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又是长辈,理应公公先走。”
严世蕃客气地推辞。
李芳也不再拖,对着严世蕃点了点头,便带着身后那队人走过了。
严世蕃让过李芳的队伍,这才回身撩开了轿帘。
轿帘掀起的那一刹那,萧诗晴的视线不经意划过外面,只瞥见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正在李芳身后的队列里站着。
这不是冯保吗?他怎么也进宫了?
萧诗晴惊讶万分,还来不及细想这是怎么回事,严世蕃已经重新上了轿。
严世蕃坐下来,没好气地低声道:
“这老不死的笑面虎,正道不走,偏走小路。”
“他是谁?”
萧诗晴好奇地问。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芳,皇上的忠实走狗。”
反正这时周围也没有他人,严世蕃的声音里带着两分鄙夷。
萧诗晴坐在轿子里,只觉得七拐八弯不知道到了什么隐秘的地方,待她从轿上下来,才发现一行人已经到了一个僻静别院中,像是宫女的集体宿舍。
这个时间,宫女们都去当值了,舍中本没有人,谁知严世蕃招呼一声,一个宫女便从房中走了出来,一看便知是严家的人。
在严世蕃的吩咐下,那宫女将萧诗晴带了进去,让她洗澡换衣,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自从穿越来就没机会好好清洗的萧诗晴,简直要热泪盈眶。
那宫女全程只是做着事,没有说其他废话,也没有问萧诗晴的身份,因为像她这样的人,最清楚的就是不该问的绝不要问。
连宫女都是自己人,权力渗透要不要太恐怖啊。萧诗晴心道,不过转念又一想起几天前紫禁城的宫变,也是宫女弑君,她也就不以为然了。
她现在反倒有点同情那皇上了。
半个时辰后,萧诗晴洗完澡擦好头发,全部收拾完毕走了出来。严世蕃已在那屋子里等她。
他坐在那里也没有起身,只用眼神上下打量着萧诗晴。
少女终于褪去了先前略显狼狈的模样,小脸白净精致,不施粉黛,星眸樱唇,柔顺的黑发静静散在背后,整个人看起来纯净无暇,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比起自己府上的妻妾,倒是有别样的风采。
严世蕃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他忽然发现萧诗晴根本就不像岳铃,她就是她,是独一无二的人。
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严世蕃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眉,却收敛了表情淡淡对萧诗晴道:“跟我来。”
说罢,他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严世蕃是在带她熟悉宫中的环境。他走的是通往嘉靖寝宫的路,二人身边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这些人大都是太监宫女,不过萧诗晴已经换上了宫女的服饰,因此不必担心旁人看见。
这次二人没有坐轿,而是步行。萧诗晴就走在离严世蕃肩距几寸的地方,后者在她身旁一顿一顿地走着,目不斜视,她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唾沫,侧目打量他。
据说整个大明的天下就掌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孤僻乖张的皇帝,另一个是谄媚上意的严嵩。而严嵩及其党羽的势力,大半又依靠于身边这个阴沉精明而其貌不扬的瘸子。
华贵的锦袍下,严世蕃步伐一瘸一拐,走得缓慢。由于之前忙累了一天,他行动也更吃力,左腿的缺陷瞅着分外明显,模样也有些可笑。
令萧诗晴有些意外的是,即使严世蕃是坡足,她却从来没有看见他拿什么拐杖,或者用其他什么辅助步伐之类的东西。
实则,他生来便是瘸子,也生来不拄拐杖。
萧诗晴抿了抿唇。自己之前毕竟也从没有跟一个残疾人有过这么多接触,更何况这个残疾人还是一手遮天的权贵公子,她所有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已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严世蕃在她身旁一瘸一拐地走,她终觉得有点不适和异样,她若是按正常速度走,便会比他走得快些。
纵然他方才对她态度恶劣,但此刻他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毕竟只是个有缺陷的残疾人。
萧诗晴更不是个瑕疵必报的小人。她瞅了瞅他漆黑的眼睛,总归是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敏感如严世蕃,自然察觉到了。
他目光僵了一瞬,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双拳渐渐握紧。
他又被人同情了。
短短时间内,他居然被她以怜悯的态度对待了两次。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残疾,但整个大明他身边的人阿谀奉承如鄢懋卿,细致体贴如罗龙文,都从来没人在走路放慢步伐这些小事上注意。
只因众人习惯他是高高在上的首辅之子,他也习惯了。
眼前这小姑娘若是也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便不足称道,但偏偏她做了那样挑战他心灵自尊和地位的事。
严世蕃自幼残疾,心灵比常人敏感得多,纵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已拨动了他心中那根尊严的弦。
他侧头看着萧诗晴,轻轻提起了眼下肌肉,无声冷笑。
宽大袍袖下,是克制着握到指关节发白的手指。
若不是留着她有用……
他笑容中又泛起些许自嘲。堂堂首辅之子想去杀一个小姑娘,就是因为她在陪他走的时候放慢了步子,这简直太荒诞了。
他心里一横,忽然加快步子走起来。
萧诗晴也没闹明白严世蕃怎么突然就走快了,怔忡间一看,已落下他几步远。
严世蕃步伐不停,似乎下决心要把她甩在后面。好像在和她暗暗较劲,告诉她,他不是一个需要怜悯的残疾。
他是首辅之子,他不需要人的同情。
现在明明是天寒地冻的初冬,严世蕃额头的汗却已淌下。他越走越远,不堪负重的左腿已经隐隐作痛,眉峰蹙了起来。
寒风割在脸上,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意识中取代而之的,是残疾的左腿撕裂一般的巨痛,严世蕃紧紧咬住牙关,若不是拥有超过寻常人的沉稳,简直要当场叫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更生气自己为什么能轻易被萧诗晴用这点小事激怒。
可残疾的左腿最终发出无声地警告,他每每抬起腿,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他知道鞋袜里面的左脚肯定已经红肿了。
严世蕃都替自己觉得可笑,却只能是有苦说不出。走到最后,他了泄气,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出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逞能。
萧诗晴是从自由平等的现代社会穿越来的,完全不熟悉严世蕃这等高官的行事作风,更不知道一刹那间他已经转过了这么多心思。她诧异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杏儿眼眨着。
若是她穿越前翻过史书,便可知道,嘉靖年间被称为“小丞相”的严世蕃,骄奢淫逸贪赃枉法,无恶不作,而且据说是十恶不赦的著名角色西门庆的原型。
他以权谋私,吃喝嫖赌,挥金如土。
他就是一个史书上被公认祸国殃民,且被当作彻头彻尾反面教科书的奸臣。更别提他样貌谈不上英俊,还是个残疾阴恶的瘸子。
可惜萧诗晴不了解他,她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穿越者。
她只得用自己的方法,来安慰他,去包容他,还得以他不易察觉的方式。
她生来就带着自由平等的眼光,退去一切光环,面前的男子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瘸子,她还想着让他不那么难堪。
却不曾想过,他的世界,远比她想象得邪恶阴暗。
萧诗晴哪敢再和他并肩,在后面看着,心里替他怪别扭的,却也绝对不敢再出声儿了。
这人简直心灵扭曲。
她默默腹诽。
但她也知道,严世蕃这么连续快节奏的行走,会对他那条坡腿有什么影响。
眼看着自己离严世蕃越来越远,她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等等!”
严世蕃倏然停下脚步。眸中寒光一闪而过,那番孤冷之意却经久不散。
他恼怒而无可奈何地盯着她:
“不许称我为‘你’,要用尊称,你懂不懂规矩?”
萧诗晴抿起了唇。她已经意识到些许严世蕃方才生气的原由,不禁心里偷偷笑了起来。
不过一个瘸子,还这么盛气凌人。
她忽然发现这高高在上的严公子,也没那么不易近人。
她把目光瞥向别处,嘴边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
严世蕃吐出口气,又警告道:“还有,这两天在宫里不要这样张扬,一个人躲远点,皇宫那么大,最近又乱,没人会注意你。”
这警告中带了几分叮嘱。
萧诗晴点点头。
两人继续走着,令萧诗晴松口气的是,严世蕃的步子终于不像方才那样快了。两人离宫殿还有一段距离,便远远看见一个宫女走下台阶,那宫女见了萧诗晴,大声招呼道:
“岳铃,皇上换药的时间到了,金露膏没有了,我这就去拿,你先去给皇上换药吧。”
大概是由于萧诗晴和岳铃长得真有几分相似,也是由于隔着太远,宫女还真的把萧诗晴认错了。
萧诗晴还不太习惯别人喊她这个名字,先是一愣,而后朝那宫殿望了一眼。
……皇上?!
“岳铃,皇上该换药了!”
那宫女见萧诗晴在原地不动,再次唤道。好在她下了台阶并没有往萧诗晴这边走,而是向东面去了。
“愣着干什么?你想露馅吗?”
严世蕃瞪了萧诗晴一眼,指了指面前的宫殿,低声喝道:“快去呀!”
第7章
萧诗晴微微颤抖着,一步一步沿着那玉阶丹陛登了上去。
从地上到宫殿的距离不过近百步,她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殿门里那人是皇上,大明最高统治者。尽管萧诗晴是穿越的,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还是生出了些许紧张。何况她此时对宫中情况不甚熟悉,万一殿里还有其他宫女太监发现了“岳铃”的不对劲,她暴露了身份又该如何?
然而转念一想,那宫女既然招呼她,就表明现在殿里没有人。
萧诗晴心里掠过杂七杂八的念头,由于紧张,她觉得连殿门口的侍卫都在盯着自己,然而不管怎么样,总算走到了门口。
萧诗晴回头望了严世蕃一眼,便推开了那宫殿大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开了。萧诗晴静静跨进了殿里,几缕阳光透过微敞的窗子照进殿中,灰尘飞扬在光晕里,明明开着窗,空气中却仿佛有陈腐的味道,经久不散。
外殿中正对着她的墙壁上写着几行今草大字,形体连绵,字字顾盼呼应贯通一气,萧诗晴太紧张没仔细看,并没发现那就是《道德经》里的句子,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自己脚下。她的脚下,竟踩着一幅阴阳八卦图,画得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转动一般。
萧诗晴的嗓子已干涸了,她清清嗓子,故意模仿着宫女的语气道:
“皇上,奴婢来给您换药了。”
声音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大殿,仿佛有余波一样在空气里一圈圈地颤动。
半晌,殿中仍没有人回答。
萧诗晴深吸一口气平抚了心情,继续向里面走去。每深入一步,她的心就提起一分。
外殿和内殿间只挂着几张垂下来的纱幔隔开,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幔,隐约能看见里面的床榻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平躺着。
那便是嘉靖?
萧诗晴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心想这时候外面那个叫她来换药的宫女应该已经走远了,要不然自己现在就走吧?
可若是那宫女回来后发现她并没有换药,又该如何?
想了想,萧诗晴还是决定以谨慎为主。并且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心里有另一种力量驱使着她,让她撩开了纱幔。
殿中除了那躺在床上的男子和她之外空无一人,大抵是照顾他宫女们都去拿药了。然萧诗晴不知道嘉靖帝素来就孤僻,不喜与人接近,殿中的侍卫一向就很少,是以宫变那日,那些宫女才能得手。
紫禁城中,说不定是京城最冷清的地方。
她望着几步之外床榻上的男子,他比想象中的要瘦削些,几乎及腰的乌黑长发没有束起,散下来落在枕头上,床上,身上。他睫毛很长,五官立体而深邃,鼻梁直挺,嘴唇略薄,面部那硬朗的线条中却偏带着一丝柔美,那身纯白色的袍服更是将他衬托得纯净祥和,甚至多了几分疏离与淡漠,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然,那英气俊美且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庞,又使他看起来宛如妖精般勾人心魄。
嘉靖的胸膛微微起伏,双眼紧紧地闭着,眉心深蹙。他的脖子上布满了血色勒痕,有的结了痂,有的深一些的还透着殷红,一道一道,惹人心惊。那袭素白的袍子下,胸前和腰腹间也隐隐渗出了血红。
萧诗晴不禁打了个哆嗦,心道那些宫女和这皇上这得是多大得仇,才能下这么狠的手。
眼前男子的模样让她着实愣了,他并没有想象中皇帝的威严,反而像是一个易碎的瓷人,身受重伤到下一秒就会死去。萧诗晴从不知道也从没想过,原来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脆弱。
她深吸一口气,见床榻边一个紫檀木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萧诗晴不知道应该用哪个,但她至少得涂一个,她正巧见其中一个瓶子开了盖儿,便将那瓶开了盖儿的粉细细撒在了嘉靖的伤口处。
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似乎在说“疼”。
萧诗晴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又把那瓶子放回去,拿了一瓶软膏一样的东西微微倒了出来,里面的药是淡白色的,萧诗晴用棉布蘸着一点点涂了。
似乎涂对了。
嘉靖的脸色平静下来,萧诗晴却依然不敢放松,生怕眼前的人突然醒过来。
萧诗晴把手劲尽量放轻柔,全神贯注地为他上药,因此涂得也慢,渐渐感觉汗水已蒙上了眼睛。她有时候恍惚了,以为面前的男子正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吓得她手一哆嗦,定睛看去,他分明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如从前。
他就像是知道她在这儿似的,再没有乱动分毫,有心灵感应一般乖乖任她上药。
萧诗晴颤颤巍巍把药换了,做完这一切才发现手心和额头上已经全都是汗,衣服也已湿透了。
萧诗晴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骨子里带有现代人生来具有的平等观念,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嘉靖,向来不惧权贵的她,第一次产生了些许心悸。
萧诗晴怕那宫女很快就返回,不敢多停留,急忙用檀木架子上的一块丝巾擦了擦手,最后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嘉靖帝,快步走出了殿门。
严世蕃正在外面等她。
见终于萧诗晴出来,他显然也微微松了口气。
“走吧。”
严世蕃一挥手,萧诗晴便来到了他旁边。
二人接着在紫禁城中踱步,这时,萧诗晴将心里一直藏着的疑惑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