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贯能忍,当时在剑境中被裴凌打成那般模样都能面不改色的人,如今却唇瓣颤抖,脸色煞白,细密的汗珠浮现在冷白的肌肤上。
云念忙从乾坤袋中取出灵丹喂给他:“你快吃,你别说话我没事!”
谢卿礼微微启唇,满嘴的鲜血。
他终究还是撑不住,单臂靠着墙面吐出大口鲜血,血丝粘成浆液,好似夹杂着血肉碎块,映红了云念的眼。
云念急得眼眶通红,心跳如雷,便是方才差点被徐从霄杀死之时也没有这般惊骇过。
“谢卿礼,我带你出去找师兄!”
谢卿礼握住了她的手,别过头去擦去唇角的鲜血,这时候还不忘用清洁术将衣衫上吐出的血弄干净。
他不想吓到她。
他摇了摇头,点住了自己几个穴位,确定自己暂时不会再吐血之时转过了头。
“师姐,我没事。”
谢卿礼就着云念的手一连吃了几颗灵丹。
他站直身体,清楚知道自己的肺腑已经一团乱麻。
谢卿礼笑了笑:“没吓到你吧?”
云念恨铁不成钢:“我能有什么事,你自己的身体呢!”
他竟然还给自己下了自缚咒。
这种咒术多是用来控制仆从的,为的就是让其不能害主,他竟敢给自己下这种咒?
谢卿礼有些站不住,唯恐吓到她,于是装模作样靠着墙壁往下坐。
他努力压制要涌上来的血水,尽力在她面前维持洁净的状态。
少年的声音依旧淡然:“师姐,你等会儿再骂我,我运功疗伤,你去外面帮我看会儿。”
云念蹲在他身前:“我帮你。”
谢卿礼见她不走,只能想办法唬她:“前面好像有傀儡,麻烦师姐去解决一下?”
云念闭眼仔细听,果然听到了些沙沙声。
她睁开眼拿起听霜:“我去解决那些傀儡,你呢?”
“我好好的又没事,可以自己疗伤。”
云念狐疑看他。
谢卿礼唇角依旧是柔软的笑意,脸色尚还算可以,并未再有咳血的症状。
云念默了会儿,将乾坤袋中所有的灵丹和苏楹给的几张阵法都拿出来放在他面前:“我解决完傀儡马上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谢卿礼点点头:“好。”
他看着少女黑色的衣裙消失在视野之中。
直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谢卿礼猛地咳嗽起来,血水喷溅而出。
肩膀颤抖着,马尾垂下随着咳嗽的动作一晃一晃,冰霜渐渐爬上眼睫和修挺的眉。
浑身像是从冰天雪地中拉出来一般。
他垂着头,露出后脖颈,脊骨突出可见。
微微的光亮自上发出,有什么东西想要突破他的肌肤向外。
谢卿礼咬着牙,调动全身的经脉逆行,生生压制住脊骨中埋藏的东西。
“滚回去!”
碎荆剑飞向虚空之中,谢卿礼昏倒之前,下意识布下了结界拦在四周。
亮光自碎荆的剑身上迸发,化为丝丝缕缕的银线窜入早已昏迷的少年经脉之中。
***
圆月高升,蓝衣女子拎着一筐果子迈入小院,紧闭的房门上映出幽幽烛光,屋内的人似乎还没睡。
苏楹上前敲了敲房门:“念念,你睡了吗?”
开门的却并不是云念。
江昭打开门,高挺的青年身子笔直,乌发用玉冠束起,垂首望着站在外面的苏楹。
苏楹一愣:“阿昭?你为何会在这里?”
她的身子僵硬,唇角的笑意也忍不住退下。
江昭并未立刻应声,默不作声盯了她一眼,眸无波澜,毫无情绪。
苏楹扯出勉强的笑意:“阿昭,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试探,江昭忽然笑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如以往那般道:“我巡完夜来看看念念,念念昨夜突然高热,也不知是吃了什么东西,我忧心师弟一人照顾不来。”
苏楹登时皱起了眉:“怎会如此,我来看看?”
她说着便要跻身进去,江昭却堵在门前,高大宽广的身躯将本就不宽的路堵的严严实实。
“阿昭?”
江昭问:“你身子没好,别在这里操心了,回去休息吧。”
苏楹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我担心念念,看她一眼就走好吗?”
江昭望着她不说话。
两人沉默对视,一股莫名的死寂蔓延扩散。
“阿昭?”
“好。”
两道声音齐刷刷响起。
江昭让开,留出小道让苏楹进去。
苏楹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她还没说些什么别的,他便已经退步了。
虽然心下疑虑,但她的目的便是来确定云念和谢卿礼是否有所动作。
苏楹侧身进入。
她不动声色的动了下鼻,仔细嗅着周围的空气,屋内很暖和,空气中除了谢卿礼和云念身上的体香,还多了丝道不明的药味。
半夏,甘草,还有其他的草药。
确实是治疗高热的汤药。
“师妹怎么也不照顾好自己,明日便是流花宴了,这般身体要如何去?”
苏楹掀开垂下的珠帘来到榻边,白衣少年坐在榻边,握着少女的一只手,清俊的眉眼中是掩盖不住的忧心。
而躺在榻上的人只着中衣紧闭着眼,长睫垂下遮住眼帘,脸颊滚烫绯红,额上浮现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鬓发,像是从热水中捞出来一般。
白衣少年道:“师姐今日下午就烧起来了,我在这里照顾她,若今夜退烧还能赶上明日的流花宴,若退不了烧……也去不得了。”
苏楹惊声:“严重吗,怎会如此?”
她慌忙上前,素手搭在云念的手腕上,一旁坐着的少年也并无反应,目光全在躺在榻上的人身上。
苏楹仔细探着云念的经脉,江昭也关上了门走过来。
他没说话,抱剑靠在一旁的墙边,此刻已经深夜,屋内光线昏暗,打在青年的脸上,一面光亮一面暗淡,看不出丝毫情绪。
苏楹收回手,帮忙擦去云念额上的汗水:“唉,经脉紊乱,气息澎湃汹涌,确实是重症风寒,师妹一贯身子强健,怎会突然病倒了?”
谢卿礼淡声回:“这些时日师姐忧心过多,之前在翠竹渡中重伤损了经脉,身子便大不如之前了。”
苏楹直起身,将臂弯中挎着的竹筐放在桌上,只道:“我用师妹给的野梨掺着竹炭做了些香,本是想给师妹助眠的,她如今生病了怕是睡不安稳,我给她点上,今夜应当能睡个好觉。”
江昭颔首:“辛苦阿楹了。”
苏楹施施然取出细香点燃,随着香烟弥散,屋内满是那股野梨的清香。
谢卿礼始终握着云念的手,苏楹也知晓他一直是这般冷淡的性子。
她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冷星零落,已经要过午夜了。
“阿楹。”江昭来到身边:“师妹需要休息,这边有师弟照顾,你明日还要帮着陛下一起准备流花宴,今夜先回去休息吧。”
苏楹本也无意久留,目的达成后没有理由再在这里待下去,闻言便利落点头:“好,那我也不叨扰了。”
“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苏楹率先提起竹筐走了出去,江昭紧随其后,在掀开珠帘的前一刻,回身看了眼身后的两“人。”
江昭说:“谢师弟,念念便劳烦你今夜多加留心照顾了,若是明日还未好,我会去陛下说明情况的,你守好她,别让一些杂七杂八的人进来扰她清净。”
白衣少年抬起头,眸光僵硬直勾勾盯着他,颔首道:“好,师兄。”
江昭关上门。
白衣少年又转回视线,一眼不眨盯着榻上的女子。
颇为服从江昭的命令。
“云念”从始至终没睁过眼。
屋内的香还在幽幽燃着,落下的余烬飘散在桌上,满屋都是清幽的梨香。
浓郁,芬芳。
***
而云念一连走出将近半个时辰都没有瞧见一个傀儡的身影。
她停了下来。
手上举着的照明珠映衬触前方幽暗狭长的地道。
这条路根本走不到头。
谢卿礼在骗她。
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心里酸酸涨涨,难以言喻的情绪如蚕丝般逐渐裹成茧,眼眶也酸涩万分。
系统安抚她:【先回去看他吧,他把你支走也是怕你担心。】
云念吸了口气,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奔去。
来时花了半个时辰,回去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朦胧的结界挡住了她的步伐以及视线,这是谢卿礼布下的,她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谢卿礼在结界内是什么样子。
云念咬牙便要往里闯,结界像团水般拦住了她。
谢卿礼在拦她。
他第一次拦她。
云念气他骗她,却又担心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夹杂着一股说不出滋味的酸涩在心中发酵,一颗心被揪紧碾碎。
她拍拍柔软似水的结界,厉声含着结界内的人:“谢卿礼!让我进去!”
结界一动不动。
云念越发慌了:“我很担心你,还很害怕,你让我进去!”
结界依旧没有动静,顽强又牢固地挡在身前,将她与他分开在两个空间。
“谢卿礼,你说过不会骗我的,说过会听我话的!”
“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与我分开的,我自己在这里真的很害怕,谢卿礼!”
云念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直到嗓音有些微哑。
云念收回了手,咬咬牙道:
“我真的要生气了!你再不让我进去,我就三天不理你了!”
结界波动一下。
云念眸光一亮:“……你还不让我进是吗?一个月不理你!”
结界剧烈动了一下。
云念压低声音威胁:“我现在真的很生气,我说真的,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走了,真的再也不理你了,我不要你了——”
结界应声而碎。
云念愣了。
倒在地上的少年虚弱睁开了眼。
他好像看不清东西,唇瓣翕动着说些什么,云念离他太远并未听清。
他挣扎着要站起身,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
云念呼吸颤抖,那一刻连路也不会走了,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在他身边。
“师弟,师弟。”
她抱起他,刚触及到他的皮肤,刺骨的寒意将她吞噬淹没,即使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冰冷。
少年的睫毛和眉峰上结满了冰霜,本就白皙的肌肤像是冷玉一般,莹白但毫无温度。
碎荆剑在虚空中伫立,剑意化为一根根银线涌入谢卿礼经脉。
云念从未见过这般阵仗。
她急忙运功为他疗伤,灵力进了他的经脉后,却像是一团雪融进了水面,顷刻间化为虚无,什么都不剩下。
明明知道没有用。
明明早就知道她帮不了他。
她第一次有种绝望感,无论她做什么,好像都没帮过他,无法阻止他受伤,无法在他受伤时救他一命。
云念呼吸刺痛,不管不顾为他输送着灵力。
少年靠在她的怀中,鼻息间除了冷意还夹杂了一丝她身上的清香,耳边是她一声声带着哭腔但强装镇定的呼唤。
谢卿礼很想跟她说他无事。
别哭,别伤心,别害怕。
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
“师姐,别走。”
别不理我。
别不要我。
他抱紧了她的腰身,靠在她的怀中,用最后一丝灵力重新凝聚了个阵法,将她与自己困在一起。
意识再次堕入虚无。
谢卿礼昏昏沉沉,只觉得冷的彻骨,骨缝满是冰渣。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轻声细语,温婉柔和。
“阿礼……”
他拧着眉头挣扎着。
“阿礼……”
刀剑声,呼啸的风声,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女子一声声带着哭喊的呼唤。
“阿礼!”
“阿礼!”
谢卿礼蓦地睁开了眼。
红衣女子跪地抱着好似被吓呆了的稚童。
她捧着他的脸,血迹斑斑的手在他的脸上映下指印,笑着对他说:“阿礼,你听阿娘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跑,会有人接应你的,你小姨的夫君是人皇,他能护你,你信阿娘!”
谢卿礼旁观着眼前熟悉的一幕,低声呢喃:“阿娘……”
而被女子抱着的稚童满脸泪水,摇着头哭吼:“我不走,我不走!”
谢卿礼爬起身跑过去,与那稚童并肩跪在一起。
他伸手想要触碰眼前的女子,却从她的脸颊穿了过去,只触碰到一团虚无。
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呢?
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好像要记不清她的脸了。
即使是梦,他也鲜少梦见她,只能靠着那些模糊的记忆去回忆她
“阿娘……”
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脸泪水。
女子并未瞧见他,只看着小小的稚童:“阿礼!你最后再听一次娘的话!娘求你了,快走!”
她推着稚童,声嘶力竭吼着让他离开,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砸落。
“阿娘,我不走!”
“你不走他们都白死了!你祖父,大伯,小叔,宁儿,柴哥,他们都白死了!连娘也白死了!”
“谢卿礼,我现在以门主之名命令你,给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