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平章风月【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03 17:11:23

  摇光俯下身说:“奴才并不知道具体时辰。今日老主子跟前有吩咐。万岁爷和宁主说话的时候,奴才正在外头候着。”
  皇帝品了品她这话里的意思,倒很会为自己开脱。就是说来晚了来早了并不是她的错,三言两语把责任给推到他和太皇太后身上,顺带一个宁嫔,真是耍滑推诿的高手。
  皇帝沉下声来,“今日是朕得闲,若是机务繁重,朕还要专门空出时间等着你么?你须记着,你这差事乃是太皇太后所派,你一人来迟,非但耽搁了朕的时间,也让太皇太后记挂留神。犯了错便好好思过改之,还向先前那样寻个没人的地界儿哭一通,好看么?”
  这一通话洋洋洒洒地说下来,摇光觉得心里堵得慌。原来在这万仞宫墙下动辄都是有错。是真的有错吗?也许只是你不顺眼而已。
  而在一旁站着的德佑呢,其实很有些可怜这位姑娘。要说这位主子爷,宽仁下来也是真宽仁。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得罪了主子爷,今儿这是有意为难她。不过主子爷到底还是主子爷,这么大一段明显自知理亏的话不痛不痒的说下来,还是这样的理直气壮,这才是应对得了朝堂的人君风范么!
  摇光直声回道:“太皇太后、万岁爷皆没有告诉奴才什么时候该来。奴才不敢妄揣上意。”
  皇帝不由嗤道:“敢情朕的话,你是一句也没有入耳啊。朕常听说舒宜里氏有反骨,原来从没有将天家放在眼里。”
  摇光敛着眉眼,“奴才不敢,舒宜里氏更不敢。”
  “朕看你是没什么不敢的吧!”皇帝冷冷哼了一声,“太皇太后念着与你玛玛的姊妹之情,免你随着亲族受苦流亡。若是你再不惜福,任谁也救不了你。”
  这是她的福气么?她倒宁愿去宁古塔,纵然苦寒,一家子的全着的。人人都说她舒氏的罪过,这无可厚非。可是为人君者,坐了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难道仅仅是“常听说”三个字,便能轻易断了一家的罪么?
  摇光心中有一股气,郁结着的气,一再极力压制。毕竟清醒地活着总要抑制些什么,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想,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怨。今儿索性放肆一回吧,大不了就是一死,舒宜里氏死的死,散的散,也不差她一个。
  下定决心,事情就好做。她深深向皇帝叩首,皇帝就这么打量着她,等着她的辩白。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今儿早晨见着的时候便觉得,虽然人看着并不很顺眼,但是那朗脆的声音,自有一股出尘的清冽浩荡气,这也许就是老太太所说的生命的广阔,又或者,这是尚未在深处的尘世里滚上一遭的、脆生生的旗人姑奶奶,敢想敢做,豁得出去。
  只听她说:“奴才见识浅薄,阿玛曾教我,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
  德佑起先心都扑棱到嗓子眼了,稍稍抬眼,能看见他师傅在外头站着,身条笔直。他也不自觉挺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只听摇姑娘不咸不淡扯了句圣贤话,什么圣人,什么民服,便料想应该是极好的奉承话,主子爷必然高兴,因此支起笑来,正打算为姑娘说几句好话,主子爷开心,老主子也开心,皆大欢喜不好么?
  可他嘴巴子才咧开一半,便看见皇帝那双冷若寒霜的眼睛,跟檐下挂着的冰棱子似的,能扎人一样。德佑百思不得其解,先把嘴巴子耷拉下去是正经,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听见皇帝的手重重拍在炕几上的声音,喝了声:“好大的胆子!”
  摇光也被吓着了,双肩下意识耸了耸,却仍旧是一副恬淡的声口,仿佛是早就料到了一般,说:“奴才请万岁责罚。”
  这是给他下了好大一个套呢!罚她成了什么?传说中的昏君么?可是不罚,心里这口气下不去,受罪的还是自己。
  德佑一骨碌地跪下了,主子爷宽仁恤下,上回茶水上的锦屏犯了那样大的错,也不过是罚到四执库当差而已,可今儿这大动肝火,摇姑娘,怕是要歇菜。
  皇帝一脸厌恶,冷冷别过头去,“读了几句圣贤书?便张狂得没个褶子!滚出去跪着。别在这里脏了朕的眼。”
  素白莹润的一张脸,旗人女儿素来三钳,她只有一钳挂着坠子,不是很好的翡,浅浅淡淡的青碧,倒像是初春才生的草芽。皇帝从未在女人的首饰上留心,扭头的一瞬,目光竟有些凝滞,他看过那样多那样好的珠翠宝石,这一对耳坠落在绒绒的风毛里,无边蔓延,铺天盖地。
  摇光又行了一礼,却步退出了暖阁。德佑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主子爷,奴才替您上药吧?”却遭皇帝一记眼风,德佑是何等乖觉的人,立时灰溜溜住了嘴,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李长顺打钟粹宫回来,起先在外头廊子下候着,见摇光出来了,刚支起笑打算寒暄两句,就瞅见这姑娘一言不发在卷棚下跪下,紧接着他那徒弟也躁眉耷眼地出来了,他便知道事情不大妙,朝德佑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德佑跟蔫了吧唧的兔崽子似的,伸手朝那边一指:“姑娘惹主子不高兴呢,这不罚外头跪着了么。师傅您可快进去吧!”
  李长顺思绪转了转,迈步过暖阁去了。东暖阁里安静得很,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看折子,李长顺趁着皇帝搁折子的间隙,打千儿回话道:“奴才请主子安,主子的旨意已传钟粹宫和内务府知道。贵主子很是感激天恩。”
  皇帝垂着眼,睫毛便生出一小片深浓来。罗穆昆氏的男人都长得俊美,皇帝更是宗亲里的佼佼者,用他们奴才的话来说,一百个人里面也难挑这一个。寻常旗家大爷们,上炕坐着便很没有模样,塌着腰,一眼望过去就没有精神。可皇帝不一样,皇帝的背脊挺直,在辉煌的养心殿里,如被众人敬仰的神}。
  皇帝说知道了,便再没有后话。茶水上的人步履轻便,悄无声息地将冷茶换了,复又悄无声息地出去。李长顺知道皇帝在气头上,不敢再说什么,只静静在一旁立着。透过养心殿硕大的明窗,依约可以看见卷棚下跪着的人影。也是一样的背脊挺直,是旗家姑奶奶独有的一份傲骨,匀称的身条被宫灯裁剪出合宜的侧影。李长顺很有些惆怅,样样齐全的一位姑娘,怎么这时候脑子这么不灵光呢?
  冬夜里冷,寒意便顺着膝盖一层一层地爬上来,摇光将双手对插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才能让自己尽量避免发抖。黑夜里的禁城神秘而遥远,重重宫阙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漆黑的影子,并不看得很清楚。她轻轻地呵了口气,看着那团白气汇聚又消散,这是她儿时在冬日爱玩的把戏。
  雪好像有渐大的趋势,北风刮得紧,令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天。屋子里生着炉子,她爱歪在炕上听风声,甚至顽心顿起时,伸手将厚厚的窗纸戳破,透过手指头大小的洞口,依稀可以看得清外面雪的走势。于是玛玛每次便笑她,说她哪儿是“错错”,分明是“戳戳”。有一日哥子的物什落家里了,玛玛派人给他送去,临走时让小厮给哥子带句话,说他这算是错错的窗户纸――漏啦!
  不知道玛玛如今好不好。
  要是玛玛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吧?不过没有关系,见着玛玛,她一定又会吹牛,说自己胆子可大啦,居然连皇帝老爷子也敢惹。嘿,您瞧瞧京城里那一户人家的姑奶奶会这样?现在她可是姑奶奶里的第一人!
  想着想着,居然还能笑出来。也是,这大冷天的,自己不暖和自己,又能指望着谁呢?
  她又还能够指望着谁呢?
  先前她并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仅仅是听闻过罢了。戏台上的皇帝穿着金灿灿的衣袍,胡子长得垂到腰际,人们都叫他老爷子。可是见了才知道,皇帝原来是这样,并没有很长的胡须,面庞匀整,身量高挑,是天下独一份儿的气势。
  如若不带着往事去看,这样的人物,不论生在京城里的哪一家,都是雍和气度,容才非凡的佳公子吧。
  不知怎的,在暗夜的灯下回思往事,人也跟着温柔安静下来。就像伏在炉畔听额捏絮絮讲哥子们的事,讲家里的琐碎,日子好像望不到头一样。养心殿外设了卷棚,云母片像鱼鳞一样堆叠有序。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这是幼时常常读过的句子。
  不知道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李长顺只管垂着眼,耳朵却灵便,听着皇帝运笔的声音,丝毫不乱。主子爷心思深,轻易不敢猜也猜不透,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什么也不要想,再怎么样,还有慈宁宫里的老主子呢。
  皇帝徐徐收了折子,漫声问:“什么时辰了?”
  李长顺极恭敬地回道:“主子,亥正差半刻,明儿移驾斋宫,现在可请歇么?”
  按照老例,皇帝冬至前三日斋戒,不问政事,不近后宫,故而这一夜要办的事尤为繁重,不到子时不得安歇。李长顺已做好了让茶水上进饽饽的准备,不料皇帝只思忖了片刻,便撂下折子抚膝起身,淡然道:“歇吧。”
  李长顺愣了一愣,才回咂出一点话里的意思,便紧着朝外头递了信号,司寝的宫人早已在外候着了,皇帝却站在地心不动,只拿眼瞧他,李长顺这才全会意过来,怪道今儿歇的这么早,他忙顺势问:“主子,摇姑娘打外头跪着呢…老主子问起来,怪教Z老人家忧心的。”
  皇帝说:“那就让她滚回慈宁宫去。”便举步走过穿堂,往又日新去了。
  作者有话说:
  “圣人以顺动,则刑法清而民服。”出自《易・豫卦》的彖辞。豫卦上震下坤,上动下顺,利建侯,利行师。全文为:豫,刚应而志行,顺以动;豫,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而况建侯行师乎;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之时义大义哉。
  大概意思是天地按照规律,所以日月的运行不会出错,四时的节律精准无误。圣人顺应规律,在这里是暗指他如果真的会顺应规律治理国家,就能够让民众顺服,刑罚清明。
第16章 孤城遥望
  李长顺心里门儿清,只是明面上不好说。他躬身应了声“”,目送着皇帝的身影过了穿堂,这才折回廊下,给站在一旁的苏拉递了个眼色。御前伺候的人是何等乖觉的角儿,只消一个眼神便能会到意,忙一左一右将摇光搀起来。
  摇光起先尚在出神,忽然斜剌剌冒出来两个人要来扶她,倒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李长顺正在不远处掖着手站着呢,便问:“谙达,万岁爷没放话让我起啊。”
  李长顺乐了,这姑娘虽然看起来挺机灵,却实在是个老实人,他说:“主子爷歇啦!刚发的话,叫姑娘回去呢!”
  摇光这才挣扎着要起来,只是两条腿跪久了,此时发酸发麻,跟木头似地屈不动,她只好道了声“多谢”,借了旁边苏拉的力,将将站起来,正要给李长顺道个福,李长顺忙摆手说不必,笑吟吟地说:“姑娘客气了,该是我给姑娘道福才是。对了,今儿姑娘来的时候我办差去了,让四儿那小子替我问姑娘的话,那小子懒,也不知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摇光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儿,便点点头:“谙达问了,我那时正随苏嬷嬷开箱子找衣裳回来,并不知道老主子有什么吩咐。谙达不是跟着万岁爷一道儿出来的吗?”
  李长顺本就不是存着真心问话的意思去的,谁料想这姑娘看着聪明,心眼儿却也忒实诚了,他有心提点,人家偏偏听不懂,反将他一军,让他无回转之地了。
  李长顺便有些讪讪地,老脸一`,囫囵说道:“老主子睿鉴,我也就随口问一句,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给人留余下的话头,摆摆手招呼四儿过来,“还教你在前头打着灯,把姑娘全乎送到岸再回来。”他打量了摇光一眼,“姑娘腿脚跪久了怕是不大轻便,我让个苏拉搀着姑娘?”
  摇光谢过了,又搀又开路,算什么?她不要命了吗?面上却还是笑着推却,“多谢谙达费心了,我自己个就可以,御前的谙达们都有差事在身,岂可随意劳动?再说,这么送着,叫太皇太后知道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李长顺心里嘿了一声,今儿罚跪不高不低也算一件大事,慈宁宫见你这么晚回来,能不问么?问了能不知道么?
  不过不张扬总是好事,现在主子爷态度还不很明朗,自个儿冲上去做人情,算什么?便掖着手笑道:“姑娘思虑周全,既这么着,我也不执意了。四儿,把灯给姑娘,这雪地路滑,姑娘一路上小心些。”
  摇光从宫人手里接过灯来,两手执着,艰难地挪步往养心门上去。此时雪小了好些,但是仍旧细密地落着。她并没有伞,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行走,不过已经不觉得冷了,只觉得朔风苦寒,好像这一条路永远也到不了家一样。
  李长顺站在廊下,望着她小而单薄的背影,抬眼给四儿递了个眼神,四儿会意,另提了一盏灯笼在后头跟着。
  养心殿离慈宁宫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天空灰蒙,阴云密卷,连月光也瞧不见。白日的红墙在夜里褪去了颜色,只有相间隔的宫灯煌煌,镀上一层朱灰金的光。
  她慢慢地走着,手里提着的灯便轻微摇晃,在脚下荡漾出水一样的黄芒,这漫长的宫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如同困兽一般,被牢牢困死在这万丈的宫墙。
  黑夜茫茫,她很害怕,可是没有人回来帮她。双足冰凉,凭着一口气死死地支撑着,浓密的眼睫上已经积攒了一层风霜,于是望着前路都有些朦胧。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的角门上,隐隐可以看见一星光,摇光吃力地加快了步子,才看清那是芳春,正提着一盏琉璃灯,肘弯上搭着一件酱色的斗篷,望着她来的方向。
  她很想哭,就好像是迷路的孩子最终找到了归处。芳春也瞧见她了,快步迎上来扶住她,亲自将斗篷给她围上。见她一味地只会哆嗦了,硕大的泪珠无声地浸润衣袍,身体冷的和冰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不是絮絮说话的时候,跟在身后的宫人接扶过她,往内殿去了。芳春眼尖,看见不远处还有一盏灯笼,便知道是御前的人,远远地比了比,回身也往西暖阁去。
  太皇太后因久久没见她回来,心内怕出事,欲要打发人去问问,又怕皇帝惮着,心里一口气下不去。老太太多思虑,到了安置的时辰也睡不安稳,索性不睡。心里突突地着急,在殿门上站了好一会子也望不见人回来,只好命芳春带着斗篷提灯到角门上接应。这样的天气,朔风跟刀子似的,高门贵府里的女孩儿自小上娇养长大的,没经受过什么风雨,又怎么受得了?
  摇光被人扶着进了暖阁,迎面扑来一阵风,混杂着奇楠香的气息,令人觉得心神安定。那风跟春风似的,有化解寒冰的能力,四肢百骸渐渐地回转过来。她跪伏在万字不到头的栽绒地毯上,十指深深陷入那一片厚重的绵密,一颗心也跟着,缓缓地沉下去。
  太皇太后背着身站在炕前,并没有看她。上好的红箩炭在熏笼里毕剥作响,隐隐可以闻到甘栗的香气。摇光悄悄咽了口唾沫,先前没觉得,冻傻了,现下是真的饿坏了。
  太皇太后低低叹了口气,转头对苏塔和芳春道:“该备下的都备下,出去吧。”
  西暖阁的宫人都出去了,屋子里静得很。摇光只觉得身上忽然作火一般地烧起来,内外交加着难受。怎么从养心殿到了慈宁宫,她好像忘了似的,皇帝是怎样生气,要责罚她,想必太皇太后全然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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