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整了整衣服,抬腿便跨进了门槛。萧诗晴跟在后面。
一进门的房间里摆着一个香炉,香炉上是一尊金像,一个绯袍皂靴的老人正缓缓弯着腰,对着金像祈福。
听到门口的响动,里面那老人慢慢地转过身:
“世蕃,是世蕃回来了吗?”
“爹。”
随着跨进门的步伐,严世蕃的声音也柔和了不少,比方才在堂上跟人吵架的时候听着舒多了。
在萧诗晴的印象里,这好像严世蕃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
“这便是萧诗晴姑娘?”
严嵩看了看严世蕃身旁的萧诗晴,淡淡道。
老人的那双眼睛不同于严世蕃的幽深犀利,而是浑浊平和,却透着精淡的光。
“是。”
严世蕃点点头。
面前的老人身材瘦削,高高的颧骨,一身绯色长袍,留着长白胡子,这便是当今的内阁首辅,严嵩。
严嵩淡淡地笑了笑:“我刚才一直在给皇上祈福,便没太注意你们进来。”
从这笑容中,萧诗晴竟隐约地发现了一丝慈祥。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案子审得怎么样?”严嵩问道。
严世蕃坐在了严嵩身边的一把椅子上,道:“赵广认定了我们是在打击夏言,我想他虽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却还是要防着他点。”
严嵩依然是刚才那般的笑:“放心,即使他要告,上告文书也必定是先到内阁,再到皇上手里。”
萧诗晴在一边听着,才越觉得严嵩慈祥的笑容里透着阴森。这完全是严嵩想让皇上看什么,皇上就得看什么啊,内阁首辅就这样轻易把持了朝政。太黑了。
严世蕃看了看萧诗晴,道:“爹,那便让她先在这里待些日子,等风头过了,再让她出宫。”
严嵩点点头。
严世蕃又交待几句,见没什么事了,就打算离开。
严嵩瞧了他一眼,随口问:“又去哪里野?”又嘱咐道,“先前皇上吩咐的青词别忘了,写好了交给我。”
严世蕃答了声“知道了”,便跨出了西苑。
出了紫禁城大门,严世蕃的身边已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蓝青色官服的男子。
罗龙文躬身对严世蕃行礼:“小阁老。”
严家有权有势,严世蕃又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自小就是被宠大的,养出了一身骄横跋扈的性格。此刻出了北镇抚司和紫禁城那两个铁囚笼,严世蕃更是感到一阵解放,恢复了本就有的那身京城富家公子的纨绔做派。
他竟一手搭上了罗龙文的肩,搂着他向前走:“走,咱们去快活。”
没过多时,二人来到了便来到了一座气派的酒楼门口。门口迎客的伙计眼尖,老远就认出了这两位常客,忙走上前恭敬地道:
“呦,小阁老的光临,可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
“还是老规矩。”罗龙文看了看酒楼里。
“明白。”
那伙计点点头便进去了。
不一会儿,酒楼中便有客人陆续走了出来,直到里面一个客人也无。
严世蕃这才走进去,带着罗龙文直上了二楼的雅座。
雅座的桌前早已摆满了上等的美酒,从二楼向下望去,可以看见一楼的桌椅已全撤了,中央的舞台上,正站着一排排倾城之色的歌姬。
严世蕃落了坐,罗龙文却在一旁站着。
严世蕃瞧着他,忽然慢慢道:“龙文啊,你跟我几年了?”
罗龙文笑道:“过了年,就满四年了。”
他在严嵩还未当上首辅时,便已做了严家的幕僚。
“这次的事,应该够夏言喝一壶。”严世蕃看着他淡淡笑道,“今天是严家的喜日,你也坐着吧。”
“谢小阁老。”
严世蕃说这话,便意味着没把自己当外人。罗龙文暗自欣喜之余,还有些许感动,自己辛苦三年,换来这一句话便是不容易。感慨之下却也不表露,只恭恭敬敬地捡了偏坐的椅子边儿坐了。
随着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响起,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艺妓扭动着腰肢,广袖长裙,随歌起舞。
舞台上的京城名妓们对于楼上雅座客人的身份都是心知肚明,跳舞的动作幅度比先前大了许多,几乎恨不得有一阵风吹来把身上的裙子吹掉了,一个个双眸仿佛能柔得滴出水来,勾引心魄的眼神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都春心荡漾。
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万一楼上那人看中了谁,将她带到严府去,以后的日子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严世蕃似是在看那些妓/女的歌舞,又似是没在看那些歌舞,呷了口酒,幽深如潭的眸子忽然似那杯酒般泛起了水样波纹,逐渐迷离了。
上午在北镇抚司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萧诗晴执拗的眸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又看了看楼下的舞台,却轻轻蹙起了眉。
严世蕃突然缓缓沉吟道:“龙文你可知道,我虽然自幼锦衣玉食,在面对某些完美之物时,却还是自愧不如。”
罗龙文一听这话又赶紧站起来了:“小阁老金贵之身,虽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位高权重,也会自愧不如?”
严世蕃摇摇头:“你不懂,这等自愧不如,与官职地位无关,就算是嘉靖那般的九五至尊,也会的。”
“属下是不懂。”罗龙文淡淡地陪笑着,“属下只管用心伺候好小阁老,小阁老高兴了,就是属下的福分。”
严世蕃从一旁瞧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薄光,从鼻子里发出了哼声。
萧诗晴在严世蕃的安排之下暂时待在了西苑。
身为内阁首辅的严嵩平日日理万机,虽然萧诗晴是自己儿子安排的,但也与她交流不多,每当办完公他便回到严府,萧诗晴则回到宫女的值房。
这一天,严嵩刚刚离开,萧诗晴在送完他回去的路上,便迎面遇上了一队太监。
萧诗晴这几日在宫里也待熟了,路上遇到生人也没有慌乱,而是恭敬地垂首站在一旁。
不想,那队太监中为首的那人却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自己径直向她走来。
萧诗晴的心一点点紧张起来,直到她看清了来人,便恭敬地站在一旁福身。
“见过李公公。”
既然对方都走到跟前了,摆明了是要来找自己的,躲也躲不及。
“岳铃。”李芳的似在砸着这个名字的意味,“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
萧诗晴心中有些忐忑。由于记得上次严世蕃的话,她在宫中最提防的就是李芳,李芳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说白了就是整座紫禁城都能在他眼下掌控,何况他日夜呆在紫禁城,对于宫里的太监宫女再熟悉不过,萧诗晴每次都担心自己会被他发现身份。
“陛下伤口上的黄金露膏,是你涂得吧。”
“……是。”
萧诗晴心里惊异李芳是何等手眼通天,面对这等人,她当即放弃了弄虚作假的打算。
李芳大概指得是她那天给嘉靖上药时最后涂得那个白色药膏。只是萧诗晴没有想到他见自己第一面说得会是这种话,这是在示威吗?还是在暗示她他并不是能轻易被蒙蔽的瞎子?
“你做得不错。”
然而李芳下一刻说出的话却令萧诗晴措手不及。
“啊?”
她忍不住抬起眼,便见李芳仍是笑眯眯地说着,似是在真心实意地赞赏:
“宫里的奴婢一向粗心,伺候圣上也总是马虎不周。那金露膏明明是去疤痕的药,却总是有人忘了涂。陛下需要姑娘这样的人,贴心。”
然而,李芳不等萧诗晴再说话,便转过身,领着身后那一队太监,走远了。
自那日李芳有意无意地对她说了那番话后,萧诗晴就更加紧张起来。
不时总有太监好奇萧诗晴的身份,借口来到西苑似乎只为了看她。直到万寿宫传来了消息。
这下,也再没有人没事到西苑走动,西苑也重新变得冷清起来。
因为,那个昏迷了五天的嘉靖皇帝,醒了。
第10章
第二日清晨,皇宫大内。
几只麻雀飞过了宫殿的窗外,鸣叫着停在了飞檐一角,大殿的窗户半开着,从里面,隐约能看到冬天清早的天色尚有些灰暗,远不如春夏来得明朗,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大殿的正中央放着一个香炉,缕缕烟气缓缓升向空中,空气里,隐隐有龙涎香的气息,幽香的气息飘散在大殿,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里。
众官员闻着那熟悉而略嫌刺鼻甜腻的味道,心里掠过的想法却是各自不一。
坐北朝南的龙椅上,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半靠在靠背上望着面前一众官员,眼中是众人从未熟悉的淡漠。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尽管如此,殿中的众人还是喊着口号,面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这是表面功夫,谁都得做,心里怎么想的,可就不一定了。
龙椅上的男人微合了下眼,抬着下巴在众官员中的几张面孔上停了停,眼中掠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随后,淡淡地勾起了唇角。
众人都不知道这笑是何意,只当他是对这次大难不死的欣喜,便大了胆子带着殷切地望了过去。
许是大病初愈,他苍白的脸略显瘦削,却更衬得面容轮廓深邃分明,幽深的瞳仁隐泛着棕色,冷峻而不怒自威。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众人,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众爱卿平身。”
熟悉的声音依然低沉而中气十足,听着磬钟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众官员心里俱是一颤,悄悄抬头,却分明看见皇帝的脸上仍有一丝病态,脖子上也能看到明显的血痕。
“谢皇上。”
众官员再次行礼。
嘉靖例行公事地点了点头,随后,微微舒展了身体再次开口。语调幽远,仿佛是从世外传来的:
“这次,朕仿佛做了一个梦。”
众人都没有吱声,静默地听嘉靖说了下去。
男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痴幻:“朕真的见到神仙了。梦里,神仙给朕疗伤,陪朕渡劫,还赐给朕一个字。”
说着,嘉靖就伸手在空中画了起来,龙飞凤舞地写出一个虚无的“真”字。
“只可惜,留下这个字神仙便走了,只剩朕一个人站在幻境之中,最后一梦成空,什么都没有了……”声音多少带着些惆怅。许是梦境过于深刻,嘉靖面对着众臣,似无意间摘下了那层虚伪面具,忍不住真情流露出来。
他瞧着台下的一众官员,在一张张心怀各异的脸上掠过,最后,点了一个人出来。
“徐阶。”
“臣在。”
从文官礼部的列席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躬身道。
众臣都没有想到最先被点到的会是他,一道道夹杂着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向了他。
徐阶就好像没有看见这些目光一般,泰然自若地上前几步。
嘉靖看着他:“你说,这梦是何意。”
先前那些泰然自若的模样多少退去了,徐阶的话语终是带了些拘谨:“回皇上,臣以为,神仙既然给陛下留了‘真’字,就意味着这梦并非虚假之兆,皇上是被神仙眷顾之人,只要安心调养龙体,至于百官以及民生之事,就交给臣子们协理,这紫禁城中必定能祥和如初。”
嘉靖望着他,却也不说对错:“哦?”
紧接着,他又点出一个人来:
“夏言,你认为呢?”
列席中走出一个绯袍皂靴的老者,面对嘉靖,恭敬说道:
“皇上,所谓真即正也,何谓正?对于我等来说,正道便是国泰民安,这神仙是想告诫皇上虚心纳谏,刻苦修习君德,如此,我大明才能迎来真正的治世。”
“夏大人的意思,是现在并非治世了?”
众官员中,不知是谁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响起。
夏言对此毫不怯懦,堂堂正正地迎了上去:“自洪武帝开国以来,开疆拓土,建立大明,如今已传了十一代帝王,却再难以恢复当初永乐、仁宣之盛世,这个事实,恐怕诸位都不会否认。”
“皇上,臣以为不然。”
夏言话音刚落,就见内阁列席中的严嵩走了出来,用那一贯带些沙哑的声音躬身说道:
“神仙既然托梦于陛下,必定是在暗示皇上之圣明,皇上乃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飞元真君,皇上即是真,一举一动都是替天行道。”顿了顿,又道,“这次宫里的劫难并非不详之事,皇上的时间还长着呢。只要皇上继续龚行天罚,我大明必定是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同一个梦,倒有了三种完全不同的解释,嘉靖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玩味,忽然叹道:“是啊,据你所说,我大明河清海晏,然就在前几天,宫中却发生了如此以下犯上的荒唐之事,实乃国之不幸。”
随后,又回归正色,看向严嵩:
“杀害朕的真凶,都查清了吗?”
“回皇上,都查清了。”严嵩躬身道,“此事是小儿东楼全权负责查办的,让东楼禀明给陛下听吧。”
嘉靖点了点头,严世蕃便从列席中走了出来。
“回皇上,根据内阁以及司礼监、北镇抚司的调查,杨金英等犯是受杨廷和余党的指使,妄图谋害皇上性命。”声音一字一句落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嘉靖的声调明显变了,眯起眼眸:“你说什么?”
“据臣等推测,鉴于当年的礼仪之争,杨慎为报父仇,完全有可能串通朝中余党谋害皇上,此案的调查有明确人证,请皇上明鉴。”严世蕃却连面色也未改变分毫,泰然自若。
“严大人,杨首辅对大明忠心耿耿,杨慎公子也已远走他乡,怎会串连宫女谋害陛下呢?”
正在这时,夏言再次出列,质问严世蕃。
严世蕃微微冷笑:“夏大人就莫要为人犯辩护了,否则会给旁人留下口实,不知你还是否记得当初喻希礼、石金之事?”
夏言张了张口:“你……”他为人刚直,本就没有严世蕃的伶牙俐齿,何况这次后者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来的,他明白,此时自己再多说一句关于喻希礼、石金的话,恐怕就越解释越说不清了。
“臣恳请皇上将杨慎及相关人员立即斩首,以示天威。”
严世蕃不去看夏言,而是冲着嘉靖跪了下来,恭敬说道。
因着有嘉靖在场,夏言不敢作色,可话语中已满含着压抑的愤怒:“严大人,你不仅诬陷我,还信口胡诌诬陷杨首辅!既然你这样说,就把调查的证据拿出来……”
“夏言。”
嘉靖叫住了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你忘了一点,杨廷和早已经死了十几年,他已经不是首辅了。”
天子的声音威严而冷冽。夏言猛地望着嘉靖,心里却是一阵绞痛。他也是从人堆里一路摸爬滚打升上高位的,了解嘉靖古怪无常的性子和御人之术,因此为官以来一直小心谨慎,没想到,面对严党,却还是已不知不觉引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