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只要他工作加班晚回家,梁招月总喜欢坐在他对面看他进餐。
那会他说这样被她看着,他有些不自在,她却说这是监督他好好吃饭,免得他应付了事,搞坏了身体。
她不止看也会做,比如帮他夹菜,舀汤。
或许是这样的事情后来发生过太多次,他倒没有先前那些自以为的不自在,相反他是喜欢她陪自己吃饭的,哪怕是看着也算好。
那样万籁寂静的一个深夜,有人陪他吃饭,对他嘘寒问暖,是他工作繁忙一天下来的最好抚慰。
可是这样温馨的日子,最后还是被他弄丢搞砸了。
现在看着母亲眼底满是关切的样子,周云川喉咙越发苦涩,一桌精致可口的饭菜,就这么没了滋味。
见他吃了没几口就不再动筷子了,孟望夕以为是饭菜不合口味,说:“是吃不习惯吗?我让阿姨再另外做几道菜?”
周云川说:“不用,够了。”
一旁默默不作声的周霁华忽然说:“是我坐在这里让你吃饭不自在了?”
换做以前,这话一出,两人八成是要吵几句才肯罢休的,今天周云川却只是极为宁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说:“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
周霁华挑眉,看了眼孟望夕,孟望夕朝他摇摇头,意思是有事等会再问,先把这顿饭吃好。
三人像今天这样好好坐下来吃顿饭的场景,自从那年被周云川撞破自己在外的那些破事之后,再也没有过了。
周霁华再怎么不识时务,也知道这种时候他要做的便是闭嘴当个透明人。
父亲关心儿子这般寻常的事情,不适合发生在他和周云川身上。
想必周云川也是这么想的。
他今天能如此平和,不过是现阶段他被自己的事搞得心力交瘁,一旦他恢复过来,他们父子的关系依旧紧张。
想了想,周霁华还是让阿姨多做了两个菜。
吃过饭,三人在客厅坐了一会,随后各自上楼休息。
周云川这一觉睡得实在沉,径直睡到了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才醒来。
这一年多以来他就没怎么睡过一个安稳的觉,那会总觉得解开梁招月为何要离婚的困惑后,他会睡得踏实舒服些,不曾想,知晓真相之后,那才是他真正失眠的开始。
失眠最厉害的那段时间,他甚至去看了医生,企图借用外力来迫使自己入眠,却是徒然无果。
他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昏暗,他靠在床头醒了会神,拿过旁边桌子上的遥控器,拉开窗帘,没一会,热烈的阳光透过窗帘推开的缝隙泄进来。
起初是小小的一束光亮,随着窗帘向两边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照射进来的阳光也从原来的一小束,变成了一大片。
光亮实在刺眼,周云川抬手挡住双眼,适应了好一会,这才放开。
阳光照在身上,温度极为舒适。
这样美好的一个上午,如果梁招月在这里的话,她应该是极为欢喜和兴奋的。
她那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大概会因为这些阳光开心上老半天,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她趴在床上翻滚来翻滚去的模样。
周云川想着,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孟望夕,问他起来了没有,需不需要准备他的午餐,还是要晚会再做准备。
周云川终于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他一边掀起被子下床去给孟望夕开门,一边苦涩一笑,他如今能做的也只有想她而已了。
幻想她在自己身边时,那大概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他也只配这样了,多让人无奈又无力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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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周云川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孟望夕和周霁华看着难免觉得哪里不安。
好在周云川的状态还算不错,每天早起晨跑,中午在书房看书写字,傍晚了再去外边走一圈,俨然一副度假休憩的模样。
见他这样,孟望夕也不好和他说事情,一直等到他留在港城的第五天,知道他大概也快回北城了,才说了此次找他过来的事。
孟望夕说:“你奶奶和我说你这一年多以来过得不是很好。”
周云川反问:“您看我像过得不好的样子吗?”
她认真打量了他许久,说:“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随后她给他斟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说:“以前来你每一次过来,虽然每次都是心情沉重,大多时候你会和你父亲吵架,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可是那时候你眼里的光芒至少还是在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照过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意气风发坚定的东西了。”
周云川说:“可能是我最近事情太多,没休息好。”
孟望夕却摇摇头:“这一年多我一直没问过你和招月的事,我想我等到现在问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说:“你奶奶和我说过,你匆忙结婚是不想让她为你的事操心,但是和招月相处的那一年多时间里,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那孩子的。怎么就走到了离婚这一步?”
周云川盯着眼前的那杯茶沉默了许久,才说:“是我的问题。我没给她安全感。”
闻言,孟望夕说:“既然是你的问题,我看你也还在意那孩子,有没有想过把她追回来?”
周云川看了看她,问道:“当初父亲强行把您追回来留下的时候,您是什么感觉?”
孟望夕说:“我们的事情和你不同,没有可比性。”
他却不怎么觉得,周云川说:“你们都在说让我把她追回来,可是事情不能这样看待的,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在做,我做不到去打扰她。”
孟望夕说:“不是打扰,你不想打扰,但可以有别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周云川蓦地就笑了,他说:“如果我的出现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打扰呢?”
孟望夕一下子哑口无言。
她愣了好一会,才说:“那孩子的性格……”
梁招月性格怎么样,她没往下说,但周云川却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他说:“是不是很像您当初的样子?”
孟望夕没言语,只是轻轻叹了声气。
周云川起身走到窗户旁,看着外面的风景,说:“当年父亲一意孤行将您追回来,不顾您的意愿强行把您留在身边。这段时间我经常想,父亲这样做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么您呢?您得到了你想要的吗?这时候我又会想,倘若我也像父亲一样,不管不顾就追到深城将她强行带回北城留在身边,那我和她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关系应该会更糟一步。而且以她的性子,大概她会恨我。”
周云川转过身,看着坐在茶桌旁的母亲,说:“父亲认为有爱才有恨,所以将您留下,我却不赞成,我宁愿她把我看成陌生人,也不愿她恨我。”
孟望夕想,她和周霁华的关系到底是影响到他了。
他说了这么多,无一不在透露一个消息,他不知道怎么去处理一段以感情为基础的关系。
当他享受被爱的时候,他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梁招月会包容他。
但是当梁招月收回这份爱的时候,他想去考虑时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根本无从下手。
以前,他排斥感情,如同拒绝洪水猛兽般。
而今他被感情淹没,沉溺其中,却因为最初的排斥,忘记学习怎么呼吸了。因为不会呼吸,他只能一步步被沉没,做些无所用处的挣扎。
孟望夕说:“一段良好健康的关系,必然是由双方付出的。谁都怕对方受了委屈,都想给对方更多更好的情感回馈,这样的感情才是细水长流的本质。”
周云川没说话,似乎在思索这话的真实性和可行性。
孟望夕又说:“我和你的父亲的事属于我们俩互相折磨,他背叛我,我也背叛他。我们是在事态最糟糕的时候选择了一个彼此相对能接受的方式生活。可你和招月不同,你们的问题不关第三个人的事,纯属是你的错。那孩子能和你生活一年多,最后却要离开你,你现在要做的时候就是想想怎么弥补这个错误,将你们的生活拨回原来的位置。”
周云川沉默了良久,才说:“再说吧。”
孟望夕适时提醒他:“别拖太久,时间是不等人的。你觉得可以慢慢来,可是她的时间是流动的,除了你,她还会遇见别的人。”
周云川神色倏的变得严肃,孟望夕又说:“你父亲当年也觉得我非他不可,我就认准他一个人了,哪怕他在外面胡来,我都会乖乖在家等他,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了。”
她说:“云川,没有人会在原地一直等待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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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港城回来,周云川再次回到繁忙的工作状态中,至于孟望夕和他说的那些话似乎被他抛到脑后了。
为此,柳依棠很是恨铁不成钢。她本以为她的话周云川听不见去,那孟望夕这个过来人的话,周云川多少能听得进去些。
毕竟他父母就是个摆在面前活生生的例子。
当年他的父亲就是太自以为是,屡次三番触犯孟望夕的底线,以为孟望夕会一再包容他,谁知道,后来孟望夕在外面也弄出来一个孩子。等事情被捅破的时候,孟望夕说什么也要离婚,那会周霁华才觉得慌了,不折手段也要把孟望夕留在身边,就连不是自己血缘的女儿也甘愿认养在名下。
而现在,虽然周云川和梁招月的事情还只是两人之间的问题,但时间一旦长了,保不齐真的等日后再见,梁招月身边真的会有其他人,甚至还有一个会叫周云川叔叔的小孩。
那时候,周云川才真的是欲哭无泪、追悔莫及。
柳依棠心里实在着急,然而周云川和个没事人一样,照旧早出晚归工作。
她有时候真的很想用拐杖敲敲这个孙子的脑子,里面到底是不是灌满了水,不然怎么都离婚两年多了,还能那么无动于衷。
其实,周云川也并非那般无动于衷。
比如每时隔半年她给梁招月打电话的时候,那天通常周云川都会提前回来。
这次亦是。
那天下午三点多,本是一个寻常的工作日,周云川早早回到香山麋院。
看到他,柳依棠故意挤兑他:“不用上班了?”
周云川神情不变,说:“今天没事,早点回来陪您说说话。”
柳依棠说:“我这老婆子就是这样子了,你不用特意回来看。”
周云川假装没听明白她话里的不满,上前搀扶她的手走到院子坐着。
这两年,他的性子真的是越发稳重了,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泰山崩于前他都能泰然自若。
可他这种性情又隐约有种自暴自弃的意思。
柳依棠说:“这次又想让我帮你问什么?”
也是这时,周云川的神色才有了那么点色彩,他说:“您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负责听就可以了。”
“你是没这个权利要求我问什么,要不是你自己作,哪里沦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听老婆讲话,还得靠她这个老人家,真是丢人显眼。
周云川认真接受批评,并不反驳。
大概是这两年来说得也累了,柳依棠也没再奚落他,只是说:“年年都讲那些话,我都讲得累了,招月应该也累了吧,我也不想让她为难,今天这通电话不会讲得太久。”
周云川默了数秒,说了声好字。
柳依棠原本还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就别管太多了,大概是他应得不假思索,没有为此提出什么异议,她当即气得拿起拐杖敲他两下:“你还真的是……不管棺材不落泪是吧?”
周云川说:“医生说您平时不要动气,免得气坏了身体。”
柳依棠说:“原来你也知道医生要我保持心情愉悦啊,可有你这么个不开窍不听劝的孙子,我哪能开心得起来。”
周云川说:“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柳依棠:“……”
她重重叹了声气,说:“你就是认准了我会给你打这个电话,哎,你要明白,奶奶是被你吃准了,可招月那孩子不是。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那么有主意的一个孩子,脾气硬起来连奶奶都觉得害怕,你倒好把人气走了,竟然还能无动于衷这么多人。云川,我真的很想问你,你是真的喜欢她吗?”
周云川看了看她,露出一丝苦笑:“如果不是喜欢,今天我就不会回来了。”
他下午本来要见个很重要的客户,却因为行程和柳依棠这边要给梁招月打电话的时间撞上,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拿掉了这个行程。
柳依棠朝他摇摇头,说:“打打打,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但是你要知道,奶奶也不知道还有几年了,这个电话奶奶还能帮你打几次。到时你就只能自己看着办了。”
周云川说:“您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做什么?给你打电话?”
还没等周云川说话,柳依棠拨通梁招月的电话。
响了没两声,那边就接了。
柳依棠看了眼周云川,随后收回视线,点开免提,笑着说:“招月,下班了吗?奶奶没打扰你工作吧?”
这个电话断断续续讲了一个小时,话题内容照旧围绕梁招月的生活和工作展开。大概是半年一个电话,时间攒得够久,能讲起来的话就特别多,话题落空了,柳依棠总有捡起来的时候,是以,周云川很快便能将梁招月这半年的近况了解个大概。
其实他对梁招月的生活和工作一直一清二楚。
可是靠旁人的归纳总结,远不比上听筒里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更让他有真实感。
纸上的文字还是太浅,不足以装下梁招月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唯有声音,唯有听她就在耳边的声音才让他觉得,她还在他身边,他们也从未分开。
一个小时过去,电话也终于迎来说再见的时候。
柳依棠到底不忍,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周云川,说:“招月,要是工作不太忙,回来看奶奶一趟吧,奶奶也好久没见到你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变样。”
梁招月的声音徐徐从那边传过来,她说:“最近工作有点忙,等忙过这段时间了我再回去看您。”
可是,电话两端的三个人都知道。
她的工作永远在忙,她说的过段时间,永远是下一次打电话的说辞。
她根本不会来北城。
这几年她在深城工作,出差经过那么多个地方,唯独不踏足北城。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挂断电话,柳依棠说:“满意了吗?”
周云川淡淡笑出声,那笑容并没有多少欢喜,他说:“她过得不错。”
“能不欢喜吗?没有失望的人,只有有奔头的生活,换谁都得满意。”
“您要一直这么奚落我吗?”
柳依棠呵了声,说:“原来你听得出来啊,我以为你一直耳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