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四个字,屋外的萧诗晴心狠狠跳了一下。
还是来了,他还是知道了……
她稳住心神,再次靠近了门边,侧耳倾听,
严嵩还是用那惯常缓慢的语调道:“辑事司探听来消息,赵文华利用在江南为官这些年的时间编撰了一本《百官行述》,收集了江南乃至整个大明官员贪污受贿的丑事。赵文华藏得深啊……直到前些日子,这本书丢失了,才终于慌了神露出马脚,被我们的人谈听出一二。”
“若不是那本书被人拿走了,你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严嵩怒喝,“严世蕃,这个赵文华你是彻底用错了!”
严世蕃许久都未应答,“那本书即然丢了,一定是被徐阶、陆炳或司礼监的人率先发现,然后想尽办法从赵文华那里偷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我现在总算明白陆炳为什么让傅十一去浙江了,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这本书。”
“那傅十一现在在哪儿?”严嵩紧接着追问。
“没人知道。”严世蕃阴沉地道,“他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门外的萧诗晴步子晃了晃,锦衣卫的容颜浮现在她的眼前,傅十一的尸体多半现在还在沈链的那间旧宅子里,万一严世蕃率先发现……
“一本《百官行述》再加上萧诗晴,对于我们只会是雪上加霜!”严嵩道,
“你自己想想吧。”
严嵩离开房间,却正好看见萧诗晴站在门前。
“你听到什么了?”严嵩阴沉地问。
“爹,她不会说的。”严世蕃走上来,拦在萧诗晴身前,“我相信她,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严嵩自然明白,他早已懂得萧诗晴的心,儿子无论如何不愿把萧诗晴送走,萧诗晴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严家。
他叹了口气,然后离开。
严世蕃把萧诗晴拉进了房间。
“我们去江南的时候,你有没有发觉赵文华不对劲?那个时候,他有没有露出《百官行述》的马脚?”
萧诗晴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但还是强装镇定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
严世蕃叹了口气:“《百官行述》是大事,可爹也万万不能因此就……”
他话头止住,烦躁不安地揉了揉眉心。
萧诗晴侧头,就看到了桌案上的那封奏疏。
严嵩给嘉靖上疏,声明想要断绝与严世蕃的父子关系,与他彻底切割。
赵文华毕竟是严世蕃的手下,《百官行述》的事暴露,严世蕃本就有一定的责任,严嵩需得这样做,儿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才不会牵连他。
“有你在,我也不想做这些事啊……”严世蕃狠狠地捶着桌案,一声一声,似乎捶进了萧诗晴心里,
“可谁让我偏是严嵩的儿子!”
严世蕃欺骗圣上拉萧诗晴入伙制造壬寅宫变,本身就是为了维护严嵩,壮大严嵩的地位。严嵩现在反过来翻脸不认人,他当然感觉收到了背叛和委屈。
萧诗晴把臂环在他的肩上,轻轻拍着他让他安静下来,男子却无法抹杀心中的情绪,将头埋在她怀里。
直到听到了他的呜咽。
外表风光无限,权倾天下的首辅之子,也会有如此黯然神伤之时。
“你不要这么颓废。”她捧起他的脸,怜惜地道。
“我没有颓废,我只是觉得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眼角隐有泪痕,语调沉闷。
出生在政治世家的他,素来感受不到亲人的温暖,连父亲都不是真心爱他的。
少女扳过他的肩,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还有我啊。”
严世蕃的眼光闪了闪,随即拥住她。
“诗晴,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么?”
他拥住她,喃喃问。
“永远。”
她心里顿了一瞬,随即定定地答。
无论发生什么事,严世蕃都不会因此倒下,他永远是孤傲的,那个纵横朝廷的首辅之子,那个“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的严世蕃。
嘉靖近来总是心不在焉,那股性格中独有的孩子气又犯了上来,明明李芳给他收拾好的床铺和桌案,却总是被他弄得一团糟,到了玄修时间又无法入定,李芳又好言安抚主子几句,料理完玄修前的一切事物,总算退了出来。
从万寿宫出来,已经近黄昏,刚走到半路,掌管东厂的陈洪急匆匆走上来,附在李芳耳边低声道:
“干爹,儿子有急事禀报。”
李芳见陈洪神色严肃,不似往常,便觉是有什么重要之事。
却是漫不经心似的点了点头:“说吧。”
陈洪又看了看黄锦,似是有些嫌忌,但碍于李芳平和却莫名充满威慑的目光,还是道:
“据东厂的奴才探听说,赵文华在江南搞出了个大动静。”又压低声音,“他利用他先前在干爹身边的经历以及在江南这么多年的人脉,编了一本大明官员贪脏履历之集,叫《百官行述》!”
李芳猛地抬头,退后两步,身旁的黄锦脸色也倏然变了:
“陈公公,此事可不敢乱说。什么叫,利用他先前在干爹身边的经历?难不成,这事是干爹叫他做的?”
“我没有乱说。”陈洪瞪了黄锦一眼,“我怀疑陆指挥使把傅十一派往浙江,也是为得这个事,不然他干嘛紧追着赵文华不放?”
“傅十一在江南这几年,名曰戴罪立功,实际一直在查《百官行述》的下落。”
“罢了,赵文华多年不在我手下供职,他变成什么样,早已不是我能预料的了。”李芳叹了口气,便盯向陈洪,“那结果如何?”
“查到了,江南那边咱们的人听说,赵文华就是从傅十一手里弄丢了《百官行述》。”陈洪道,“傅十一拿到了那本书,按理说应该火速赶往京城交给陆指挥使,可是直到前几个月,他的消息就一直断了。”
“断了?”李芳蹙眉。
“再没有人看到傅十一的行踪。直到东厂的奴才看到,傅十一死在了沈链的宅子里!”
一个晴天霹雳,李芳猛然抬起了头。
“傅十一回京的时间,跟沈链被流放的时间差不多,陆指挥使是亲自将沈链送走的,而且他这个人重情义,不可能不去沈链的故宅看看,傅十一既然死在了沈链的宅子里,陆指挥使不可能不知道。”
“何况,傅十一是他手下的十三太保,和他联系最为密切,傅十一若出了什么事,陆炳也一定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陈洪说着打了个哆嗦,“可直到现在,陆炳连去沈链家运送傅十一的遗体都不敢,这就说明,他装着不知道傅十一已经死了。会不会是陆指挥使自己……”
“应该不会吧。”李芳若有所思,“陆炳不会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傅十一可能是为了躲避赵文华的追杀,身受重伤不治而亡。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把《百官行述》交给陆炳,反而要到沈链的宅子里……”
说着,他声音小了下去,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不住地感叹:“傅十一,是聪明人啊。”
陈洪在一旁沉默,唯有黄锦似乎听不懂李芳为何这样说,一脸严峻。
陈洪道:“干爹,我们的人因此推测,《百官行述》落在了陆炳手里。”
李芳点了点头,带着两人转回万寿宫,语调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我们得把这个事儿,禀报给主子。”
北镇抚司。
锦衣卫指挥同知孙卓几步闯进了陆炳的值房:
“指挥使,我从太监那听说,《百官行述》有消息了!”
又上前几步,悄声道:“傅十一的下落也搞清楚了,有人亲眼看见,他就死在了沈链的宅子里!”
桌案前的陆炳炳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实际上他也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只不过一直秘密压着不外传。他慢慢抬起头,却问:“你是怎么听到的?”
孙卓一愣:“司礼监那边的人告诉我的……”
“《百官行述》的事是关系到朝政的要事,太监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给你呢?”陆炳语调仍是慢条斯理,但那目光中蕴含的利刃,似乎要把孙卓的那层防御割破。
陆炳烦躁地揉揉眉心,他站起身直逼视着他:“先不说《百官行述》,严世蕃去山西时遇到的那帮杀手,是你派去的吧?”
孙卓一僵。
“你想动严党,现在还太嫩了!连裕王爷都得给严世蕃送礼,你想跟他玩,他用两个指头就能把你掐死。”
陆炳声音愈加阴沉,咬牙切齿道,
“居然还想勾结太监一起设局……我告诉你,北镇抚司是皇上的北镇抚司,我们出来进去,是替皇上办事,司礼监那帮人同我们一样,谁若是敢有二心,圣上都能立刻将他降罪!”
孙卓低眉:“是。”
陆炳长吐出一口气:“你去休息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可是指挥使,《百官行述》……”
陆炳摆摆手:“这事不要再提了。”
孙卓不解:“《百官行述》就在我们手下人手上,我们拿到它,更能好地巩固北镇抚司在朝廷中的地位啊。”
他挨近几步,将手撑在陆炳桌案上,字字急迫:“您不是也说了吗,我们是锦衣卫,出来进去是替圣上办事,又没有私念……”
陆炳猛地打断他大喝:“你懂什么?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去找傅十一,你传令给整座镇抚司衙门,任何人都不许再提《百官行述》!”
孙卓一愣,他从没见过陆指挥使这样发火,然而终究不敢再反驳,领命走了。
陆炳颓然倒回了椅子上。
尽管是这样吩咐手下,他却自觉《百官行述》的存在隐瞒不住了。朝廷的又一场风暴,即将来袭。
第77章
窗外,黄昏正一点一点退散,乌云渐渐拢聚,看样子,是要下好大一场夜雨。
严世蕃正在房间里假寐,门忽地开了。
“少爷,刚得到消息。”严辛走进来,附在了严世蕃耳边说道,
“《百官行述》被掌握在了锦衣卫手里。”
严世蕃猛然从躺椅上坐起来,目光凝聚成一点:“可当真?”
严辛点点头:“据辑事司的人说,傅十一已经死了,陆指挥使却一直没去收尸,他们猜想,这其中可能有鬼。”
***
夜,如漆如幕。
严世蕃刚出了府门,雨便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不一会,雨点变得豆大,又变成了瓢泼大雨。
他走得急,没有坐马车或轿子,只骑了匹快马就奔出了府门,再加上没带雨披,只走到半道上便浑身湿透了。
来到北镇抚司,守门的锦衣卫见他一身湿淋淋的,暗自想笑,但终是不敢怠慢,替他拴好了马,把他迎到了陆炳所在的值房。
北镇抚司从外观上看,就是一个个大铁疙瘩组成的房间,陆炳虽然贵为锦衣卫指挥使,所在的值房也不过是比其他人的大一些,里面的陈设较好一些而已。
“呦,这不是严大公子么。”
今夜的陆炳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倚在门框上不紧不慢,轻轻捻了捻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尘:“这么晚了,怎么有空来北镇抚司做客?”
陆炳身材很高,他故意整个人把严世蕃从门口挡住,不让他进去。
陆炳打量着严世蕃湿淋淋的头发和衣服,勾起嘴角淡笑:“严公子走得真急啊,下次别忘了带雨披,这娇生惯养的身子万一冻病了,我如何向严阁老交代啊。”
严世蕃自然不会理陆炳假惺惺的客套,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已看出陆炳是故意将他拒之门外,便干脆上前将他硬挤开,走进了值房。
严世蕃正被雨淋得浑身疲惫,此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陆炳的椅子上,拿起桌上那碗热茶一饮而尽,这才暖和了过来。
喝完了茶,严世蕃抬头看着面目有些扭曲的陆炳,抿了抿唇:
“五十万两银子,我买你把它交出来。”
陆炳皱眉:“什么?”
严世蕃不想跟他浪费口舌:“《百官行述》。”
“《百官行述》是什么?”陆炳仍望着他,“严世蕃,你大老远冒雨闯进我的值房,就为了跟我说这些浑话?”
严世蕃冷笑:“七十万两银子,足够了吧。”
陆炳抱着臂,抿紧了嘴唇。
望着陆炳这幅打死也不说的模样,严世蕃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他:
“你我都知道《百官行述》有多么重要,你若是交出来,我和你就仍然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李芳、徐阶那些人,就不敢拿你我怎样。”
陆炳背过身去,一字一句:“我和严党从来就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
沈链的眉眼一点点浮现在了陆炳的眼前,只要一见到严世蕃,就不能不想起沈链的脸,想起那晚沈链醉酒的模样。陆炳的眉头渐渐拧住。
严世蕃自然知道陆炳是记挂着沈链的事情:
“这么说,你是执意要把它交给皇上,作为对付我们的杀手锏了?”
陆炳抱着臂的双手微微一紧,严世蕃这是在逼他表态,在朝廷各派系的斗争里,锦衣卫的站队至关重要。他虽已有些厌恶严世蕃这幅嘴脸,但依目前的自己,能直接跟严党翻脸吗?
陆炳终于开口了:
“《百官行述》不在我手里。”
严世蕃一怔,眼睛眯了起来:“你说什么?”
“傅十一拿到那本书后,就冒死回到了京城,想把它交给沈链。”陆炳沉声说着,只管陈述事实,“但沈链那时已经去了和蒙古人的战场,之后一直在北镇抚司,直到上疏被下狱。”
“傅十一查案时,一直受到各方势力的阻挠,有人想杀他灭口,那应该就是《百官行述》真正的创作者。”
“傅十一负伤回到沈链宅子那段时间,一直有人跟着,究竟是谁在沈链的宅子里,我想……”说着,陆炳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终于转过身,看着严世蕃,
“《百官行述》在哪里,严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
***
与此同时,紫禁城。
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整个下午,嘉靖就这么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的天色由白昼到黄昏,再由黄昏到黑夜。直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才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道袍,微微舒展了身子。
李芳适时地进来了。见自家主子一下午都在沉默,李芳很聪明地没有打扰,但此时再不进来就来不及了,东厂得到的重要消息必须向嘉靖帝通报。
“哎呦,主子,外面下了那么大雨,怎么不关窗啊。”
李芳快步走上前关了窗,见嘉靖的道袍已经被雨扫得微湿了,便先将铜盆放在嘉靖身边,开始为他脱道袍:
“主子,《百官行述》的事有消息了。”
嘉靖就像突然从自己那谜一样的世界抽离般清醒过来,立刻来了精神:“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