有的品种,那是我母亲从南境带回来的那株因为来北方不适气候,所以长出的花瓣形状较寻常的紫藤花,花瓣有一些细微差别,所以我认得这花瓣就是那日商大人生辰时,我从府中不小心带来的。”
“可,那日我并未来过这座假山,故这个花瓣便是那日与我有过接触之人带来的。刚刚我细细回想了一下那日跟我有过接触的人,有庆阳郡主、陈少卿,商府布菜的小厮,再就是商大人了。”
齐楚昭再此仔细检查了一下花瓣被压在假山下的程度,“并且,根据花瓣压在假山底来看,带来花瓣之人,在生辰宴至商贵被害之间来过此处,但此处位置偏僻,那人来此处又是为何故,是凶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