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年低于常人的体温忽然间被滚烫回流的血液充盈填满。
半晌,岑放抬眼看她,声音沙哑:“我怎么还给你?”
孟书温没来得及想到这点,愣住。
她思忖片刻,脑海里有了答案,最后深深看了自己心爱的雨伞一眼,一狠心道:“你拿去用吧,不用还给我了。”
这时黎白白又打电话来,孟书温一边接起,一边匆忙朝着岑放挥手告别。
她满心是快点找到黎白白的身影,全然没注意,身后有个人的目光从始至终不曾离开过她。
“我们现在走吗?”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眼皮一点点垂下,指尖同时用了力,不顾雨伞还是冰冷湿润的,他慢慢将它握在掌心里。
“走吧。”
车子启动,司机调了个头。
许是乌云爬了上来,方才短暂的阳光竟然消失不见。
男人表情晦暗不明,随后轻轻合上眼,像是再次沉进黑暗里。
孟书温没想到的是,黎白白行李箱里压根一把雨伞都没有。
“不好意思啊书书姐,我走的时候那边还艳阳高照呢,我就忘记你说今天川沂下雨的事情了。”黎白白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旋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过书书姐,你来接机我,你的伞呢?”
孟书温:“……”没想到这茬儿。
她自然不肯说实话,含糊地撒了个谎:“我上车之前还没下雨,所以……”
“所以你也没带伞。”黎白白抽搐了几下嘴角,放眼前方,豆大的雨点从天上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忽然间狂风大作,刚出门的旅客拿着伞在风中左右摇摆,面色惊恐,站都站不稳。
孟书温面色冷静,语气从容:“你看一下你订的酒店包接送吗?”
黎白白简单摆弄了一下手机,随后抬头看她,幽幽道:“他们说不包接送。”
“……没事。”
孟书温抿抿唇,“这里人来人往,肯定会碰到空的出租车。”
幸好运气不算差,又等了十几分钟,终于有空车陆陆续续开上来。
方才的谎言一直谴责着孟书温的内心,她抿抿唇,有点愧疚难安:“对不起啊,我下次一定记得多带一把伞。”
黎白白不以为意,拿着手纸随便擦了几下衣服:“这有什么,没事儿,我也经常忘带。”
孟书温心里一阵百感交集。
好懂事好善解人意的小助理,她更愧疚了。
黎白白并不是川沂人。
她回国先在川沂落地,主要还是有工作上的事要先和孟书温商量处理。
简单快速地洗了个热水澡,黎白白从浴室走出来,从文件夹里把合同抽出来。
孟书温一边翻阅合同,一边说:“下次你直接给我发电子版就行,不用这么麻烦,还折腾你。”
黎白白把吹风机调小一档:“我知道,主要是想回国先见见你,顺便就把合同打出来了。另外那个毁约耍赖的无耻公司还有一些后续,线上说不清楚,等我吹完头发和你细细道来。”
到底社会阅历不深,不说黎白白,这么无耻泼皮的公司孟书温也是第一次见,难怪黎白白刚遇到这件事的时候被气得话都说不顺畅。
孟书温给家里报了平安,简单说明了下情况,便放下手机,和黎白白有一搭没一搭聊到后半夜。
等到临睡前,孟书温洗完澡出来,才匆匆扫了眼手机。
两个小时前,收到一条新短信。
她没打算细看,一眼略过,下意识以为是什么垃圾短信,毕竟这年头谁还用短信交流。
结果下一秒,目光定格。
【谢谢你的伞。】
发信人是一串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但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一种怪异的,让人觉得更加疏离和陌生的客套感自心底生根发芽。
孟书温指尖停了停,安静良久,回复道:不客气。
很官方的有来有往。
像两个认识,却不太熟悉的朋友。
不过是借了岑小狗一把伞,他差点受不了ovo
第5章 涩雾
短暂的阴雨过后,川沂终于迎来第一个晴天。
黎白白没在这待多久,简单在四处景点转了转便回家了。
刚回国的事宜差不多处理完,孟书温开始忙着找房子。
她想过,毕竟自己也已经不再是没有独立能力的高中生,总不好一直待在家里,况且她出门和回家的时间不定,多多少少会打扰到家里人。
为了方便工作,也为了更自在些,思来想去,孟书温还是和父母提了要搬出去住的事情。
找房子不是个容易事,幸好她的工作时间比较弹性,安排工作的时候出差忙得脚不沾地,没安排工作的时候又像是在休小长假,最近没什么事,才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这些。
一连几天,孟书温已经快记不清自己去过多少个小区,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
最后,终于敲定一个既安静又离市中心不太远的地方,就是房租贵些,面积也不算大,但她一个人住也还算绰绰有余。
搬家工作终于结束,孟书温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群里的消息一条条蹦出来,是蒋云云他们几个。
【蒋云云】:搬家结束了吗?
【孟书温】:结束啦,刚收拾完东西,累晕了。
【宋南方】:书温搬到哪了?
【孟书温】:沂景嘉苑。
【蒋云云】:我靠,高端小区。等我过两天考完试去找你见见世面!
孟书温被她逗笑,回了句“好”。
她简单活动了下酸痛的脖颈,起身做了两下广播体操的动作,慢慢走到客厅,站在视野开阔的阳台上眺望城市夜景。
霓虹灯连成一片,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像是一幅挂在她不远处的静默画。
孟书温发了会儿呆,后知后觉有些饿。
早上起来就忙着搬家的事,晚上又花了好几个小时整理东西,一整天她就只有早上仓促喝了几口粥,到现在胃里早就空落落的了。
此时此刻,孟书温身心俱疲,很想直接躺在被窝里睡大觉,但咕噜响的肚子又同一时间举起了抗议大旗。
她做了会儿思想斗争,最后换衣服,决定下楼去超市买点东西。
最近的大型超市离小区并不远,走个十几分钟就到了。
孟书温推着购物车在琳琅满目的货物间游走。
她先是把一些厨房要用的必需品放进购物车里,然后拿了点速食,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零食区闲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了那个年纪,孟书温其实已经对零食不怎么感冒,但货架上花样繁多的彩色包装袋还是吸引了她的目光。
就随便逛会儿。
她一边想,一边靠近装薯片的货架。
红薯片?没吃过,拿一袋尝尝好了。
这个牌子的果冻也好多年没吃过了,拿一袋。
猪肉脯……蛮适合看剧,也拿一包好了。
十分钟后,孟书温看着小推车里堆积如山的零食,心痛地决定收手。
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她一边推车一边往前走,不自觉走到了散装软糖的售卖区。
眼熟的包装纸闯进视线,往前走的脚步也随之停住。
是芒果味的剥皮软糖。
思绪翻涌,孟书温忍不住上前拿起一枚。
和她上高中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正想着,视野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瘦高的身影。
孟书温发着愣,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来人。
瞳孔一颤,心跳陡然剧烈。
救命……
怎么逛个超市,都会偶遇。
男人明显也愣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随即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手中拿着的那枚芒果软糖上。
孟书温低眸,没说什么,把那枚软糖重新放回原先的售卖区。
很明显,她没有要买的意思。
孟书温并不爱吃糖,特别是这种散装的软糖,甜度超标得有些过分,咽下去的时候嗓子似乎都有些不舒服。
但她高中时却时常来买,因为岑放爱吃。
很莫名的,当年那个孤僻安静的少年,偏偏对这款软糖情有独钟。
气氛似乎弥漫起尴尬,幸好这时售货员走过来,朝岑放微微一笑,语气熟稔:“您又来买糖了,这次还是称和以前一样多的吗?”
又……
他经常来买糖?
孟书温正纳闷,耳边听到他一声淡淡的“嗯”。
下一秒,她看着售货员小姐姐装了一大袋子芒果软糖递给他。
真的这么好吃?
让他这么久过去,仍然钟爱。
孟书温有些好奇,但没有表露得太明显,再加上关系尴尬,本没打算多问。
不料,一抬头,对上他漆黑的视线。
是自己刚才的反应太大了?她暗自揣测,心乱如麻。
空气安静半晌。
孟书温硬着头皮朝他笑笑,寒暄的语气:“你还这么喜欢吃这个软糖。”
深潭一般的眸子终于动了动。
岑放扯唇,看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果然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孟书温一怔,不明所以。
岑放低低一笑,很明显的自嘲意味,静默良久,缓缓吐出两个字:“算了。”
*
孟书温严重怀疑“算了”这两个字有什么魔力,否则她怎么会心神不宁了一整晚,甚至在岑放离开以后,还特意找售货员称了一小袋芒果软糖。
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如果不弄清楚,她心里始终像悬着一块没着没落的石头,今晚是别想安眠了。
又努力回忆了半个多小时未果,孟书温叹了口气,剥开软糖的糖纸,随手往嘴里放了一粒。
是带着几分涩气的酸甜芒果味,口感软绵,表皮那层薄薄的糖砂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太甜。
印象里,除了很爱吃这款软糖,岑放是不怎么噬甜的。
这平平无奇的芒果糖究竟特别在哪里,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孟书温随手拍下软糖的包装纸,发进朋友群,几个人都是一级冲浪选手,回得很快。
【蒋云云】:好吃吗?这个糖我记得芒果皮是可以剥开的,前一阵网上很火!
【林璐之】:乔迁喜糖?给我留几颗。
……看样子他们也不知道。
孟书温慢腾腾地打字回他们消息,本来想说“随便买的”,然而四个字还没发出去,就看到宋南方刚发的消息。
【宋南方】:高三上学期英语老师宣布离职那天,是不是给我们一人送了一颗同款糖。我记得可清了,因为当时我没吃进嘴里,刚撕开糖纸,糖掉地上了……
【蒋云云】:想起来了,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太阳穴突突猛跳了几下。
英语老师离职那天……不就是她和岑放初次有交集那一天?
过往的种种似乎串联成线,她陷入回忆。
高三上学期的一个午后。
孟书温帮英语老师拿卷纸回到教室,发现没几个同学在座位上,反而楼下操场喧闹得出奇。
她透过窗户往下看了眼,在看热闹的那群人里找到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要上课了,班长,你去帮我把楼下的学生喊回来。”英语老师说道,并将带过来准备分给大家的软糖提前给了她一颗。
操场人群密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学生们三五成群众说纷纭。
孟书温远远看了一眼,发现人群中心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少年,至始至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随口问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出了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岑放那个怪人不小心得罪了王奇他们几个。”
闻言,孟书温有些忧心地往人群看去。
王奇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恶霸,初中就开始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青年有往来,上了高中更是不服管,三天两头找别人麻烦。
对于“岑放”这个名字,孟书温也曾多多少少听说过几次,但也只是耳熟,记不清是什么事了,所以出于好奇,她忍不住多看了人群中心的少年一眼。
王奇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岑放微微抬起头。
孟书温这才看清他的全脸。
鼻梁很高,唇瓣单薄,皮肤白得几乎接近于病态,却有一片显眼的黑色胎记突兀刺眼地横亘在他的侧脸,像是平原上一座格格不入的山峰。
担心之余,孟书温的思绪飘忽了瞬,她想,可惜这双漂亮的眼睛,像两颗没有生气的玻璃珠,灰蒙蒙的。
起哄之声更大,王奇撸了撸袖子,似乎马上要动手。
孟书温心一沉,她不能再坐视不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恶霸欺负弱势群体。
她先是提醒自己班同学马上要上课了,随后扯谎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德育处主任在往这边走,再不回教室估计要被扣分了。”
德育处主任是个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头,动辄找家长写检讨,兴许王奇会忌惮他一些。
果然,不到半分钟,人群飞快散去,王奇也频频看向德育处主任最常出现的那条小路。
似乎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临走前,王奇随手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尽数淋在少年头上,随后溜之大吉。
孟书温被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一个同龄人,甚至是一个未成年人,竟然能恶劣到如此地步。
更让她困惑的是,围观的那些同学回头看岑放的眼神没有同情与怜悯,反而更像是在看一个瘟神,一个怪胎,低声和同伴窃窃几句,避之不及。
迟疑了几秒,孟书温抬起脚正欲走向他。
但很快被一名同学拉住:“别过去,他有心理疾病,行为举止异于常人,没准会伤到你。”
心理疾病吗?
孟书温回头看岑放。
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姿态,一动不动,额前的黑发湿了一片,垂下来挡住他的眼睛。
像一只被人欺负,茫然又无助的小兽。
不知为何,她心里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涩意。
孟书温并不喜欢扮演什么圣母的角色。
她善良,温柔,成绩优异,乐于助人,平时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事情她都会答应下来。但在意识到对方有可能伤害自己后,她不会义无反顾地举着“我一定要帮助他”的旗帜,贸然靠近。
思忖了下,孟书温对提醒她的那个同学说道:“谢谢你,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同学走后,整个操场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去,还是不去?
悄无声息地攥紧放在口袋里的帕子,孟书温眼里闪过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