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昭道:“因为你对他们有内疚。”
她指了指那些瓮鼎。
真奇怪,她和他才认识多久,见过几面,就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林如昭道:“实不相瞒,你看我这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了战场就是炮灰命的人,也恨不得能捅死两个鞑靼人,替他们报仇。”
陆劲欲言又止。
“本来就是鞑靼的罪过,不是吗?是他们侵略他国领土,是他们封锁商路,是他们扬言屠城,才把钓鱼城逼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不是你早到了三年就能避免惨剧的发生,若是如此,我倒要问了,那些比你资历丰厚的老将们在干什么,为何要用三年去等一个少年长成?”
林如昭道:“我也没觉得你的内疚,暴虐有什么不好的,它们本来就是你情绪的一部分,你要允许它们的存在,否则你也没有这样的动力去上阵杀敌,何况这些情绪的底色还那么温柔。”
陆劲声音发涩:“可是我睡不着,我连闭眼都做不到,我去杀鞑靼,是想用更浓烈的鲜血去覆盖这些场景,我下马,把鞑靼的尸体一具具翻开,去记住他们死不瞑目的样子,但眼前仍旧是这些瓮顶。”
林如昭默了瞬,仿佛下定决心般,跳下城墙,走到陆劲身边,示意他低头。
少年郎弯下青竹般的腰身,她微微踮脚,捧住他的脸,在他的唇上温柔一点:“陆劲,我们做吧,就像那个晚上一样,如果这些激烈的情绪能让你纾解这些痛苦,我愿意和你一起遗忘。”
第55章
陆劲微微睁大眼, 他怕林如昭后悔一般,身体先脑子行动搂住了她的腰。
盈盈一握的腰身困在他的掌心之中,仿佛就地织起的牢笼。
他向前一步, 长腿挤进林如昭的中间, 顺势将她摁向城墙,滚烫的躯体贴着她柔软的曲线,他脊背弓起,明明是蓄势待发预备狩猎的姿态,嘴上的话却温存体贴无比。
“你确定吗?如果不情愿的话, 没有必要为了我做到这地步。”
如果他说这番话时,某处不要如炙烤至发红的精铁,林如昭或许还会相信他的鬼话。
林如昭抬手,捏起他的脸颊,她是当真一点都不客气,把陆劲硬实的皮肉都些微拉扯了开来。
“别装。”
还没等她话音落地, 眼前便天旋地转,陆劲抱着她坠入了软绸锦被堆起的云端,他迫不及待侵入林如昭的唇舌之中,手掌游弋到她的腰侧,勾住了衣带。
“我会尽量保持住理智。”
*
林如昭的掌心贴住了陆劲濡湿的脸颊, 他睡得沉,羽睫若扇影落在眼翳下, 眉骨因为过于高挺而拉下的阴影让他的轮廓看上去深刻无比, 薄唇微翘。
林如昭想起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劲的睡颜,从前因她总是被折腾不轻, 无论昏睡还是清醒时,陆劲都精神无比。
她的指尖慢慢描摹着陆劲挺立的眉骨, 渐渐滑落至他的鼻梁薄唇,像是在抚摸一只大猫。
林如昭看了两眼,便抽身离开,帷帐掀起,露出的尸山血海,与床帐之内的温馨情动截然不同,林如昭垂下眼去,看到每一具交叠的尸骨都在奋力地往床榻上爬,那些腥重的黑血好像立刻就要脏了这儿。
身后的陆劲不安地皱着眉头,发出难受的动静,林如昭便把帷帐放了下来。
瞬时,那些可怕的场景都消失了,就是尸体的爬动声响也仿佛被阻隔在外,留住了床帐内这个清净之地。
陆劲已经惊醒,看到林如昭跪坐在床帐边沿,愣了一下:“你要走吗?”
林如昭摇了摇头。
她回到陆劲的身边,陆劲松了口气,他伸出长臂,将林如昭抱了过来,鼻子凑到她的脖颈间,嗅了几回,直到闻到了熟悉的令他心安的味道,他才满足地喟叹道:“你肯陪着我,真好。”
林如昭倚在他的怀里,发丝轻软,露出的雪白肩膀上还留着陆劲的痕迹,他不自觉用手指摩挲着那处,像是在眷恋,也像是在回忆,脸上有魇足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座灵山?族中提亲可有什么规矩?”
林如昭微怔,道:“不过梦中露水姻缘,你娶我做什么?”
“不娶你,你会一直以为这只是露水姻缘,可我情知我并不满足于此。无论你去过多少人的梦中,可只要我活着,你就该是我一个人的。”陆劲说着脸微泛红,“你应当也是喜欢我的,若不然,你不必为我付出许多。”
林如昭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只是说:“陆劲,等你可以娶我时,你自然能娶到我了。”
十年时光几乎是弹指而过,林如昭看着陆劲逐渐从稍显青涩的少将军,慢慢长成了日后威名远扬的定北大将军。
她自以为所做甚少,只是偶尔会趁着陆劲熟睡后,踏过那些尸山血海,走过去捡起一匣子快被压没了的记忆。
那些都是更加年少的陆劲,有他叼着笔,双手合在脑后,极为不服气地将目光斜瞟上天;也有他用被先生打红的手,握着笔奋笔疾书,‘父亲这个家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你带我去北境吧,我要打鞑靼,男儿志在远方!’,然而紧接着他便顶缸跪在了院子中,被祖母骂得狗血淋头。
这又是没有见过的陆劲,好像比现在更活泼和调皮些,林如昭把它们都捡了起来,趁着陆劲熟睡时,让它们回到了陆劲的身上。
或许因为有旧记忆的滋养,那个压抑的陆劲慢慢终于不见了,他恢复了些活泼,每每大捷时,就会兴高采烈地和林如昭分享他胜利的喜悦,然后眼眸亮晶晶地等着她的夸奖。
他在逐渐变成林如昭认识的那个陆劲。
在第五个年头时,陆劲已经被晒黑了两个度,肌肤渐渐显出古铜色来,他出落得更外坚实健美,这样擅于南征北战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走进刚被收复的城池中,特别招小姑娘喜欢,掷瓜盈车,并非是夸张的说法。
哪怕他因为杀多了人,面相也不复清和,逐渐凶神恶煞起来,也不能阻止媒婆把将军府的门槛踏破。
“这些人家都是主动把姑娘的画帖送来,点名了请将军相看的。”媒婆开扇般,将一把画帖捏在手里,“将军瞧瞧?环肥燕瘦,只要将军喜欢,我都能给你挑出来。”
陆劲看了她眼,便皱着眉往外喊:“伏全。”
伏全跑了进来。
陆劲道:“怎么办事的?非要老子踹你,你才记得别把闲杂人等放进来吗?”
伏全欲言又止,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将媒婆请了出去。
陆劲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早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但后院仍旧干干净净,别说娶妻,哪怕是同僚送来的歌女舞姬,也一个都不收。
伏全不能不急,陆劲却偏偏来了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棵铁树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开花。
但若说如此,也不能全然算对,因为铁树虽不开花,但也不是不知春到。
因为战事推得顺利,陆劲逐渐得空,便有闲情逸致开始绘丹青。
最开始知道陆劲会丹青时,白先和伏真兴奋极了,纷纷表示必须要陆劲给他们画像,可是陆劲显然不肯理睬,他一人丢了一锭银子,打发他们随便找个画师凑合一下得了。
他重拾丹青,只是为了要画一人。
陆劲看不清她的脸,只觉是个白皙的姑娘,他耐心细致地勾勒她的轮廓,绘下她的身影,大多是婉转低首,可又总觉得她的性子并非如此,便擅作主张添上骏马,让她换上骑装驰骋。
他也在梦里绘画,他看不清林如昭,就让林如昭添笔。
林如昭再三沉思,凝神起笔,给轮廓柔媚的脸庞贴上了粗眉,豆豆眼。
陆劲看着那堪称粗制滥造的五官,陷入了沉思。
林如昭也尴尬,她的画技一向如此,可是林如昭有她的自尊,她宁可承认她长得丑,也不愿承认她不会画人物。
林如昭放下画笔,欲盖弥彰:“怎么不说话?是嫌弃我丑了。”
陆劲哭笑不得:“这画上好歹有眼,有鼻,是个五官齐全的正常人,比现在要好。”
他又看了那画两眼,才认真地把画给收拾起来。
陆劲没有提媒婆的事,林如昭便也不想提,她只在他的梦里出现,干预不了他的现世生活,就算现在陆劲要去成亲,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因此林如昭就当她不知道。
她不提,但随着陆劲的年纪一天天大了起来,催婚的事也多了起来。林如昭本来也想当作不知道,可奈何陆劲每被催一次,都要跑来梦中缠她一回。
可是林如昭想,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连名字都没法告诉陆劲,时至今日,陆劲为了能称呼她,给她取了个昵称——娇娇。
等等,娇娇?
林如昭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了一件事,陆劲叫梦里的她为娇娇,可是好像在现实世界里,他也是这样唤她的。
这二者有什么巧合之处,还是纯粹就是她将这些线索凑在一起,圆满出了个梦?
原本一直以为这只是她的一个梦境的林如昭,头一回想法出现了裂缝。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感觉身体被轻轻一推,一股惊人的拉扯感将她带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盯着床帐落下的承尘,眼前的承尘也是熟悉的承尘,可是这几年见惯了陆劲素白的帷帐,她一时之间竟然都没有回忆起来这是哪儿。
“夫人?”耳畔一声惊呼将她的注意力拉扯回来,“夫人你醒了?”
林如昭有些莫名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双手捂着唇,喜极而泣的春玉。
“夫人你终于醒了,奴婢这就派人去告诉侯爷,夫人醒了,他也不必去求药了。”
林如昭道:“求药?”她眉一皱,“我睡了多久?”
“快十日了。”春玉抹着眼泪道,“十日前,你与侯爷吵了架,侯爷在外头走廊里熬了一宿,次日用早膳时也不见你唤人,以为你还在气头上,便隔着门帘与你说了好些软话。”
“结果到了午间,夫人还是不叫人,侯爷觉出不妥来,强行破门而入,便见到了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夫人,府里立刻请了好些大夫御医,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让夫人醒来,也无法解释夫人的昏迷,把侯爷吓得抱着夫人直哭。”
“这些日子夫人的擦洗,都是由侯爷负责,他连差都不肯去当,请了假,每天都很细心地用棉花浸着水润夫人的唇,怕夫人饿坏了,还偷偷放血给夫人喝。”
“现在侯爷不在,是因为伏全打听到云州有个名医,侯爷打算亲自骑马去请,正在垂花门处等着出发。”
林如昭听得晕晕乎乎的,还没等她理清楚只是做了个梦,怎么就到了十日后,与,为何她这一觉睡得这样沉,陆劲都这样了,也没能把她吵醒。
正待她理出个头绪,外头传来焦急杂乱的声音,陆劲魁伟的身材刚在窗纱上出现,下一瞬他便进了屋内,目光焦急地寻找
到了林如昭后,他先是一愣,眼眶渐渐红了。
他扑过来,死死抱着林如昭,既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有后怕的激颤。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陆劲这个平日刮骨疗伤都能谈笑风生面对的硬骨头,此时哭得涕泗横流:“娇娇。”
林如昭道:“你为何要叫我娇娇?”
陆劲原本就算林如昭不与他抱在一起,倾诉死里逃生或重逢的喜悦,也该安慰一番哭出颤音的他。
他实在想不到林如昭怎么会问出这样冷冰冰且毫无道理的话。
他沉思,且努力回忆:“因为这名字很衬你。”
林如昭若有所思。
陆劲道:“娇娇,我为你担惊受怕,害怕你当真一睡不醒,甚至向佛祖请愿起誓,我愿以阳寿换你醒来。”
他委屈无比:“娇娇,我这样喜欢你,你可不可以正眼看看我。”
第56章
“抱歉抱歉。”林如昭忙道歉, “我刚刚在……走神。”
陆劲听说,立刻紧张起来,道:“是哪里不舒服, 还没有缓过来吗?”
因为林如昭之前莫名其妙昏迷了十日, 怎么也唤不醒,现在陆劲简直是惊弓之鸟,就是林如昭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也叫他脑补出许多来。
林如昭为让他定神,摇了摇头, 陆劲放不下心,还是让人把留在府上的大夫请过来给林如昭把脉。
这脉自然是好的,大夫还称奇:“夫人昏睡了几日,水米未进,可是身体依旧康健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