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沓画了符篆的黄纸。
这些是苏楹提前做好的阵法,将其以特定的法术放入灵纸中,用时再点燃便可。
谢卿礼道:“有劳苏师姐忧心了,但这傀儡师还不知藏在山庄哪里,师姐不与江师兄说一声便来,多少有些不安全了。”
他坐在苏楹对面,并未抬眼看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
昏暗的灯光下,苏楹的脸色颇为僵硬,有一瞬间几乎维持不住唇角的笑。
云念并没有搓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涩。
苏楹很快调整过来,温温柔柔陪笑:“师弟教训的是,今后我会小心为上的。”
她还是之前那般温婉似秋水的好脾气模样,这么一对比,好似谢卿礼是个冷漠的坏人一般。
偏生谢卿礼并不在乎这些,桌上撑在着阵法的符篆他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是看向站在一旁的云念。
他拉了拉她的手:“坐吧师姐,别站着了。”
冰凉的手与少女温热的掌心触碰,截然不同的温度形成鲜明的对比,牵手的事实便格外清晰。
她坐在他身边,谢卿礼将茶水搁置在眼前。
他始终未曾看苏楹,注意力全在云念身上,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换成旁人兴许早便生气了,苏楹揪了揪手,脸上是完美的挑不出毛病的笑。
她问:“你们今日去了哪里啊,下午我来找你们,发现你们竟然不在。”
云念还没说话,谢卿礼头也不抬道:“云师姐想吃果子,陪师姐上山摘果子去了。”
云念看了眼谢卿礼,少年弯眼道:“师姐不是还说后山上的野梨甜得很,要给苏师姐送点吗?”
双目相对,默契横生。
“对啊,我都忘了这一茬。”云念的脸上漾出笑意,从乾坤袋中取出些野梨包好递过去:“师姐拿回去尝尝,这些是我们今日下午在后山上摘的野梨,个大又解渴,特别甜。”
油纸包着的野梨个个饱满,还带着露珠,根茎上带着的枝叶新鲜嫩绿,一看便是刚摘的。
确实是后山上的野梨。
苏楹也不客气,接过后顺手收进乾坤袋:“你们今日去后山就是为了摘果子?我听说后山蛇虫多,没被咬吧。”
云念:“我们连山腰都没上到,摘了些梨后瞧见上面似乎没什么了,便原路返回了。”
“也没去别的地方玩玩?说不定还有些果子呢?”
云念长舒口气,眉头微拧面带愁色:“哪有什么心情还继续摘果子啊,傀儡师要对陛下不利,我们虽然不归陛下管辖,但他毕竟是人皇,若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事,我们也不好交代啊。”
“何况,这陛下也不知发什么疯三日后要举办流花宴,这种节骨眼上,万一傀儡师趁乱对陛下下手,咱们都得跟着担责,我都快愁死了。”
她一只胳膊撑着下颌,满面愁容的模样不似作假。
苏楹也跟着叹气:“而且,我们如今还不知道琴溪山庄这阵法是什么,便连我也认不出来。”
云念附和:“一但这阵法开启,咱们都得跟着凉凉。”
苏楹又问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少年,“谢师弟呢,你也不认识这琴溪山庄下面的杀阵吗?”
方才一言不发喝茶的少年微掀眼皮,如墨的瞳仁看过来。
他也跟着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便是师姐都认不出。”
这话说的颇为诚恳,好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苏楹松了口气,默不作声瞥了眼两人后还要问些什么:“师弟,你——”
“苏师姐。”谢卿礼收了笑:“江师兄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下,有人敲了敲门:“阿楹,你在这里吗?”
谢卿礼道:“苏师姐,天色太晚了,别让江师兄担心,随他回去吧,我和师姐一会儿也要休息了,明日还要去保护皇帝呢。”
苏楹还没应声,江昭已经推了门进来。
瞧见屋内坐着的苏楹后,他脚步匆匆追上来,将手上的披风裹到苏楹身上:“你出来怎也不知会我一声,方才我巡夜回去瞧见你没在屋内,魂都要被你吓没了。”
他替苏楹系好披风,眉眼间的忧心分外明显。
云念学着以往那般取笑:“我这师兄可真是一步离不开师姐,苏师姐,你莫要让他挂心太久了,快随他回去吧。”
苏楹起身后无奈道:“那我今日便不叨扰了,你们早些休息。”
“好。”
云念和谢卿礼齐齐应声。
直到苏楹和江昭的身影消失在流光榭,云念关上房门,唇角的笑顿时便垮了下来。
她疾步匆匆来到还在悠哉喝茶的谢卿礼身边,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早便看出来了?”
少年掀了掀眼皮:“师姐,别着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
云念觉得他实在有些过于淡定了,这般运筹帷幄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她什么都不知晓,这种身在局中,却只能眼睁睁一步步更陷棋局而无法脱身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们来这里是四个人,回去一个人也不能少,无论是你、苏师姐还是江师兄,你们对我都很重要,你让我如何不急?”
谢卿礼拉住了她垂下的手。
少年只轻轻用力便将她拽坐在椅上,“师姐,你信我。”
他眉目下敛,神色柔和。
不似方才面对苏楹的虚伪,对待她时,他总是柔情似水。
“我们都不会出事的,我会带你们回去的,别担心好吗?”
少年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大,可以尽数包裹住她的手背。
云念并未挣扎,只沉着眸子看他。
谢卿礼躲也不躲,毫不避讳与她对视。
“谢卿礼,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谢卿礼依旧毫无反应,眼角还挂着笑意。
云念抬了抬手:“皇帝送我这玉镯一定有别的心思,但你却让我戴上,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我更想知道,你究竟在瞒着我筹谋些什么?”
谢卿礼唇角的笑不知在何时消退。
两人都没说话,看着彼此的眼睛,无形的对峙在爆发。
明明下午还是那般亲昵的关系,如今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似乎又降为了冰点。
双手还交握着,谢卿礼并未松开。
他不说话,云念以为他不会再说了。
她似是自嘲般笑了声,便又听见谢卿礼道:“玉镯里有阵法。”
“……什么?”
谢卿礼道:“玉镯里有阵法,但我已经震碎了,这阵法早已化为醴粉,如今它不过是个普通的玉镯。”
“我也知道玉镯里有皇后的气息,她对你没有坏心,更像是来帮我们的。”
云念:“……你的意思是,皇帝在玉镯里布下了阵法?这阵法想要害我,但你震碎了它。你让我戴上这玉镯,是察觉到里面有皇后的气息,你知道她想帮我们?”
“是。”
云念没工夫管他到底是为何不与她说皇后的事情。
她的注意力完全落在另一件事上。
谢卿礼说他震碎了阵法,想必便是前几日晚上他来送龙凤扣之时,他拿了这玉镯,应当是当时瞒着她震碎的。
云念音量忽然加大:“谢卿礼,不找阵眼强行用灵力碾碎阵法,你会受到加倍的冲击!”
怪不得他这几日动不动便浑身冰冷,经脉越发严重。
她反手握住少年的手,灵力探进他的经脉。
寸步难行,郁结堵塞,结满了冰霜,她的灵力游走的十分困难。
他的经脉比来琴溪山庄前严重许多。
经脉逆行是极为痛苦的事情,他到底是忍着多大的疼痛装出那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依旧守在她身边。
云念气不打一处来,这次并未在与他做样,而是真的被他气的不行。
她小心用灵力为他融化着经脉中堵住的寒霜,少年安静地看着她。
她垂着眼,长睫扑闪,屋内点燃的烛火摇曳,映衬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睫毛拉长阴影向团小扇般盖在眼睑。
她皱着眉,明显能看出来生气了。
气他不顾身体,气他瞒她这些。
谢卿礼一开始不与她说这些便是知道她会生气,也会心疼他。
他这师姐颇为在乎他的身体,踏雪峰的人是一脉相承的护短,她见不得江昭身处险境,担心苏楹的安危,也不想看见他为她受伤。
她的心很软,装了很多人。
谢卿礼握住了她的手,凑身过去抱住了她。
他莫名其妙来这一出,云念根本反应不过来,下意识便要推他:“你干什么,我还要为你疗伤呢!”
少年的下颌抵在她的肩膀,双臂虚虚揽着她的腰肢。
“师姐,谢谢你,但是没用的。”
云念忽地便不动了,侧头看了眼搭在她肩膀处的少年。
他闭着眼,神态有些疲惫,长睫上的冰霜显露又在瞬间化为水珠。
她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瞧见他经脉逆行时的模样了。
很多次了。
他来到这里,几乎每天都有。
云念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酸酸涩涩的,有些难受,连带着鼻尖都好似堵了一般。
“师弟,经脉逆行的时候,很疼吗?”
谢卿礼抱紧了她,闷声应了下。
“嗯,疼。”
其实更多是冷。
好像坠入深井,那股从身体深处迸发的寒意拽着他似要拖入冰川,无论他做什么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浑身上下结满冰霜,感受不到活人的温度。
好像他已经死了一般。
整整十年了,他每日便这般不生不死的过着。
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了身前,替他拦下了那些拳头。
“师姐,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你不必感到愧疚,也不必觉得心疼我。”他蹭了蹭她的颈窝,将少女往怀里按了几分:“因为我们对彼此很重要,你于险境中救过我许多次,我自然也可以为你赴汤蹈火。”
“所以不要因此难过,也不要因为我瞒你生我的气,我害怕你伤心,也害怕你生气。”
更害怕她不要他。
虽然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这般做。
云念很珍视身边的人。
他也是她身边的人。
云念别过眼揩去了眼角的泪花,双臂揽在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脊背。
她轻拍着他,问他:“灵丝绳也没用吗?”
少年道:“嗯。”
云念的声音带了鼻音,听着有些委屈:“我往里融了好几颗灵火珠呢,小金库都破产了,那几天全靠师兄救济。”
谢卿礼笑了笑,在她耳边道:“我有很多很多的灵石,都给师姐花。”
“你这么有钱吗?”
“是,我有很多钱,师姐想买什么都可以。”
“那你再多给我买几颗灵火珠,我再给你多炼几条灵丝绳,量变引起质变,肯定有用的。”
“好。”
“我听说北域有火灵狐,我们也买一只当灵宠。”
“好。”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谢卿礼一点也不觉聒噪,经脉在逆行,浑身又疼又冷,鼻息间呼出的气息都夹了些霜花。
但今日比以往好捱许多。
他抱着她,默不作声将浮现的霜花融化,听着她一句句带着鼻音的话。
他一直闭着眼,却对她事事有回应。
云念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一定很糟糕,她在他的怀中,能感受到他越来越低的体温。
一个活人的体温怎么可以这般低?
她再也说不出那些故意掩盖心乱的话,悄悄侧首看了他一眼。
正好瞅见他满脸霜花的模样,浓密的长睫都带了冰碴,喷涂在她颈窝的呼吸冷的骇人。
她抱紧他,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些折磨他的寒意。
云念哑着嗓子道:“师弟,我会帮你修补经脉的,我们出去琴溪山庄就去找全天下最好的医修,多少钱我都给,不够了我就去除魔赚钱,我一定帮你疗愈好经脉。”
谢卿礼弯起唇笑了。
他柔声回:“好,师姐。”
他似乎不是很疼了。
***
暗淡的宫灯燃着,蜡油滴落在桌面,宽阔的大殿内只点着区区两盏灯。
人影拉的很长,投射在青砖上,随着烛火的摇曳而晃动变形。
皇帝站在一侧,单手拿着只水壶,身前的花盆里种着映月花。
如今已经初秋,映月花明明早该凋零枯萎,他身前种着的却还蓬勃盎然。
他浇了些水,将水壶搁置在一旁的木桌上,拿过桌面上的小刀,面无表情割开了手腕。
鲜血滴滴溅落,落在纯白的映月花上,白里带红分外诡异。
身后一人走近,瞧见后“啧”了一声。
“想不到人族尊贵的君主,竟每日用鲜血养着这些凡间的俗花,万物都有规律,早该死了的花就该让它去死,如此你也轻松,不必每日自残。”
皇帝垂首包扎好腕间的伤口,头也不抬道:“这是阿清留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