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嵩公主将金簪慢慢放进妆奁里,望着铜镜里花容月貌的自己,目光怔然,“晋室衰微,四弟的皇位尚不知能做到哪一日,我嫁予赵巍衡未尝不是件好事。
阿耶阿娘还在汾水受苦,说不准四弟会是晋室唯一血脉,若能护住他,平妻又如何,便是妾也做得。”
她说的轻描淡写,可蹉跎的却是一个少女明媚的年华。
在嬷嬷低头为她难过时,仙嵩公主却倏然一笑,眼里的凛冽野心和方才认命一般的自哀完全不同。但这样的神态转瞬即逝,嬷嬷压根就看不到。
是啊,都是皇天贵胄,又历经波折,即便是个愚钝的,也会历练出玲珑心窍,何况本就不笨,只是长于爷娘的羽翼,被护得太好了。
齐王代小皇帝拟的圣旨一下,不知扰乱了多少人的心。
仙嵩公主起了心思,可新换了牌匾的明郡王府却依旧安宁,府里的下人更是沉默规矩,没一个敢多嘴的。
由此可见,孙宛娘治家的严谨。
崔舒若来时见到完全不受影响的郡王府,心中也不免讶然。要是崔舒若面临接踵而至的事,也不敢担保能把人管得如此严整。
不说府里动乱,但大抵真没多少功夫顾得上下人们。
她想起孙宛娘来日母仪天下,是史书载明的贤后,又觉得明了。以孙宛娘的品性,她和赵巍衡真说不准谁堪配谁。孙宛娘不论是嫁给谁,必定都能过得极好。
等崔舒若进了府里时,孙宛娘正交代下人寄信,不走齐王那边加急的派送,而是和寻常将士的家书一般,慢慢寄去。
崔舒若凑趣调笑,“三嫂可是给三哥寄信?”
孙宛娘温和浅笑,轻轻颔首。
崔舒若和孙宛娘不是一般的姑嫂,彼此关系极好,崔舒若倒更像是她的娘家姐妹,因此说起话来少许多顾忌,“也就是三嫂你人好还记挂着三哥,阿耶几道旨意下来闹得人仰马翻,真该好好骂一顿三哥。”
孙宛娘听崔舒若提起齐王下旨将仙嵩公主嫁给赵巍衡一事时,并无一般女子的嫉妒,更没有惊慌失措,她脸上的笑容不变,似乎永远都那么清浅淡然。
“我信里说的正是关乎仙嵩公主一事。”
崔舒若不解,“可是好生责骂了三哥一顿?”
孙宛娘慢慢摇头,“我只叮嘱他操心前战事便可,并州诸事有我。仙嵩公主的住所仆役,我都会一一安顿好,晋室旧臣勋贵怕是都盯着此事,对公主当厚待尊重,我望他回来以后,亦要如此。”
仅说管教仆从,看管田庄产业,这些能做好固然厉害,可更叫崔舒若惊讶的是孙宛娘心平气和说出这一番话。
未免过于贤惠了。
贤惠冷静到,甚至给崔舒若一种错觉,孙宛娘也许没多爱赵巍衡。
但崔舒若曾亲眼见过二人的相处,每一次交汇的目光,都是含情脉脉,举止默契,一开始就像是老夫老妻一般,也很少见二人吵架。若是有,大多是赵巍衡自己生闷气,孙宛娘理智平静,等上一会儿去哄赵巍衡,同他讲道理。
二人的相处,崔舒若是没大看明白,但可以断定的是他们彼此互相心悦,情深义重。
崔舒若握住孙宛娘的手,眸光紧紧追随,似乎在担忧。
孙宛娘则挥退了贴身伺候的婢女,转而握住了崔舒若的手,含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并非故作隐忍,而是真心如此。
你还记得在我昏礼前,你、我、平娘在一块时曾言说过的吗?
女子存世艰难,可我却一样有所志向,做个贤德的女子,襄助夫婿立下功绩,可内宅打理得再好也难在史书留下只言片语。
我爱赵巍衡,也爱他的志向。情爱固然重要,却从不是困住人的借口。我不希望他因我而抗拒齐王的旨意,葬送大好前程。我想要的也从不是后宅的一亩三分地,是与夫婿并肩而行。
莫说今日他要娶晋室公主,便是娶各大世家之女,我也绝无二话。他今生能娶的女子众多,可能与他并肩的独有我一人,他若翻墙,我便在一旁守着,他若杀人,我便递刀……
无论是何事,我都义无反顾的站在他身边。故而他娶再多女子,我都不放在心上。舒若,你懂吗?”
崔舒若怎么可能不懂,她甚至觉得孙宛娘说少了,赵巍衡若造反,孙宛娘怕是还会在一旁击鼓助威、安抚部曲。
是她低估了孙宛娘的心志,甚至担忧对方会受影响,想着来宽慰一二。
但孙宛娘的反应,怎么说呢,意想之外,意料之中。能被史书记载的贤后,又怎可能会是为了夫婿要娶公主做平妻就以泪洗面、要死要活的人?
崔舒若甚至毫不怀疑,晋室公主即便出生高贵,也很难仗着身份对孙宛娘颐指气使,反倒有可能被孙宛娘四两拨千斤,完完全全压制。
人多是有远近亲疏的,崔舒若和孙宛娘相处的时日久、情分深,还有过命的交情。比起仅仅护送过一路的仙嵩公主,她的心自然更偏向孙宛娘。
但既然来了,也没有见人安好就立刻走的道理。真要是这么做了,说不准传到外头就变成了衡阳郡主嫌弃郡王妃,二人反目一类的。
所以崔舒若还是留下来用了顿饭,而后才慢慢归府。
齐王的儿女大多成家,儿子分府别居,女儿倘若嫁人了,也会赐下府邸。崔舒若虽是郡主,毕竟没有婚嫁,于是仍旧住在齐王府,有自己单独的院子。
偶尔能逗一逗的也就是窦夫人的小儿子阿宝。
其他人也不怎么亲近。
也就是偶尔要给齐王妃请安,别的倒是没了。
崔舒若原本以为自己今日要好生安慰孙宛娘,特意将手里的事都做了安排,结果早早回来,坐在院子里,难得清闲,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行雪给崔舒若端来了葡萄,正常好不到葡萄成熟的季节,但权贵的好处便是能享用最好的一切,于是凤毛麟角般早熟的葡萄也都送进了齐王府。
凭崔舒若的身份,还有齐王夫妇对她的看重疼爱,即便是少了小皇帝的,也断然不会少了她的。小皇帝如今还屈居在齐王府的主院,没奈何,想要修建宫殿,又得顾虑如今并州不断征战亟需粮草,就不得不放慢修建宫殿的进程。
故而只好委屈小皇帝了。
但若是想指摘,人家齐王可是连主院都让了出来,绝称不上不恭敬。
崔舒若吃着行雪剥好的葡萄,看着院子里的天,初初入夏,还算不上极热,但空气里还是流淌着闷热的气息,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尤甚。
幸好她不必长久困在其中。
崔舒若眉目慢慢舒展,若说何处的天最为开阔,应当是边疆吧,还有沙场。但沙场永远萦绕着杀伐之气,萧瑟不已。
她漫无目的的联想着,莫名便想到了魏成淮身上。
也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
崔舒若想起孙宛娘白日里给赵巍衡寄去的信,也不由得动了心念,净手后取了笔墨开始写信,她写的很琐碎,大抵是记载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甚至是路边曾瞧见的野花长得茂盛,总有一直狸花猫喜欢跨越高墙来她院子里偷吃,她主动喂了几次后,狸花猫还特意叼来了老鼠作为谢礼,还把早起的婢女吓个够呛。
她写的信不讲究什么主次先后,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
愈是如此,愈是栩栩如生,仿佛信纸里的故事赫然发生在眼前一般,叫人不自觉扬唇。
魏成淮便是如此,他腰下是毫不留情责打的军棍痕迹,如今还只能趴在榻上休养。这么重的伤,换成常人说不准要次牙咧嘴,也就是他这等皮糙肉厚的武将才能面不改色,休养些时日,又能生龙活虎策马狂奔。
但说不疼是假的,最主要是憋闷,只能困在小小的营帐里养伤,也不知外头烈日如何,有无大雁飞过。当真是叫箭术好的武将手痒,巴不得拉弓射箭,长一长臂力,松松冬日时沉闷的筋骨。
崔舒若的信便如救命稻草一般,为枯燥的养伤日子增添一抹明媚色彩。
魏成淮似乎跨越过遥遥旅途,在崔舒若身边,陪着她喂狸花猫,看路边的野花。她甚至还用寥寥几笔勾画了葡萄,不失得意的说葡萄多么甜,可惜他们还没把西燕打下来,等凯旋说不准会错过葡萄的成熟期。
口腹之欲倒也罢了,可崔舒若这么一写,叫魏成淮眼前似乎浮现了崔舒若略微得意的浅笑模样,他也跟着不自觉笑了。
数页的信,再如何珍惜,字字扫下去,也不过是两刻的功夫就完全看完。
而在结尾处,她说了齐王赐婚赵巍衡一事。此事魏成淮自然也清楚,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他脑海里过了一遍,浮现出崔舒若提此的种种用意,甚至是否是想隐晦提示局势。
然而,翻开最后一页,字迹比前头要宽阔一些,是问他若是遇上赐婚公主该如何做?
魏成淮失笑,侍候的随从掀开营帐,却见他笑得万分畅快。
随从十分有眼力见的又退出去了,看来又是将军的心上人给他寄信。每每受到对方的信,将军都会心情愉悦许多日,肉眼可见的高兴。
当崔舒若受到魏成淮回信时,已经过了半月。
魏成淮写的要整齐得多,许是受了崔舒若的启发,他在信纸里也画了沙场风光。
有大雁昂扬的碧蓝天空,有众人一块聚在篝火前听赵巍衡弹琵琶的场面,有风吹草地见牛羊的沃野风光……
信纸的最一页,他一字一顿,极为慎重的写道:“余此生独爱郡主。”
光凭字迹,似乎便能瞧出他当时的神情是如何郑重。
而字里行间的意思,更是一语双关。
他独独爱慕郡主,崔舒若便是这个郡主。而另一层含义,则是回答崔舒若所问的赐婚,他不会接受任何公主,因为他想娶的仅仅是衡阳郡主一人。
系统跟着崔舒若一道看魏成淮的来信,不由得发出诚恳疑问。
【可是亲亲,将来齐王继位,你就是公主了。】
【他只喜欢郡主,看来你俩有缘无分!】
系统似乎十分替崔舒若可惜,可崔舒若却忽然莞尔。
只留下系统莫名其妙,好奇崔舒若到底喜不喜欢魏成淮。
读完信,恰好到了该去给齐王妃请安的时候。其实齐王妃待下一惯宽容,并不需日日请安,尤其是对仍承欢膝下的儿女。横竖当家做主的是她,即便睡睡懒觉,懈怠一二,又能算什么大事?
但崔舒若只要得闲,还是常常陪伴在齐王妃身侧。她比谁都清楚,即便对方如今贵为王妃,荣华富贵,仍旧是爱护子女的阿娘。
崔舒若同往常一般,毋需通报就进了院子,却不曾想看到了位稀客。
自从儿子们分府别居,做儿媳的也都默认成俗初一十五前来请安,侍奉翁姑,可今日不年不节,陈氏竟然来了,倒真是稀客。
崔舒若稍作回想,便发觉已非陈氏头一回挑闲暇的日子来看望阿娘了。
孙宛娘是一直常来侍奉,陈氏就是规规矩矩,也不知忽然间吹得什么风,竟殷勤起来。
可转念一想,崔舒若就明白了缘故,说不准是因为赵仲平如今被罚闭门思过,陈氏便只好扛起担子,出来勉力周旋。可这实在不像是如闷油瓶一般的陈氏能做得来的事,也不知她能撑多久。
果不其然,应付陈氏的齐王妃已经面有疲色。
可齐王妃对儿媳素来宽容,又因为赵仲平在府内思过的缘故,生怕旁人看轻欺辱二子,即便无话可说,也尽量同陈氏处在一室,好歹给周遭人看明她的态度。
可陈氏实在不会说话,主动送了些针线、糕点,就杵在那,若要说话也得是齐王妃问一句,再恭恭敬敬的答一句。
对上位者这般自然无错,可翁姑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客套恭敬过了,相处起来便十分难受。
好在崔舒若来了,她一眼看出齐王妃的疲倦,主动侍奉齐王妃用了些茶水,又做起了中间人,开始不着痕迹的寻话头,来引得陈氏说上几句,免得室内沉甸甸的,连个说句话的活泛人都没有。
帮着齐王妃应付完陈氏,崔舒若也不愿扰了阿娘休息,主动回了自己的院子。
路上却遇见仙嵩公主的人,想请崔舒若过去一叙。传话的嬷嬷还说公主进来新得了上好的脂粉,想请她一同品鉴。
崔舒若应付完陈氏,早已口干舌燥,又哪来的闲心和仙嵩公主牵扯上。
她轻笑一声,随意寻了个由头拒了,也并不理会嬷嬷的挽留,直接走人。
从齐王决定将仙嵩公主嫁给赵巍衡做平妻后,这位公主的手就开始伸长了,也不知做的是什么打算,但崔舒若才不在意。况且不论对方怎么拉拢,崔舒若始终都站在孙宛娘这边。
等她回到院子里时,不过随口问了句,就闹得鹦哥和雀音吵了起来。
一个说孙宛娘可怜,一个说公主可怜,最后倒是行雪站出来打圆场,说两人都可怜,世上得利的不过是男子而已。
行雪的话,却让崔舒若陡然清醒,恍如拨开云雾般。
赵巍衡跟赵仲平闹得人尽皆知,其实最受利的并非齐王,还有……被所有人忽视的赵知光。
殊不知渔翁得利,而赵知光亦是齐王妃的嫡子。
第76章
赵知光不仅是渔翁, 而且当时也在军营之中,深受赵仲平的信任。他有这个动机,更有能力。反倒是被人怀疑的齐王, 即便军营里都是他的人又能如何, 与并州相隔甚远, 压根不可能将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好。
但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说到底还是崔舒若的揣测。
若想要揭穿赵知光,就要在军营找证据, 谈何容易呢?
赵知光这个人, 最擅长矫饰, 赵家就没有蠢人,他隐忍蛰伏已久,怕是做的滴水不漏。
况且……
崔舒若目光落在鎏金葡萄枝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熏香上,焉知这一回的“陷害”不是所有人所期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