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憨憨笑了笑,挠着头问:“这不是见着师傅亲切,旁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他听出几分端倪,忙掖手道:“师傅有吩咐?”
李长顺伸手点了点他的帽檐,“过会子人来了,你找个当口给姑娘提个醒,就说主子爷打明儿起要去斋戒,连着三日不必来养心殿伺候上药了。另外替我问一问姑娘,老主子是有吩咐么?怎么今儿请老主子安出来,主子爷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呢?”
四儿愈发摸不着头脑,合着今儿逮他就为这么一桩子事?按理说姑娘来上药,必然是经过老主子首肯的,主子爷要去斋戒,老主子岂会不知道,何必巴巴儿让他多一句嘴舌,要是被认为是无事献殷勤,他也算是个正派人,不好非奸即盗的。
只是上头有上头自己的意思,底下的人照着吩咐办就是了,平白无故多嘴多舌,那是欠抽。四儿自认为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很欠抽。
他于是老老实实应下了是,“这天多黑,奴才让人打盏灯来送您。”便招呼苏拉提了气死风来,目送着李长顺出了养心门。
将旨意传到钟粹宫时,贵妃那头的昏定才散。因着先皇后崩逝,中宫无主,贵妃出自托奇楚氏,是三朝有名的望族,故而皇帝将摄六宫事权托予她,寻常妃嫔晨昏定省也在这钟粹宫,李长顺由殿门口的小太监一路引着,转过花梨木透雕万字锦地花卉栏落地罩,见贵妃正穿着一身家常的妃色缂丝花卉折枝纹锦袍,盘腿坐在炕上与宁嫔闲话。
李长顺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紧要人物,六宫望见他没有不喜的,他来传话便是皇帝有话,贵妃出身大族,于礼法上最是谨严,因此见李长顺打千儿行了礼,忙端正了身子,含了极温和的笑,嘱咐宫人:“给谙达看座,再沏一壶好茶来。”
李长顺亦是端着笑,忙摆手道:“贵主子太抬举奴才了,奴才今儿来,是给贵主子道喜,主子爷刚刚发了话,让奴才传内务府,贵主子往后的用度,一应按皇贵妃例支取。”
本朝的老例,皇贵妃位同副后,一向是个虚衔。册立皇贵妃便是为册立皇后做准备,这是尊贵无极的体面荣耀!如今大行皇后崩逝三年,国不可一日无后,只是前朝刚刚整治了舒宜里氏,骤然册立中宫,未免太过急促。前朝连着后宫,后宫不稳前朝也跟着动荡,因此欲要抬举贵妃,一下子还急不得。
贵妃乍然听闻这个消息,面上倒还如常,这便是摄六宫事贵妃该有的端稳。她笑意渐渐深浓起来,在滟滟烛火下,泛出一层宝珠般的光华。
懋贵妃一手抚在袍上,极客气地说:“主子爷圣恩浩荡,倒叫我惭受了。天儿怪冷的,总管差事紧不紧,喝杯茶再走么?”
李长顺忙回道:“贵主子您是知道的,万岁爷跟前短不了人。贵主子的好意,奴才全记在心里,主子爷还特特嘱咐奴才,说天寒地冻,行走不便,叫贵主子不必去御前谢恩啦。”
贵妃身边的宫女明珠捧了只锦绣荷包来,贵妃慢慢地道:“我是知道你们的,你们在主子爷跟前尽心伺候,虽然辛苦了些,主子是瞧在眼里的。”懋贵妃说着将嘴一抿,明珠便将荷包递到了李长顺眼前,“既这么着,我也不虚留总管。这点子心意,便权当辛苦总管走这么一程吧。”
李长顺也不接,老老实实地掖着手,“贵主子说这话,可不是折煞奴才?主子爷让奴才代传,主子爷、贵主子是福泽深厚的人,奴才这个传传话、跑跑腿的,能沾上一点子福气,也就尽够了。”
懋贵妃便不再说什么,眼见着使女打起帘子,将这位御前头一号的总管好生送了出去,这才慢慢沉下笑来,伸手揉着额角。座下的宁嫔是个识时宜的人,挽着帕子先发了话,扬起笑吟吟的一张脸,给贵妃道了声喜:“怪道今儿烛花爆了两回,原来贵主子是有这样大的喜事。东西六宫,就数贵主子的钟粹宫,福泽深厚。”
宁嫔既已这么说,满屋子的使女纷纷福身向贵妃道贺,贵妃抬手叫免了,吩咐看赏。她小指上戴着的金累丝护甲,在烛火下划出一道煞是好看的金弧,映亮了贵妃的半边手掌。
有赏拿自然是高兴的,贵妃也很乐意为今儿添一重喜气。螺钿炕几上原本摆着水仙条盆,年下屋子暖,烘得蹿了好些花箭出来,仿佛无尽繁华着锦皆不远似的。
懋贵妃作养得宜的手,牵引过一片碧叶于掌心摩挲,徐徐道:“东西六宫皆是主子的嫔御,自然同被主子福泽。”贵妃顿了顿,瞧一眼宁嫔,眼波回转,“承妹妹的贺了。此番清算舒氏,妹妹的阿玛在前朝为主子膀臂,立了大功,眼下正是得主子器重的时候。妹妹的好日子,不也在眼前么。”
宁嫔听了这一遭,早就心花怒放,只是小心翼翼觑了眼贵妃的神色。姣好端稳的眉目在雪光下生出几分清冷,连唇角宛转的笑意都显得发虚。她仔细思忖了会子,方清清爽爽地答:“哎,贵主子这是说的什么话?阿玛身为人臣,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后宫中贵主子摄六宫事,一应事宜,皆仰仗贵主子。”
这话说得贵妃很受用,在这后宫里头过日子,圣宠固然重要。可是哪一个能保圣宠不衰?主子的心思难以揣摩,圣恩今日来明日走,一时的繁盛过后还剩下什么?所以最打紧的还是识时务,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么?知道谁是六宫里最大的树,可以依附,比什么都重要。
贵妃含了几分赞许的笑意,和声道:“怪道我见了宁妹妹,便觉着亲切。譬如这水仙,寒冬腊月的,旁的花都谢了,它开得比谁都要好。三春胜景固然热闹,可那热闹长久么?咱们阿玛在前朝替主子分忧,往后我只将妹妹当亲姊妹来看待。”
第14章 山回路转
到了戌时二刻,外头开始稀稀疏疏下起雪珠子来,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摇光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完酒膳,便悄悄退出了殿外。天色灰暗,乌色的浓云横陈在天际,细小的雪珠子跟爆竹似地,噼啪作响。她深吸了口气,照例捧了药,上养心殿去。
其实皇帝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按理说褪了层皮,只需要静静等新的皮肉长出来就好,实在不必上药了。只是这几天没找着时候说,也没人教她该怎么说。摇光边走边琢磨,青缎的软底鞋踩在一层薄薄的雪珠子上沙沙作响,北风便不饶人地扑面而来。掌灯的苏拉们逐渐将长街点亮了,逶迤的红芒无边地漫漶开去,两侧万仞的宫墙便在这一片溟蒙里肃穆而沉默地矗立着。其实慈宁宫离养心殿并不远,可她觉得这条路骇人又漫长。
转过养心殿的影壁,鹄立在天棚下的四儿便堆着笑迎了上来,替她打起伞,将人接到了廊下,“姑娘来啦?真真是比那自鸣钟还要准时呢!这见寒天气,姑娘也该打把伞才是。”
摇光抿嘴一笑,道了声谢,将手捧着的盘子先交给了苏拉,自己在廊下掸干净雪珠子,冷风砭骨,这四九城里尚且是这样,那阿玛额捏这一路往宁古塔去,那样的年纪,又该是什么情形?
“多谢谙达,临出门时这雪珠子还不是很大,谁成想竟这样会落,跟放炮仗似的。”她没瞧见德佑的身影,弥勒赵也还没来,便奇道:“今儿敬事房不递牌子么?”
四儿说不是,“这不再过三日就是冬至。嗨呀!冬至可是大日子,主子得上天坛祭天去。您也知道,祭天前不得斋戒个三天嘛,依咱们主子的脾性,今儿八成是不会翻牌子啦。赵爷今儿来得早,里头主子正与宁嫔主子说话呢。”
“宁嫔?”
“可不是!”四儿压低了嗓门,很乐意给她普及普及这些后宫里的主子们,“这位眼下可金贵着呢!您知道宁主子阿玛是谁么?嫔主是绰奇绰大人家的姑奶奶。鄂、托二位大人在前朝得脸,帮着主子爷办了舒氏,主子自然抬举姑奶奶们。”
也不知是不是在冷天里走了一程子,摇光只觉得脑子昏胀,“办了舒氏”四个字仿若一声惊雷,霍然在她头顶炸响。仿佛是努力想压抑的东西最终喷薄而出,她直犯哆嗦,极力平稳着自己,盯着他问:“哪个舒氏?”
四儿不明就里,说:“还有哪个?自然是舒宜里氏了。那样大的人家,说散就散了,啧啧啧,您说这是不是天威凛凛?不过硕大人犯了那样大的过错,主子狠下心来罚,也是应该的。”
“您也觉得舒宜里氏罪孽深重吗?您也觉得舒宜里氏犯下了不可容恕的滔天大错吗?”摇光紧紧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从旁人眼里听见自己的阿玛,听见自己的家族。离开家那天好像也是这样密集的雪籽,打在车顶上,仿佛是刀剑一样。雪籽是落雪的前兆,北风也刮得尤其狠。青幄车摇摇晃晃,她跟着全然陌生的人进了这座全然陌生的皇城。
她只知道舒氏被抄了家,阿玛被发配宁古塔。宁古塔是一个很远很冷的地方,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宁古塔做什么,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安抵达,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她了,让她一个人,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深宫,活在这万仞的宫墙下。
阿玛素来是一个极清正的人。可在他尽心效力的主子的口中,他是不忠的逆臣,在寻常人的口中,他是犯了大错、罪有应得的敝臣。
四儿不很明白她的意思,倒被她唬了一跳,连忙压低了声音,把她拉到一旁,抻着眉毛说:“姑娘您瞧瞧,这可是御前哪!您知道里头坐着的那位是谁?是万岁爷!舒氏被发落是万岁爷亲自下的圣谕,主子都决断了的事情,咱们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与主子唱反调,您说是不是?”
那样一张莹莹的脸,不知怎么的,竟然生出一股寥落来。更像是暮秋早晨的薄雾,轻而拢,连带着眼中的光芒也寂灭了。摇光低下头,轻轻说:“多谢谙达提点我。”
四儿这才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脑瓜子一拍,“瞧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他咧着嘴叫了声姑娘,“我师傅嘱咐我问姑娘来着,说今儿主子爷打慈宁宫出来,怎么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子呢?是老主子有什么吩咐么?”
摇光仔细想了想,“并没有。老主子打发苏嬷嬷与我去开柜子找衣裳了。回来正好遇见万岁爷出来。其余的,我并不知道。”
正说着,东暖阁的帘子一闪,接着传出两声沉闷的声响。四儿忙示意摇光纳福,自己打了个千儿,口中道:“奴才请宁主安。”
摇光挺直了背脊,将头死死地低着,只略微屈膝。一双胭脂色缎绣花卉纹高底鞋便落进了眼里,那鞋面上密匝匝地绣着各色花卉,半遮在靛蓝色的宽阔锦袍下,倒愈发引人注目。
宁嫔的声音是脆脆的,想来心情很好,连话里也带着几分笑意。她在摇光跟前站住了,回身对德佑道:“谙达不必送了,这点子路,我还不会走么?”
德佑堆着笑应道:“宁主您是养心殿的常客。天黑路滑,辇轿已停在长街上了,您千万仔细。”
便有苏拉提了灯来,走在宁嫔侧前半步,琉璃灯垂下的络子细细地筛着暖黄色的光,伴着高底鞋触碰青砖循次的声响,一路款摆着往阶下去了。
摇光这才抬起头来,微微眯着眼,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其实她是见过的,在很多很多年以前,玛玛办了一场极热闹的寿,流水席摆了整整七天,一拨又一拨的人,每天都是新面庞。她那时还小,在家里乱跑,没人能奈何她。有一日被玛玛逮着拉在身旁,招待那些宗室勋贵们的格格。她哪儿知道做这些事,叫嬷嬷把吃食一股脑都端上来,说请诸位吃,想怎么吃怎么吃,怎么痛快怎么吃。那些格格们便发笑。
那时有个姑娘笑得最大声,她可记恨了,回头找嬷嬷一问,才知道是鄂家的三格格。
如今时序轮转,她们又见面了。只是再不与从前一样了,从前自己是主人,她是来客,可如今她才是主人,自己连客也算不上。寄人篱下,小心度日。
雪纷纷扬扬地落,天地间都是素白色,重重殿宇幽深,愈发显得肃穆而安静。摇光渐渐地,品咂出一种深凉的悲伤。这世间的荣枯周而复始,你方唱罢我登场,花开花落,朝生暮死。
再怎样的煊赫与热闹都不会长久地留存,下过一场雪,什么都寻不见了。
那阿玛的半生,竭尽心力,克兢克诚,拿命来守卫与效忠的,又是什么呢?
是一个笑话吗?
为什么昔年的挚交就可以轻易地出卖,然后坐享其成,然后飞黄腾达?谁是善谁是恶,哪个是君子哪个是小人?曾经恭维着的、堆着笑的面庞下藏着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心?为人君者,轻易掌握着亿兆生灵的性命,竟然是这样草率地,说断就断吗?
东暖阁映出一片辉煌的光影,那是圣天子召见臣工、日常起居的地方。三交六盗饣ㄎ蒲的棂花交叠开一片,直直地逼着人的眼睛。天地相交,万物生长,帝王是天子是人君,拥有至高的地位与无边的权力,连这装饰都是天底下的独一份。
她忽然觉得好笑,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发笑,唇角抿出一个可悲的弧度。德佑送罢宁嫔,已折回来低声催促她:“姑娘?主子在里头等着呢,快随我进去吧!”
摇光俯身应了,跟着德佑进了东暖阁。一股暖气迎面扑来,混杂着嘈杂的花香。暖阁里却安静的很,并没有因为后妃的来到而扰乱脂粉。明亮而硕大的玻璃窗逶迤铺陈开来,可以看得见外头的景色。皇帝便照常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执着一卷书,眼神浮落在窗外。
摇光行过礼,跪在脚踏上,将药膏蘸在白玉方上,等待皇帝伸出手来。
不料皇帝却并没有动静,目光回转过来,带着几分探究与清冷。她并没有穿太皇太后赏的衣裳,还是照旧一身半新不旧的藤萝紫的袍子,外头罩着一件蜜合色的掐牙坎肩,坎肩正好落到腰际,宫人的袍子宽阔,愈发衬得整个人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皇帝端详着她,好像除了第一次临溪亭见面,她将他误认为是谙达的时候,才对他有和悦的神采,其余时候大多都在散钉子,爱和他作对,爱唱几句反调。她比旁人更活泛也更生动,一如太皇太后所说,这才像旗人家的姑奶奶,机灵、聪明,敢做敢当。其实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步子停在慈宁宫前,仿佛是知道她要来了似的,竟然傻傻地在原地等着,想看看她穿新衣裳,是什么模样。
皇帝御极多年,没有人敢拂逆他的意思,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她是这么多年来独一个。方才他都看得真真的,她站在养心殿的抱柱前,手里捧着漆盘,目光迟滞,仿佛是一片寥落着的零星,茫茫然朝他望过来,破碎而支离。
是恨他么?恨他什么?恨他抄了她的家,灭了她的门?恨他让她孤身飘零,寄人篱下?
忽然有什么东西当当响了两声。摇光本在发怔,骤然听见声响,下意识循声看去,却发现是东暖阁子上的一架小自鸣钟,家里哥子房里也有一架这样的小玩意,是打遥远的西洋来的,听说金贵得很。她三哥十分宝贝它,可是四哥总想把它拆了来研究研究。
德佑轻轻嗽了一声,摇光这才明白自己又在御前犯错了,万岁爷没有发话她是不能动的。这是天子的居所,哪儿也不能错眼乱瞧。她心里发凉,极迅速地收回目光,将头重新低得死死的。
皇帝听见声响便知道时辰,复又打量着她,慢慢道:“你今儿足足来迟了一刻钟。”
第15章 天涯霜雪
摇光倒吸了一口气,果然皇帝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从前不知道,只觉得紫禁城都散着光,阿玛每日入宫那是为天子效力,无上荣光。现在想一想,皇帝好像也没想得那么威武,也许之前她臆想出来的皇帝更靠近庙里的大佛,在香雾缭绕里只觉得他庄严。前头的皇帝她不知道,没法儿评,当今这一位,真是爱挑刺,爱抽冷子,缺德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