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东厂的奴才探听说,锦衣卫的傅十一得到了那本书,就带着那本书冒死回到了京城,想把书交给锦衣卫的兄弟沈链,然而沈链那时并不在。”李芳顿了顿,“据说当傅十一来到沈链宅子时,那个萧诗晴正巧陪同着他一起。所以,萧诗晴很可能知道这本书的下落。”“陆炳应该已经知道了。”李芳想了想,“至于萧诗晴,现在虽然是严党的人,但她心里还是识大体的。何况,《百官行述》这么大的事情,她也应该不敢瞒。”
嘉靖点点头:“那就好,让陆炳去查,好好地查。”
李芳躬身上前:“主子,不是奴才多嘴,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陆炳……很可能不会查。”
“怕遭报应?”
嘉靖仍一边脱道袍一边道。
李芳小心翼翼地道:“锦衣卫个个手眼通天,若是真查起来,自然会掀起通天大案。到时,朝中八百多名官员全被陆炳得罪了,就算主子想保他,严党、徐阶那些人,也会把他撕碎的。”
“……病入膏肓、病入膏肓!”
少顷,嘉靖猛地将道袍扔了下去,声音里透着愤慨和惋惜,“朝局如此盘根错节,只要动一个人,都能牵扯出背后的整个利益党羽……这陆炳,也不如从前那样铁骨铮铮了……”
李芳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接住嘉靖的袍子,躬身道:“正是。傅十一也是因为清楚这点,所以才想将这本书交给沈链而不是陆炳。主子,依奴才看,主子,最好把这条鞭子握在自己手里。”
嘉靖看了李芳半晌,最后无奈地苦笑:“好啊,好啊。这也不愿得罪,那也不愿得罪,那就让朕得罪人吧……”
嘉靖站了起来,走向精舍的纱幔,罄钟般的声音仍在大殿回响。
“即刻传旨,召陆炳、严世蕃入宫。”
“是。”
***
当严世蕃跪在嘉靖面前时,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别人总说他如何如何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可见了嘉靖,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皇上的圣旨传得是何等迅速,严世蕃出了北镇抚司衙门还没等回府,旨意便已到了。他只得掉头折回来,和陆炳一同去了万寿宫。
此刻,万寿宫的大殿里只有四个人。嘉靖坐在龙椅上,李芳在他身侧伺候,陆炳和严世蕃则并排跪着。
“最近,我大明真是国运坎坷,蒙古人刚走,江南的案子又层出不穷。”嘉靖望着身下跪着的两人,嘴角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朕原本想一心潜修,现在,却也不得不过问了。”
陆炳叩头道:“回皇上,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办好差事,给皇上分忧。”
嘉靖却不想听他打官腔,轻笑了两声:“那就给朕解解忧吧。好好说,别给朕整出其他花样来。”
陆炳和严世蕃是何等精明之人,嘉靖突然连夜召集他们入宫,他们已猜出,嘉靖这是知道了《百官行述》的事。嘉靖的意思很明白,关于《百官行述》,你们知道什么就说出来,至于欺上瞒下的念头,最好打消。
陆炳不得不开口了:“回皇上,那个在沈链家里的萧诗晴,确实是案件的知情人之一。”
嘉靖满意地点点头:“知道那东西的人,还有别人吗?”
“除了朝廷中这些派去办案的和涉案人员,应该就只有萧诗晴一人。”陆炳答道。
严世蕃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坐在高处的嘉靖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严世蕃,萧诗晴在你府上住得可好?”
“她很好。”
“她是不是那些让朕忧虑之人呢?”
“回皇上,萧诗晴和臣等都是一心向着皇上,为皇上效忠的。”
嘉靖点了点头,轻轻启唇,明明是一句含义重大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那么,就召她入宫吧。”
这句话就像在严世蕃心中炸响了一个惊雷,他猛然抬头,半晌,目光变了几变,竟说不出话来。
龙椅上的嘉靖却突然发问了,带着一丝残酷的笑意:“看你的样子,好像有点不愿意?”
严世蕃知道嘉靖打得什么主意,却没想到他能问得这么直接。严世蕃心中渐怒,第一次没有回话,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满。
嘉靖语气愈紧:“她是你的妾?”
“……回皇上,不是。”
严世蕃心里无奈。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萧诗晴嫌弃他有三妻四妾而不肯跟他结婚才没名分的吧,要是说出来,当着其他三人他的脸往哪儿搁?
嘉靖蹙了蹙眉头,似已有些不悦:“既然不是,那带进宫里来又如何?”
严世蕃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他深知这位皇帝的性格,继位三十年来,性格乖张任性,从不愿别人忤逆他。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涉及到朝廷要案,都要时时刻刻以国事为重。”
嘉靖的耐心耗尽了,他不再管严世蕃,发出了命令:“勿要再推脱。李芳,你马上派靠得住的人,今晚……”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午夜,又改口道,“不,明天一早就去严府传旨,召萧诗晴入宫。”
“是。”
“严世蕃今晚就不要回府了,在宫里的偏殿住下吧。李芳,你给他安排。”
严世蕃垂着头,暗暗握紧双拳,半晌,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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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这是冬日往常一样冷暗的阳光。
北京城清晨卯时的冬天,天色是蒙蒙的灰,只剩一些淡薄的黑色仍残留在天边,似是为不甘就这样被白昼吞没而做最后的挣扎。
树枝都是光秃秃的,只有几只飞鸟停在上面片刻,鸟们似也嫌这里荒凉,叫几声便飞走了。
“萧姑娘不必忧虑,皇上叫姑娘到这儿来只是问姑娘些话,兴许问完了就会让姑娘回家的。”
萧诗晴咬着唇,默默随黄锦在紫禁城中走着,后者在一旁好言安慰。
萧诗晴刚醒,嘉靖的圣旨就传到了严府,严世蕃又一夜未归,她已模模糊糊猜到嘉靖召她来的意图是什么。
黄锦带她到了万寿宫门口,宫外却静悄悄的,门口只站着两个把门的太监,完全没有上前迎接奉旨入宫的二人之意。
“怎么没人?”黄锦叫过一个太监,“皇上和老祖宗呢?”
那太监躬身道:“回干爹的话,皇上正在丹房打坐,没有旨意不能进入,还请干爹稍等片刻。”
黄锦点了点头,对萧诗晴道:“如此,我们就再等等。主子这一打坐,可得要好长时间。”
见萧诗晴仍然垂着眼睫,黄锦道:“哎呀萧姑娘,不必这样紧张,万岁爷还是仁慈的,对于无罪之人从不多加为难。来,我带你到宫里四处逛逛,散散心。”
黄锦不由分说,就带着萧诗晴走了。
萧诗晴跟着黄锦到了紫禁城中的一个别院,这个院子十分偏僻,除了凉亭和白玉石凳,竟然还有一架秋千。
黄锦向萧诗晴解释院子的由来,脸上竟露出温和宠溺的笑容:
“主子少年时在潜邸便好玩,十五岁即位后,少年活泼的天性还未消减,这座院子是他特意命人在宫里照着潜邸里的样式修的。后来主子大了,这座院子就荒废了,只有裕王小时候还偶尔玩玩。”
“萧姑娘也可以玩玩,散散心。皇上不会怪罪的。”黄锦望着秋千,笑眯眯地说。
萧诗晴忍不住坐了上去,蹬起两条腿,悠悠地荡着。
她一边荡着一边想,嘉靖召她入宫,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容拒绝。毕竟事关《百官行述》,那是朝廷中近一半官员的把柄,嘉靖想要掌控朝局,就必须把把柄捏在自己手里。
正在她想得入神,秋千也荡到了最高点,这时秋千的绳子突然断了。
萧诗晴怎么也没想到突然会发生这等变故,惊呼一声,直朝地扑了下来。
她做好了被摔破相的准备,却落入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中。
她本以为是严世蕃,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袭道袍。
在朱厚熜的眼里,那座院子是个早该拆了的地方,在自己长大后,便从没有来过。
直到今天的刚才,李芳告知自己萧诗晴和黄锦就在那里,这才懒洋洋地迈开步子,踏入了自己十多年都没再来过的别院。
当他抬起头看那跳动的身影时,只觉得那个荡秋千的身影是异常熟悉,且带着些紫禁城中绝不该有的欢快、活泼。
他的心里猛然被击中。
梦里那个女子骤然显现在脑海里,与面前这个荡秋千的身影融为一体。
错不了,梦里那个神仙,便是这般容颜。
朱厚熜怕她摔疼了,情急之下忙伸手把萧诗晴接住。
“皇上。”
萧诗晴就势稳住身子,忙挣脱开他在一旁站好。
这怀抱未免有些熟悉。就像曾经体会过一样。
有一瞬间,萧诗晴心中这样想。然而现实中她确实不曾和嘉靖帝有过什么接触。
直到她抬起头,心中才猛地被一击。
原来是他。
阳光斑驳的竹林中,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一想到那天遇到的人竟然是嘉靖,她不禁怔住了。
直到黄锦叩首的声音打断了这段微妙的沉默。
“奴才黄锦,见过主子万岁爷。”
朱厚熜咳了一声,微微抬了抬眉,却看都没看黄锦,对身边的李芳淡淡道:“李芳,宫里的这些玩意儿,也该修修了。”
李芳一惊,赶忙俯下身子道:“是。”
黄锦在一旁也赶紧不住地点头。因为带萧诗晴去“散心”,让萧诗晴坐上那快坏的秋千,全是李芳安排好的意图。此刻计策落空了。因为李芳怎么也没想到嘉靖会自己接住萧诗晴。
萧诗晴见到嘉靖的时候太惊讶,刹那间忘了下跪,此刻也赶紧随黄锦跪下了。
下一刻朱厚熜就道:“罢了,都起来吧。我们去殿里说。”
“是。”
黄锦这才站起身。萧诗晴也跟着站起来。
嘉靖转过身,带着几人朝万寿宫走去,一边走,一边又道:
“李芳。”
“奴才在。”
“叫严世蕃自己回府。”
直到进入了万寿宫,萧诗晴都没见到严世蕃,她知道,也许这是嘉靖和李芳的刻意安排,怕她见了严世蕃的面会串供《百官行述》之事,只得乖乖跟着嘉靖到了殿中。
萧诗晴仰头打量着万寿宫里的陈设,脑中对应着第一次进来给嘉靖换药的场景,发现里面的摆设仍和十年前的大体相同。与其说是进宫殿,倒不如说像是进了一座具有皇家气派的雄伟道观。
“黄锦,”嘉靖像是甩开了身后的一切跟随之人那样,径直进了里面的精舍,坐在蒲团之上背对着二人,眼神里有些他们看不见的迷离,“朕要进丹。”
“主子,萧姑娘的事,还没安排……”
黄锦提醒。
嘉靖似才微微清醒了过来:“嗯?”。他回头看着站在黄锦身后的萧诗晴,也不知道是在那什么哑谜,似乎是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点了点头道:“让她住在万寿宫的偏殿吧。”
黄锦微微一怔,有些变调的声音究竟没能完全掩盖住心中的惊疑:“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萧诗晴也是一惊,但面对大明最高统治者天子,她哪里有反驳的份儿。
嘉靖的意思,是要让她住进这座紫禁城?
但见嘉靖便闭了眼,一副入定的样子,她便也没敢出声打扰。
而且更让她惊讶的是,嘉靖竟只是把她安排在万寿宫,对于《百官行述》之事,竟是一字也未提了。
万寿宫偏殿距离嘉靖的住所还有些距离,但每当萧诗晴外出时,都要经过正殿,因此她也能时时刻刻看见嘉靖。
嘉靖把她安排进紫禁城,他却绝口不提何时让她离开之事,她也知道嘉靖召她进宫的意思,但她仍然心急如焚,她牵挂着严世蕃,只要一日见不到他,她就一日不觉得安宁。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她在想念严世蕃的同时,也每天提着心,暗暗祈祷,张居正能安全保管《百官行述》。
对于张居正而言,他的离京绝不意味着结束。
记忆闪回到几天前那个下午。那是个再普通不顾的下午,微风像往常一样宁静地拂过京城街道的万事万物,街边小贩正在卖力地吆喝,伴着这样的场景,张居正从翰林院出来,准备踏往离京的路。
他走得是郊外的山路,这条路本就人烟稀少,此刻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奈何道路虽空旷,却容不下心中的思绪万千。
挡在路前的,是一辆轿子。
张居正一愣,就见轿帘掀开了,一个背着包袱,面容姣好的女子走到了轿外。
张居正扬起眉。
“萧姑娘?”
萧诗晴从轿中下来,先回身对轿夫说道:“我到地方了,你们都回去吧。”
“是。”
几个轿夫点点头,便抬着轿子走了。
萧诗晴这才走近了张居正。
“萧姑娘有什么事?”
张居正的眉尖微微动了动。
“为什么离开?”她却没回答他的话,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或许是因为风的原因,她的声音有意思颤抖。
“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哉?”
张居正微微侧过了身,捏紧了双拳。
萧诗晴没有回答,只有微风把飘来的一声叹息送到了张居正耳中。
过了半晌,她才道:“如果你有机会彻惩朝中贪腐呢?”
女子的话语清澈,又有些幽然。
张居正猛然抬头。
“那部书在你手里?”
萧诗晴正视他:“不错。”
朝中的情报罗网大得超乎她想象,张居正、徐阶那边自然也听说了傅十一去江南的消息,她本以为《百官行述》的存在只有朝中少数人知道,然而张居正此言,再一次刷新了萧诗晴对清流之无孔不入的认识。
张居正双眼眯了起来:“……你在这里拦住我,是为了把它送给我?”
不愧是张神通,对于她来的用意,他一猜一个准。
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特意在路边雇的轿子,没有让严家一个人知道她来到了这里。
“《百官行述》既是,也是把利剑。”萧诗晴道,“究竟是还是利剑,关键就是在谁的手里。”
那部书中记载着南方官员尤其是贪腐官员的把柄,只要运用得当,就凿开官场铁幕,所向披靡。
心中的震惊实在难以抚平,张居正的呼吸急促起来:“萧诗晴,你应该知道,我此趟离京是为了回到南方……南方的贪腐,严嵩严世蕃可是占了大头,你把《百官行述》给我,是自掘坟墓。”
“我知道。”萧诗晴的眼眸微微暗淡,“的确,严家此时风头正盛,谁也不能撼动他们的地位。但二十年、三十年呢?阁老和世蕃得的多了,必不被皇上所容,到时,也就是他们的灭亡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