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读书,先生严苛,府里对男丁要求又高,与嫡兄等几位兄弟各自有亲生母亲姐妹嘘寒问暖不同,沈晏柳除了府里常例的供应与关顾,可谓是从没得到过一丝额外亲情的温暖。
他年纪还小。
性子又是怯懦又是偏执的,一开始小心翼翼常在散了学时,想要来自己这个亲姐姐这边说话玩耍,当年都被她拒了。
后来沈晏柳换了方式,大约是太过孤寂的时候,会叫小厮过来,故意找一个借口,说是在她这里找小时的某一件小东西……
其实如今想来,都是想跟她这个亲姐姐有个联系念想吧。
可是她那时正为了自己的前程算计得昏天黑地,对沈晏柳这一次次的要求却厌烦至极,之后更是对院子的丫头说,凡是沈晏柳那边过来的小厮,一律不理会,直接撵回去就行。
上一世这一天大约也是这样,沈晏柳叫人来找什么东西,她毫不留情撵了走。她那时刚算计了嫡姐,整个沈家都是又急又慌。
只是长公主的寿宴还是要求,嫡母虽然那时对自己又是怀疑又是恨怒,但也无法,一边压着家丑,一边还是得安排赴宴。
她那时心思都在结交贵人上,又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
哪怕在之前听到这些日子沈晏柳像是身子不爽,可他本来就弱,况且府里也会请郎中……
她完全不在意。
可没想到,就这一次生病,沈晏柳竟然一双眼睛也几近失明。本就腿残,这又雪上加霜,爱看书的沈晏柳再也看不了书,不过十岁的沈晏柳再一次被摧残到几乎成了活死人。
就在半年后,这一年除夕,下着大雪的夜里。
小小的沈晏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拖着病残的身子,用几乎失明的眼睛摸索到了府里一个偏僻的水井旁,跳了进去。
听说捞起来时,早已面目全非。
上一世她活了那一辈子,也曾时不时在深夜想起那死去的幼弟。她一直想知道的是,在那一个雪夜里,那么小的孩子,在一步步拖着残腿走向水井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啊……
一念至此,沈胭娇透过柳叶的缝隙,看着叶子间跳跃的阳光,缓缓闭上了眼睛,默默将什么咽了下去,只觉得苦得叫人窒息。
“姑娘?三姑娘?”
秋月回禀完姑娘,本来正忐忑等着姑娘回应。可见自家姑娘神色有些奇怪,不由试探轻轻唤了一声。
姑娘这是怎么了?
“去叫人寻一块木头来,”
沈胭娇定了定神,这才转过脸看向秋月,一笑道,“再去把我从大哥哥那里借来的刻刀,找出来。”
父亲和嫡兄都爱篆刻,前世她为了讨他们欢心,硬生生学会了拿刻刀,甚至不止刻章,刻别的东西也都惟妙惟肖。
“是,姑娘,”
秋月见自家姑娘并未恼火,暗中松了一口气,忙又请示,“那四少爷那边的小厮……”
“跟他说,我正给阿柳在找,”
沈胭娇笑了笑,“让他等着,我找到了自然给他拿过去。”
秋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愣着做什么?”
沈胭娇伸手点了点秋月的额头,“咱们快些回院子,你们再去取一点梅子,我要熬一点酸梅汤。”
各姊妹院子都有那些小炭炉,倒不为真的做厨。日常熬一点药、姊妹们一起淘澄胭脂什么的,或者做一点汤水鲜花茶之类,都还方便些。
前世她也有几样做的出色的茶汤之类,只是,从未给沈晏柳做过。
第6章 啊,啊?
夏日闷热,回到墨竹院,沈胭娇索性就坐在院子竹林下的小石桌上,拿了秋雨找来的一块小木料,先端详了一下。
秋月就在不远处,仔细清洗着才拿过来的一些梅子。
沈胭娇眸色轻轻转了转,以往她为何从没留意过这些,心底也从没像眼下这般平静安然。
片刻后,沈胭娇手中的刻刀开始一刀一刀刻下。
纤长柔嫩的十指上,这一次她没有缠东西。以往她既想篆刻讨巧父兄,又怕磨粗了自己细嫩的双手。
如今她抛开了这些,只觉得十指愈发灵巧,做起这些来更是得心应手了。
“姑娘,”
沈胭娇正全神贯注下刀,一个嗓门有点大的小丫头过来禀了一声,“老太太院里的玉嬷嬷来了。”
沈胭娇眼光只是轻轻一颤,刻刀却不由歪了一点。锐利的刻刀一下子划破了一点手指,血滴了下来。
小丫头吓傻了。
“没事,”
沈胭娇止住了急慌慌想去叫郎中的秋雨,一笑道,“擦破了一点皮,你去拿你们平日用的止血粉来,替我敷一点,扎一下压住便好。”
确实有点疼,但疼的却让她感觉这一生如此真实,她心里还是雀跃的。
秋雨瞪了一眼那小丫头,将那吓傻的小丫头先打发去了,她手脚利落的拿过来一点净绢,上了药后,小心替沈胭娇包扎了一下。
包扎好了又小心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脸色,见姑娘是真的未动怒,心里不由嘀咕:
谁都知道姑娘金尊玉贵惯了,从不用乱用药,生怕留了疤弄糙了肌肤,今日却肯用她们这些丫头才会用的东西了。
这时玉嬷嬷也到了,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得纳罕,忙过来关切几句。
见沈胭娇是真的不在意,玉嬷嬷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今日的三姑娘:娉娉婷婷站在那里,明明模样未变,却不知哪里来的一种从容气度,叫人难免从心里多看重几分。
“三姑娘,这是老夫人吩咐给几位姑娘送来的头面首饰,”
玉嬷嬷行了礼,这才忙笑道,“给姑娘的是一套金绞丝红玛瑙的头面,老太太说了,这都不值什么,怕是款式都有些老了,还望姑娘们都不要嫌弃。”
“好精巧的手艺,”
沈胭娇一边接了一边由衷笑赞道,“若不是祖母赏赐,我哪里能看到这样的好东西?”
不是她刻意谄媚,这一套要说料子不算太贵重,难得的真是精巧别致,她是真心喜欢。
玉嬷嬷不动声色察看着沈胭娇的反应,见她真没有在意价值,更没有打听其余几位姑娘各得了什么,眼底的笑意这才真切了些。
“三姑娘,”
玉嬷嬷这才又笑道,“这头面是几位姑娘都有的,不过老夫人说了,另有一支蝶恋花攒南珠的簪子,是单送三姑娘的。”
沈胭娇一怔。
上一世她从头至尾从未收到过老夫人额外的赏赐,这一次倒是怎么就入了老夫人的眼了?
等玉嬷嬷离开,沈胭娇笑了笑,她约莫是猜到了老夫人的意思,大约是看她对幼弟的上心,特意赏她的……
只是她这一世,真不为了这点赏赐。
手指还有点疼,沈胭娇没有在意,没多久便将一只小木马刻得栩栩如生。
“呀!”
秋月秋雨两人眼睛都亮了。
她家姑娘一向刻的东西都是字啊什么的,从没弄过这样可爱的胖嘟嘟的小东西,这可比那街头上货郎卖的玩意儿精致好玩多了。
沈胭娇一笑,先将小木马打磨了一下,又指点着秋月她们捯饬好玫瑰茄,山楂干,做了酸梅汤,尝了尝,又让往里加了一点蜂蜜。
一直尝到满意了,这才让秋月装好,又放了几碟小点心,这才亲自拎了一个小巧的食盒,走去沈晏柳的住处。
这一路过来,沈胭娇没带秋月秋雨,她想一个人见一见弟弟。
沈晏柳住的小院子,其实有后门与沈府的园子相通。不仅沈晏柳,沈家几个兄弟都是如此。
这样,他们几个兄弟既在前院行走方便,回来园子和后宅这边走动也是一样便利。
沈胭娇走得不快,越靠近沈晏柳的住处,她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受。前世早逝的幼弟,过了那数十年,早在她心里已然模糊成一个满是尖刺的影子……
不能碰,一碰就会被刺痛。
快走到沈晏柳住处的后门时,沈胭娇却碰上了嫡兄沈晏松。
大概是要往后院去,沈晏松带了小厮,正拎着一些东西正大步往这边走着。
“大哥哥这是要去园子么?”
沈胭娇顿住,这边花石铺的小路很窄,她一边随意打了一声招呼一边一笑往路边避了避。
“三妹妹?”
看到沈胭娇和沈胭娇手里拎的食盒时,沈晏松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他知道,这是三妹妹又给自己送些小点心来了。
这三妹妹向来殷勤,凡是新做了荷包香囊,或是新弄了吃食,都会给他这边送一点子过来。
开始他还客气,后来也就习惯了:她爱送,那他就接着呗。自家妹妹,又不用避讳什么。
“我去大妹妹那里一趟,之前英国公府的顾兄,送了我几样难得的好颜料,”
沈晏松笑道,“大妹妹爱画,我给她送过去——你这是给我送的什么吃的?先叫人放在我书房就是了。”
他好友顾南章,不知为何明明人清隽沉冷,却又在京都人缘颇广,像这种难得的好颜料,他在京都的书画坊里都买不到。
“不是送大哥哥的,”
沈胭娇一笑,“这是一点酸梅汤,送给阿柳的。”
沈晏松:“……啊……啊?!”
不是,不是,这三妹妹什么时候给阿柳送过东西?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一直看着沈胭娇从后门进了沈晏柳的院子,沈晏松还有些困惑。反应过来后心里不免有点嘀咕:
那酸梅汤他也爱喝啊!
谁不知道这府里,只有三妹妹做的酸梅汤最好喝,上次他带去太学,他那位一向挑剔的好友顾南章尝了都赞不绝口的……这次竟没他的份了?
沈胭娇没在意嫡兄失落的神色,她从后门进了沈晏柳的院子后,拎着食盒的手心,已经满是细汗了。
第7章 郎中
这时沈晏柳院里的小厮正在晒书,见是沈胭娇来了,眼睛一下子瞪得像铜铃那般大:
是沈三姑娘来了,竟是沈三姑娘亲自来了!
之前他去墨竹院捎沈晏柳的话,并没盼着三姑娘真能答应。毕竟一直以来,三姑娘从没理过四少爷的事。
没想着今日三姑娘倒没直接撵人,还说了让他等着,找到小木马就送过来……
本以为是托词,谁知是真的,还是三姑娘自己过来的。
见那小厮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要招呼,沈胭娇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声张。
接着,沈胭娇将那只小木马递给小厮,让他先给沈晏柳送进去。小厮疑惑着接过小木马,一溜小跑进了沈晏柳的小书房。
“四少爷,”
小厮一进去就连忙禀道,“三姑娘送来的小木马……少爷问三姑娘找的是这个么?”
“嗯?”
沈晏柳正缩在书房的小榻上躺着咳嗽,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道,“姐姐……姐姐……给我找到了?快……拿过来!”
几乎是从小厮手里抢过来那个小木马,沈晏柳手都抖了起来,眼神贪婪又迫不及待地盯着手中的小木马:
胖嘟嘟的胡杨木的小马,马蹄还高高扬起,像是在无边的草原上奔跑的骏马一样,大有一种春风得意的小样子。
沈晏柳无声的瘪了瘪嘴,又使劲拿牙咬住了唇,死活没让眼泪掉下来。
今年夏天太阳很毒很热辣,可惜他在院子一个人待着只觉得心里发寒,身上还冷,咳嗽地想要喘不过气来,难受地躺在那里,满心惶恐不安。
外面的蝉鸣,和闷热潮湿的气息,像是快要将他溺死了一般。他惶恐中只想抓住一丝亲人的关切,明知道姐姐厌了自己,可他还是硬着头皮一次次找个借口让人去姐姐那边走一趟。
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哪有什么小木马,只是在塾学里听族中一个子弟说起过。
太幼小的事他记不得,只记得他那死去的娘,总是拿长长的指甲掐得他浑身都疼。
别说小木马,就是年节时府里老夫人、夫人统一给几个兄弟发的小玩意儿,都被他娘不是砸了,就是给他烧了。
他哪还有什么小时候的东西……明知道没有这东西,可他还是让小厮去找,他忍不住。
哪怕捎个话来也好啊。
只是一次次找借口,一次次失望,失望到他已经快要绝望。
眼下他有点像是在梦里:这是真的么?阿姐真理他了?真给他一个小木马?
“四少爷,少爷?”
眼见沈晏柳手抖得厉害,苍白的脸色看着也越来越不对,整个人像是要昏过去了一样,那小厮连忙道,“少爷可是身子不爽?小人去回夫人——”
“别——别去……咳咳咳咳——”
沈晏柳憋着的一口气这才吐出来,继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不要……去烦夫人——”
他就算年纪小,就算知道当家的嫡母不会苛待他什么,可府里下人背地总有人说他事多,请郎中也最多。
“你说——”
沈晏柳顺了一口气,突然疯了一般眼角有点赤红地揪住了这小厮的领口,“这小木马哪里来的?是姐姐……咳咳咳姐姐给你的么?还是你叫人去街上买来的!”
“是我做的,”
就在这时,沈胭娇轻轻进了门,又压低了声音轻声道,“阿柳你……喜欢么?”
她看到沈晏柳的那一刻,只觉得心里的那些尖刺一下子炸了,炸了万万千千个细细密密的小刺,刺进她心窝里每一分每一寸:
沈晏柳太瘦了。
其实她也就比沈晏柳大不到四岁,可男孩子长个子晚,加上沈晏柳又格外清秀瘦弱……
眼前十岁的沈晏柳,就越发看着可怜了。
沈晏柳猛地转过来脸,像是大白天看到了鬼。
死死盯着沈胭娇,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那小厮的衣领,却一转身扭过去了小身子,又猛地拽起薄被,将自己连头带脚都死死捂了进去。
沈胭娇放下手中的小食盒,冲着那小厮摆摆手。
那小厮连忙退了出去。
沈胭娇走到榻边,就看着那剧烈颤抖的薄被。
“阿柳乖啊,”
沈胭娇声音有点哽咽,轻声唤道,“阿姐看你来啦……你不理阿姐,是要赶阿姐走么?”
薄被下的沈晏柳还是没吭声,身子抖得却更厉害了。
“那我先回去了,”
沈胭娇试探柔声道,“等阿柳什么时候愿意见阿姐了,我再过来看你好不好?”
见沈晏柳还是死死捂着,沈胭娇听他喉咙里的喘鸣音有些重,略顿了顿,便轻轻起身准备先退了出去。
她才没走两步,沈晏柳忽的一下掀开了薄被。
不等沈胭娇反应过来,沈晏柳整个人就从榻上直接冲沈胭娇扑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