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谙达,您找我?”
是夜,胤礽睡熟后,云卿走出瑞景轩。正巧碰见梁九功也下值,远远朝她招手。
云卿略略思忖,应是给卫姑姑报平安一事。
果然,“已命人到浣衣局报平安。如你所料,你姑姑很是牵挂,如今放心不少。”
月色明亮,趁四下无人,梁九功从身后小太监那接过一匣银裸子,“原是一同送去的赏赐,你姑姑担心你在这缺银子,又让传信人全带了回来。”
既说是赏赐,云卿只当是康熙帝的恩典,也没作多想。
“我在乾清宫一切都好,倒是姑姑身子骨不好,更需要银子。”
她也不好总让御前大总管端着匣子,谢恩接过,“罢了,也不好劳传信人来回奔波。待回浣衣局,再交予姑姑保管。”
“你们姑侄多年不见,还能如此亲厚,实属难得。”
梁九功今年已三十有二,在紫禁城多年见惯人情冷暖,多少人为着几两碎银子就能反目成仇、草菅人命。
百两银子,是普通宫女十多年的月例。可姑侄俩都先想着对方,在冰冷紫禁城着实稀罕。
“卫家门风不赖。”
小丫头神色不是做戏,梁九功看在眼里,羡慕在心头。
梁家这些年,因着他的缘故水涨船高,自然也将他当祖宗供着。但要说真心实意,抵不上卫氏对她姑姑的一星半点。
云卿浅浅一笑:“梁谙达谬赞,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好一个人之常情。”
梁九功慨叹一句,转身离开,边走边用佛尘的榆木手柄,敲了敲酸胀肩头。
在御前躬身站桩,一整日下来,浑身皆是酸疼。
云卿瞧着他疲惫的背影,眸子闪了闪,追上去:“梁谙达,您若不嫌弃,我帮您捏捏肩吧。”
前世夫君胤礽被兄弟群臣们口诛笔伐,墙倒众人推,梁九功是为数不多不惜被康熙帝痛斥、也愿意为胤礽说话的人。
而且卫姑姑有想晋升管事嬷嬷的打算,若能得梁九功一句提携,定然事半功倍。
怎料,“丫头,你跟杂家来。”
梁九功被按摩舒服后,去而复返,竟是将云卿领到乾清宫前殿。
她心里咯噔一声,忙压低声音:“梁谙达,这是……”
深夜子时过半,朝晖堂仍一片灯火通明。
“万岁爷这几日白天陪伴太子殿下,奏折政务都堆积到夜里处理,身子疲乏。杂家已禀明万岁爷,你按摩手法得当,能伺候一二。”说完,不等云卿答复,便朝里头压低嗓子禀告:“万岁爷,人带来了。”
“进。”
低沉雄浑的男子嗓音,简短有力。
如当头一棒,狠狠砸在云卿头上,只觉眼前金醒直冒!
呵!
她不过是想算计个管事嬷嬷的差,梁九功却转头就把她卖了?
……
承乾宫西厢房,乌雅氏正坐立不安。
她刚刚接到浣衣局眼线递来的消息,说是御前侍卫亲自到浣衣局,给卫姑姑传的赏赐与消息。
难道卫氏当真用的是那古方易容的法子,如今有机会接近皇上,便不再伪装,趁机近水楼台了?
否则,一个毁了容的宫女如何能近身伺候太子殿下,又凭什么能入皇上的眼?、
乌雅氏停下脚步,“主殿边可有什么动静?”
乾清宫主位是佟贵妃,多年无子。见乌雅氏得康熙帝宠幸,又是包衣的低贱出身好难捏,遂将人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只待乌雅氏来日生子,便过来养在自己名下。
乌雅氏自然知晓佟贵妃的用意,但她出身低贱别无他法,只能将计就计,借着佟贵妃的庇佑先行固宠。待来日在后宫站稳了脚跟,升为一宫主位,便不必再寄人篱下。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不过互相利用。
心腹宫女回道:“一个毁了容的宫女,贵妃娘娘并未放在眼里。”
“等她将人放在眼里,只怕为时晚矣。”
乌雅氏冷哼一声,别人不知道卫氏的好算计,但她知道,就不得不提早防范,“你且留心着乾清宫那边的动静,一旦传出太子病情转好的消息,就立即禀告给我。”
一定要在乾清宫解封当日,就设法除去卫氏,决不能给她留任何晋封的机会!
……
“还不快进去。”梁九功催促地轻推了云卿一把。
云卿欲哭无泪,但也不敢抗旨,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朝晖堂。
想着康熙帝厌恶她这张脸,她还特意微直身子,露出半张脸。心想着没准康熙帝瞧见后,会直接将她轰出来,那也就算是功成身退了。
哪知,康熙帝这会正躺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根本没睁眼。
云卿:“……”
朝晖堂位于乾清宫主殿的东边暖阁,打西侧进门。
正对门口的东侧墙壁处,摆放着多宝阁置物架。靠北是一张堆满周折的长条书案,南边靠窗处是沾满整面墙的硕大罗汉床。罗汉床上铺有明黄色细软,靠垫软枕,以及摆放着茶点的四方小木几。
康熙帝此时就躺在罗汉床上,一身龙傲九霄的宝蓝色常服穿在他身上,不显老气,平添几分成熟沉重感。
云卿借机瞥了眼,不似中年后的康熙爷神色凌厉威严,年少的康熙帝朝气不凡。
精致五官如刀削,闭着的丹凤眼斜长入鬓髯,与二十出头的胤礽有着六分神似,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难怪能迷倒后宫一众女人。
“奴婢见过万岁爷。”云卿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走到罗汉床前。
康熙帝仍是没睁眼,“开始吧。”
“……嗻。”
……
云卿心里虽是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真的伺候起康熙帝来,也得屏息凝神,集中全部注意力。
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已经阻了卫氏满门的荣耀,如今决不能再给他们带来无妄之灾。
侍候的人都被梁九功遣下去了,朝晖堂此刻静悄悄的。
康熙帝闭着眼,触觉与嗅觉无形之中被放大。
身上的一双小手柔若无骨,按摩起来并无多大重量,但手指法力经验老道,稳稳按在穴位上,很是纾解疲惫。
小手的主人身上散发着浅淡好闻的香气,流转在空气中,似雨后竹林般沁人心脾,同样也有解乏的功效。
深夜批阅的劳累身子,渐渐变得轻盈,大脑则安逸地慢慢恍了神。
御前向来都是太监侍奉,乾清宫的宫女都是备给年幼太子的。
故而康熙帝这会,恍惚以为自己处在哪个嫔妃的温柔乡里,难得有兴致地夜半话谈起来。
“你这手艺不错,同谁学的?”
“……同家中老嬷嬷。”
云卿先是怔了下,本以为闭着眼的康熙帝已睡熟,不成想会突然问话,赶忙伺候地愈发用心。
刚刚又那么一瞬间,她想过弑君报仇,还好没动手,现在想想都后怕。
康熙帝从小修习步库,前世时即便登基多年,仍能够和儿子们高手过招,她根本不是对手。
果然,君王警惕多疑是亘古不变的。
“寻常女儿家都是学女红,你怎得会学推拿?”
康熙帝仍闭着眼问话,还抬手指了指头。
云卿会意,忙轻手轻脚地转到枕头那侧,为其徐徐按摩起头部。
记忆却慢慢飘回前世:“幼时是祖母亲自教导奴婢学女红,长大后奴婢就学些推拿之术,回报幼时的教导之恩。”
“是啊,儿孙长大,长辈便老了。”
康熙帝的语气似有感伤:“朕幼时曾以为,皇玛嬷会一直在前面为朕遮风挡雨。不知不觉间,皇玛嬷的鬓角已新添白发。”
云卿又是一怔,连手上按摩动作都是一顿,全然没料到康熙帝会同她说这些话。
这是他的心里话?
倘若她是后宫争宠的妃嫔,能得到康熙帝这般对待,自然求之不得。
可她定是不能入后宫的,且得有多远躲多远,万不能从心里与康熙帝拉近半点关系。
云卿只中规中矩答道:“万岁爷孝顺举国闻名,是天下儿孙表率,实乃万民之福。”
“民间都是如何说朕的?”
康熙帝向来勤政爱民,能听到些百姓言论,颇有兴趣。
然而云卿那番话只是敷衍,如今叫她真要认真转述,可就有些难办了。她前世已入宫二十年,早忘记百姓们是如何评价康熙帝。
唯一的消息,都是来自胤礽,但那些言论大多私密,说出来很容易露馅。
云卿支支吾吾回话:“百姓们,都说万岁爷天人之姿,天选之子,天生……”
“呵,你在这给朕背成语呐?”
康熙被她逗得啼笑皆非,忽然起了兴致,伸手就想将蠢笨的小人拉入怀中,惩罚一番。
结果一睁眼,对上那张黑漆漆的脸……惊得睡意全无。
他伸出去的手,改为揉了揉皱紧的眉心,神色冷下来。
“奴婢有罪,奴婢这就到外面跪着去。”
云卿也被康熙帝的阵仗吓一跳,刚才差一点,她就将万劫不复。
索性先声夺人,主动提出到外面罚跪。
眼下这情形,只要能远离他,打她几板子也能接受。
谁知她才走开两步,又被叫住:“无碍,且再给朕按按脚,将功补过。”
鉴于这几日,云卿在前后殿都伺候得不错,康熙帝开恩地没多难为人。
云卿被迫应“是”,心里寻思着他倒也不必非得这么好脾气。
……
康熙帝靠坐在罗汉床上,手上那本书翻着,双脚朝外。
云卿就跪在脚踏上,挺着上半身,一下一下地为其按摩脚心的穴位。
两人这样位置,从康熙帝的角度,刚好能看清云卿五官。
按常理说,康熙帝日理万机,是没什么心思去专门打量一个宫女的五官,尤其还是容貌这样式的……
但事情怪就怪在,他竟会将她错认成宫妃。
康熙帝思量起刚才种种,追寻缘由。
发觉这宫女嗓音婉转动听、气息清秀、仪态端庄有度、心地孝顺良善,样样都符合宫妃的标准。
除了那张脸。
此事他也有所耳闻,原是副挺好的相貌,被塔塔拉氏嫉妒陷害,才沦落至此。
回想起来,原本佛堂偶遇,他还瞧着塔塔拉氏是个有意思的,哪知心肠极其歹毒。
不作过多回想,康熙帝视线越过书沿,落在云卿的脸庞上。
仔细一瞧,发觉她五官甚是精致。
毒药虽毁了面皮色泽,但原有的眉眼尚在。柳叶眉清韵,俏鼻樱唇小巧。尤其那双圆溜溜的葡萄眼,显得有些稚气,多了一抹俏皮。
说起来,这双眼睛倒是和塔塔拉氏有几分肖似,难怪会被记恨上。
如今遍寻后宫,还真找不到一个女子的五官能与之媲美。就连新晋的乌雅氏,都比照之略逊一筹。
若是换回先前的白面皮,的确担得起“倾国倾城”的美誉。
“待太子病愈,你就继续留在乾清宫当差吧。若是伺候得好,朕再赏你找胡院判诊治。”
云卿本能拒绝,略向后挪两步,磕头谢恩婉拒:“奴婢谢万岁爷恩典。只是奴婢为人蠢笨,还是做浣衣局的粗活更合适些……”
“哐当!”
书卷被不满地摔在四方小木几上,震得人心弦一紧。
“你当朕是在同你打商量?”
还从未有人敢两度抗旨,康熙帝威严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朝晖堂内瞬间风云变幻,守在外面打盹的梁九功,猛地一激灵。
他悄悄从门口望进来,只见康熙帝丹凤眼微眯,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的人,俨然已动怒。
这是怎么了?
刚才分明还聊起家常,欢快得很,他才放心打个盹。怎么转眼就变天了?
云卿亦是吓得不轻,呼吸一滞,心说果然伴君如伴虎,“万岁爷金口玉言,自然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但奴婢也是为万岁爷和太子殿下着想。”
“倒是朕误会你了?”康熙帝讥讽勾唇:“你且说说,是如何为朕与太子着想?若有一句虚言,朕立马摘了你脑袋。”
梁九功皱眉。
几日相处下来,他还挺喜欢这丫头的。这到底做错何事,竟惹得万岁爷起了杀机?
第6章
“能侍奉在御前,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奴婢心里甚是欢喜。”
帝王之怒,犹如一把无形的砍刀悬在自己脖颈上,任云卿前世生活四十多年,这一刻仍是声音打颤。
她试探性说句软话,见康熙帝并未进一步动怒,才敢继续往下说道。
“但奴婢也有自知之明,如今乾清宫封着缺人手,自己才略能侍奉一二。待太子殿下病愈,自然会有经验老道的人来侍奉,奴婢届时就显得多余了。即便勉强留下,也会照应不周,扫了万岁爷和太子殿下的兴致是小,若误了大事,就是奴婢砍头一百次都不足以恕罪。还望万岁爷明鉴。”
九五之尊不容违逆。
所以她得陈情其中的利害关系,让康熙帝自己觉得不应该留下她,而非她拒绝了他。
康熙帝像是没听见,只端起旁边的茶水抿了口,“来人,换杯热茶来。”语气冷硬。
“嗻,奴才这就去换。”
梁九功适时躬身进来,打了个千,自行将茶水撤下去。
与此同时,外面已有小太监端来热的茶水,梁九功接过来,进屋端给康熙帝,“万岁爷,热茶来了。”
康熙帝坐在罗汉床上喝茶,而云卿则始终匍匐在地上跪着,一动不敢动。
主子有意晾着人,当奴才的自然不敢求情。梁九功大抵也猜出所为何事,就安静地躬身立在一旁候着。
若未记错,这是她第二次违抗圣旨。
别说是紫禁城的一个奴才,就是全天下人的命运,都握在万岁爷手里。他想安置一个奴才,如何容得旁人置喙?
……
云卿和梁九功二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一时间,朝晖堂里只有康熙帝会偶尔发出声响。
直到一盏茶饮尽,梁九功又躬身上前撤下来茶具。
不经意间提及云卿,“万岁爷,这奴才可是扰了您兴致?原是见她做事稳妥,如今瞧来,浣衣局的粗实宫女果然登不了台面。奴才这就将她带下去好生调教,往后绝不再碍着您的眼。”
康熙帝斜他一眼,冷嗤了声“你这老货”,随后才开恩地摆摆手,“带下去,好生调教。”
“嗻。”
梁九功笑意吟吟地朝康熙帝打了个千,转头就冷脸呵斥云卿:“还愣着作甚?到外面跪着去!”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