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吗?
当然不好,记忆里的一切都荡然无存。
所有的快乐的痛苦的回忆, 都被大地无情地吞噬掉了。
石头压着的家庭合照、路边一瘸一拐的宠物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孩子,内心的压抑和绝望在这样的每一个瞬间积累, 渺小又无助。
但是她不能显露出来,对于灾区的人们来说, 医生、消防员、军人和志愿者,是他们在此刻能够依赖的人。
唐葵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要坚持要坚强, 这样才能成为别人的依靠。
但在这一刻,她也想有人可以依靠。
唐葵用力地抓着顾羽弘衣服的两次,嗓子眼都在发抖,问他:“我一定要很坚强吗?”
“不是的。”顾羽弘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去她下巴上的灰尘, “在我面前, 你可以脆弱,可以哭泣, 怎样都可以。”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唐葵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顾羽弘,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真的太痛苦了,太难了。”
顾羽弘没有说话,只是把她轻轻地拥进怀里,用自己的身子给她围成了一个可以随意发泄的小角落。
过了好一会儿,唐葵的情绪才稍有缓和,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
顾羽弘擦去她眼角的泪水,看着她的眼睛:“我是来找你的。”
“你不害怕吗?”唐葵的鼻音很重,“这几天一直余震不断。”
“害怕,但比起这些,我更怕不能第一时间得知你是否平安。”
顾羽弘把她脸颊旁的碎发拨到耳后,说道:“我也想站在你的身边,和你并肩作战,一起帮助你家乡的人们。”
被泪水冲洗过,唐葵的眼睛很亮:“你怎么来的啊?这里不允许个人车辆到达。”
顾羽弘顿了顿,说道:“我和澄海救援队一起。”
唐葵在大学的时候就知道澄海和顾家的关系,但此时明显不是细问的好时机,她看了眼时间:“我们下午有任务,我得走了。”
唐葵跑出去好几步,回头,发现顾羽弘还站在远原地目送她离开,她双手放在嘴边,对他喊道:“顾羽弘,注意安全,我晚上来找你,等我!”
志愿者们搬着沉重的药箱和物资,即使太阳已经下山,但依旧个个都是满头大汗,背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唐葵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个喷嚏。
晚上,唐葵打听到了澄海的人在哪里歇脚,顺着他们给的方向寻了过去。
她到的时候,正好看到顾羽弘拿着清单在清点物资,见他差不多忙完了,才喊了声他的名字,冲他招了招手。
见她到了,顾羽弘和救援队的队长说了声,就快步向他走来。
唐葵问他:“忙完了吗?忙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后,唐葵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一手拉着他的手腕,带他离开了救援队暂时休息的地方。
这一天的救援下来,唐葵全身酸痛,一个普通的小山坡爬起来都费劲,最终还是顾羽弘拉着她,他们才爬了上去。
两人找了快大石头坐下,唐葵扭头看向身旁的人,问道:“还记得这里吗?五年前你来T县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找到我的。”
“当然记得,你当时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顾羽弘望向山坡下,
只是曾经冒着炊烟的房屋都成了废墟一片。
天空中没有星星,救援探照灯映亮了夜空。
被困人员重见天日,底下传来救援人员的一阵阵欢呼声。
唐葵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袋面包,和一支蜡烛。
面包是她从自己的晚餐里剩下的,蜡烛和打火机都是问张楠要的。
唐葵将点燃的蜡烛插进面包里,做成了一个简易的蛋糕。
她在风里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点火光,起身,蹲在顾羽弘对面:“生日快乐,请寿星大人许愿吹蜡烛。”
顾羽弘看着她的眼睛,摇曳的火光倒映在其中,很美,很亮。
“唐葵,谢谢你还记得。”
他闭眼,许愿,吹灭蜡烛。
看着坐在旁边晃着脚的人,顾羽弘说道:“我以为你会像以前一样,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但你一次都没告诉我。”
“但我每年的愿望都是一样的。”
“你……”唐葵歪头看向他,“算了,你还是别说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晚风很惬意,抚平着心上的褶皱,顾羽弘的声音被风送到了唐葵的耳边。
“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我每次看到莫莫,都会想你小时候是怎样的,是不是和她一样聪明可爱,偶尔爱哭。”
“其实这里的老人家都不喜欢我。”
“应该来说,一开始是很喜欢的,我父亲的公司是这里第一家上市企业,支持了当地的就业。”
“可是,他后来破产了,买了他公司股票的人都亏惨了,还拖欠了员工好几个的工作。”
“他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用管了,从那以后,我和我妈就像过街的老鼠一样。”
这是唐葵第一次坦然在别人面前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在顾羽弘面前,她不知何时已经丢掉了她那所谓的自尊。
顾羽弘安慰她:“你没有必要因此责备自己,所有事情都与你无关。”
“道理我都懂,”唐葵笑了笑,“但我做不到。”
唐葵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杂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爬了上来。
她站了起来,发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是小北。
小北走进,给他们递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两个鸡蛋和两瓶饮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手机,慢悠悠地打着字。
【祝哥哥生日快乐。】
【谢谢哥哥姐姐来帮助我们。】
最后一句话是——
【是住在家里的爷爷奶奶们让我来的,他们还说,希望姐姐以后的日子平安喜乐。】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手上的袋子也掉在了地上。
唐葵双手颤抖地在屏幕上打了一个【谢谢。】
小北下了山坡,唐葵才看到张楠就站在不远处,朝她挥了挥手。
光线很暗,唐葵看不清张楠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知道,那一定是带着笑的。
这一刻,二十七岁的唐葵和七岁的唐葵,握手言和。
*
黄金七十二小时已经过去,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转移和安置,只是在第四天的凌晨,T县下起了大暴雨。
大家的表情都很凝重,因为由于T县的地形地貌,震后长时间的高强度降雨可能会带来泥石流。
经过专业人士的评估后,志愿者和救援队都在疏散着泥石流预警区的人员。
唐葵穿着雨衣,暴雨如注,她的脸上全是雨水,让她的眼睛都很难睁开。
她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志愿者掺扶着一个身形有些臃肿的女人,女人已经快站不住了,却依旧执意往疏散人群的反方向走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唐葵跑了过去,才发现那个女人就是张楠。
她两只手捧着肚子,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上齿在下唇上留下了血痕。
随行医护人员很着急地说:“她已经9个月了,已经有临产迹象,现在必须抓紧转移。”
张楠看到唐葵,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她的衣角:“唐葵,小北不见了,我不能走,我要去找他,我不能再次丢下他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混着血的羊水在她浅色的裤子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年轻的医生都要急哭了,她是经产妇,孩子在产道里下降得很快,在这样下去,大人小孩都会有危险的。
张楠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她靠坐在地上,脖颈向后仰着,大口大口喘息着,她已经疼的意识模糊了,嘴里依旧在喊着:“求求你们,让我去找我的儿子。”
就像是有一把刀扎在心上,唐葵没有办法无视这个坚强又脆弱的女人的痛苦。
她是她的童年玩伴,更是在这个曾对她白眼相待的小镇上,为数不多温暖她支持她的人。
唐葵在张楠的面前蹲下,抓住了她的手,说道:“我答应你,我去找小北,你先跟他们离开,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我让你一睁眼就看到小北。”
已经分不清她的脸上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张楠一直在深呼吸,疼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很用力地攥着唐葵的手。
捱过了这一阵,她看着唐葵的眼睛,问道:“你保证?”
唐葵一咬牙,点了点头。
张楠精神一松解,彻底昏了过去。
唐葵向反方向跑去。
她在路上时每每看见一个跟小北差不多高的孩子,都要去查看,但是一无所获。
唐葵有些绝望地扶着墙,这孩子到底能去哪里?他耳朵听不见,没法知道外面的声音和叫大家疏散的广播,那他很有可能是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房子里。
灵光一现,唐葵向镇上的学校跑去,预警已经拉到了最高级,越往里跑路上的人就越来越少。
顾羽弘护送这个区最后一批人疏散后,就看到了在雨中狂奔的唐葵。
“你怎么还在这里?”顾羽弘拉住她,“这里太危险了,你赶紧离开。”
唐葵抹了抹脸,糊着眼睛的雨水,她的声音里满是绝望:“顾羽弘,小北不见了,他有可能在学校的图书室了,我不太确定。”
顾羽弘攥着她的手腕不放,两人隔着厚重的雨雾,对视着,在短暂的几秒中里,没有人说话,但他们能明白对方心里的想法。
这个孩子可能已经被大人发现,安全转移,他也有可能不在图书室。
但只要他们此时过去,就是离灾难更近一分。
唐葵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没有办法不管他,只要我快一点,一定可以及时找到他。”
“走,我和你一起去。”
顾羽弘跟救援队的同事说明了一下情况,告诉他们学校的图书阅览室里可能还有一个孩子。
他们到达的时候,发现图书室的大门锁上了,但窗户是开着的,不知道孩子会不会从窗户里爬进去。
顾羽弘直接拿了一块石头,把挂在门上的锁给砸了。
他们破门而入,小北果然在里面,他背对着门,席地而坐,手上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唐葵的腿霎时间就软了。
看到他们冲了进来,孩子愣愣地抬起头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北,这里好危险,跟叔叔阿姨走。”
他听不到唐葵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和那些不让他待在阅读室的大人一样,是抓他回家的,使出了吃奶的劲,两只手都扒着书架,不肯离开。
这个小学背后就是山,又地势低洼,很危险。
顾羽弘在落灰的桌子上找到一支笔,在白纸上写下“泥石流要来了,这里很危险。”
小北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抬起头来看他们,下一秒,眼中就布满了惊恐。
唐葵也听到了声音,但她甚至来不及回头。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唐葵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会止不住发抖。
她看了半年的心里医生,才不会几乎每晚都从梦中惊醒。
短短几秒,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她抱着小北,顾羽弘推开了站在书架下的他们,这是她昏迷前的画面。
待到唐葵有意识的时候,她感觉到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耳边传来哇哇大哭的声音。
小北没事,唐葵松了一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被安抚他。
疼,全身都很疼,不知道身上有多少伤口,只能看到腿上混着血迹的泥。
唐葵顺着微弱的光线看去,阅读室里的书架全部都倒了,有些木头甚至直接被石头砸断,地上全是泥浆碎石和木头,一片狼籍。
顾羽弘里她有一段距离,他闭着眼,刺眼的血迹淌在半边脸上。
“顾羽弘!”
小房子里回荡着唐葵带着哭腔的喊声,但这次没有人回应她。
唐葵把压在自己腿上的东西都挪来,小北看出了她的意图,也来帮她。
唐葵手上被尖锐的棱角刮出了血痕,她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觉得时间这么难熬。
当她扑向顾羽弘,才明白他的情况有多么糟糕,除了刚刚看到的额头上的伤,有一段断裂的木头直接扎进了他的大腿,整个裤腿都被染成了红色。
唐葵擦掉了他脸上的血,颤抖着喊着他的名字。
顾羽弘轻轻咳了咳,微微睁开了眼,他因为失血过多而发生,声音都在发颤:“小葵,我没关系,你别害怕。”
小北一边哭着一边想把顾羽弘腿上和周围的碎石都扒干净,但在医生来之前,没人敢动插进他腿里的那根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