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无息观察着周围人,崔舒若只当打发时辰,直到窦夫人特意命人请来的杂耍进场,崔舒若才算有了乐趣。
有把脸涂得奇奇怪怪扮丑的伶人踩着长跷,还能抛橘子,惊险无比,看得人心头一跳,时不时惊呼一声,还有波斯来的驯兽师,他们驯服猛兽跳火圈,除了常见的动物,竟然还有狮子,明明是凶猛的兽类,在驯兽师手底下温顺的像只猫,可谓是搏足了目光。
除了这些,还有最普遍的歌姬,弹奏的是琵琶,说起琵琶,几乎人人都能品鉴,男子席上还热闹了起来。
崔舒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结果竟然看见齐国公亲自上前,伴着琵琶舞蹈,摆动手脚,动作虽说简单,但出乎意料的流畅不扭捏。
这和崔舒若以为的只有女子才跳舞的刻板印象大不相符,齐国公舞起来不仅不显得阴柔,反而矫健宽阔,有种草原人相扑的雄壮威武感。从周围人的笑声和欢呼里,崔舒若猜他大概跳的很好。
后来,不仅是齐国公,连生辰宴的主人赵仲平也下场了,跟着齐国公对舞,气氛一时极为热闹。赵巍衡从乐师手里拿过琵琶,亲自弹奏,更是将席上的欢乐氛围挑到了高峰。
到后来,名满并州的胡姬还上来跳了胡旋舞,那腰肢婀娜,并不是单纯的魅惑妖娆,倒是有种沙漠的活泼生气,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力又性感的。
这一切都和崔舒若想的不同,明明胡姬时不时露出雪白的肚皮,可完全不会让人察觉到性|暗示,只会激起兴奋喜悦之情,胡旋女每一次旋转时的靴子踏地声都给人以击鼓的明亮欢腾。
后来,连赵平娘都按捺不住,亲自上去舞剑。
虽说是舞剑,但练家子到底不一样,招招凌厉,竟真舞出了沙场的凛冽杀气。齐国公以军功起家,府里的人都有眼力见,连声叫好。
崔舒若偷偷看了窦夫人的神色,她对赵平娘的举动没有半分不高兴,反而以欣赏的目光看待,嘴角含笑。
大抵这个时代真的开放,否则即便是父母亲眷,也绝容忍不了女子如此。
想到这里,崔舒若也放下心里的思虑,专心欣赏自己穿越以来,头一次能尽兴瞧见的晋朝娱乐风俗。
也是叫她大开眼界。
但这样的气氛没能维持到最后,宴席进入尾声的时候,有一位不清楚身份的男人来找齐国公,也许是幕僚一类的存在,他附耳说了什么,齐国公的神色一变,未曾交代什么,就面色沉沉的离席。
齐国公的突然离席弄得众人错愕,几个妾室胆子小些,面色惶惶,有心想问窦夫人,却又不敢开口。倒是窦夫人稳如泰山,瞧不出什么变化,继续主持大局,又领着众人硬是等到最后的杂耍表演完才让人回去。
在回芳芜院的路上,崔舒若也在想是什么事能惹得齐国公脸色大变。
按理来说,在并州,齐国公祖上数代经营,他又是皇后的亲外甥,不仅没人敢找他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并州的土皇帝。
那么……
能惹得齐国公神色大变的,只有……朝廷了。
崔舒若开始抽丝剥茧的分析可能是什么原因。
首先,因为齐国公是皇后的外甥,而皇后的娘家势力本就很大,他和皇后等同于是天然的政治团体,一般人不敢得罪他,因为得罪他意味得罪一整个前朝勋贵利益集团。
那么,能对齐国公有影响的,恐怕是非同一般的政敌,要么就是皇帝,要么就是本身和他属于一个利益集团却一直有分歧的人,比如太子。
当日崔舒若救下窦夫人和阿宝时,就是太子派来的人伪装成马贼意欲刺杀齐国公一家。
而齐国公不会不知道,他是何等精明的人。
既然太子做到这一步,两家注定是不死不休。一旦他日太子登基,迎接齐国公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但如今政局不稳,天下动荡,皇室内部也争斗不休,他日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因而能让齐国公慌张的原因,恐怕只有两点。
一是皇帝因为某种原因对他动杀心,一是太子得到了可怕的政治助力。
崔舒若暗自揣测。
过了几日,赵平娘来找崔舒若,崔舒若才算是真正知道原因。
和她猜测的大致相同,就是太子新得到的政治资本对象,让崔舒若有些意外。
之前崔舒若就知道洛阳被围,而且告诉了魏成淮此事,他后来又禀报给了定北王。但定北王有他自己的打算,并没有按崔舒若想的那样,及时将消息传出去,或是击退胡人,而是等到洛阳被破,太子仓惶出逃时,救下太子,然后大军继续护送皇帝,将皇室护送到建康重新定都。
自此,定北王不但占据幽州,还得到皇帝宠信,太子仰仗。
他的地位一下炙手可热起来,更是与太子结交,两人频频彻夜在府中交谈,人尽皆知。
定北王毕竟是手握重兵,先前又立下大功,皇帝想着要赏赐他什么,恰好他的独子魏成淮未娶妻,便动了替魏成淮赐婚的念头。
而人选至关重要。
太子认为定北王已是他的人,如果能为定北王世子魏成淮结一门强有力的亲事,对自己也是大有好处的。他便盯上了皇帝的结拜兄弟,宠幸优渥的襄成王独女长宁郡主。两人可谓是门当户对,太子还偷偷买通皇帝身边的内侍进言,引得皇帝意动。
这件事虽还未定下,但已闹得满城风云,人尽皆知。
要真是成了,恐怕太子那边就多了一个大助力,比起其他兄弟,政治资本可谓是相当雄厚。
赵平娘却遮遮掩掩的偷偷和崔舒若说,“单是如此也就罢了,还有最紧要的一点,那位长宁郡主可是和三弟定过娃娃亲的。
只是当时两人年纪都小,两府都怕有个万一,所以才没有大肆宣扬,实则交换过信物,连陛下和娘娘都是清楚的。要是没这档子事,恐怕到了明年,亲事也该过明路了。
如今可真是,左右为难了。”
崔舒若听懂了赵平娘的话,好好的亲事,要被夺了也就罢了,偏偏还会成为政敌的资本,说不准闹出来还会遭人耻笑,彻底堕了国公府的威信。
也不知道齐国公会如何抉择。
又过了两日,窦夫人突然说要去寺庙上香,等上完香回府里要在并州举办赏花宴,到时并州未婚嫁的适龄小娘子都会来。
崔舒若就大抵猜到齐国公要怎么做了。
不过和崔舒若没什么关系,再怎么样也不会轮到她来挑未来的三嫂嫂,她更不会被挑中。也只有赵知光这个看不明白的人,才会妄想娶她,从而得到窦夫人的关怀和齐国公的重视。
再如何开明,礼法也不会容许这样的事,齐国公更不会。他看似风光,其实已到了谨慎收敛的地步,不敢留给太子一丝把柄,又怎么可能放任赵知光的荒诞念头。
崔舒若真正参与的,还是和窦夫人一齐去庙里上香。
赵平娘反倒没去,她不怎么静的下心,也吃不惯庙里的素斋,找了个由头在家练剑了。不仅如此,崔舒若虽没有对赵平娘说什么,但赵平娘近来读起了古时女将军们的札记,竟然自己对上阵杀敌提起了兴致,闲来无事就操练家中婢女,什么人站什么阵,瞧见什么旗子该什么动作,弄得有声有色。
动静闹大了,齐国公也不怪她,反而说,“平娘类我。”
窦夫人竟也不似一般的母亲,对赵平娘的折腾不说十分赞同,但也配合。只要她操练家中婢女,那么那些婢女当日便可以不安排活计。
崔舒若忍不住感慨,怪不得赵平娘能成为后世都赫赫有名的女子,除了她自己的本事和天分,在对女子严苛的世道,能有如此开明的父母并不容易。
所以和窦夫人一齐上香的只有崔舒若,还有家中的婢女仆妇,以及一干护卫。
排场依然是声势浩大,毕竟是齐国公夫人出行。
独独赵知光出乎崔舒若意外,她们都出门了,他还策马追来,隔着帘子向窦夫人说自己今日得闲,想要送她们去庙里。
窦夫人待他实在冷淡,连句为何得闲,有没有上进读书都没问,而是平淡的同意。
她甚至都没有掀开帘子看看自己的儿子,也不在乎他风尘仆仆赶过来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崔舒若坐在一旁冷眼瞧着,倒有点明白赵知光为何会养成这般别扭阴郁的性子。
整日面对母亲的冷淡,父亲的挑剔,谁能阳光洒脱意气风流?
但好歹是一起去了庙里。
窦夫人身份贵重,但她并没有命人封山,而是像普通信众一般上山,除了跟随的人多了些,迎接她的人也多了些,其他和普通百姓还是相似的,至少面色都是一样虔诚。
底下的仆从还想把在殿里跪拜许愿的人赶出去,被窦夫人一个眼神拦住了。在窦夫人看来,凡是进殿里烧香许愿的,都是信徒,窦夫人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贸然把人赶走,反损了功德。
她带着崔舒若进殿里上香,等到前面那位小娘子起身,才发现竟是熟人。
孙宛娘淡妆素裹,素色对襟襦裙,靛青披帛,都说想要俏一身孝,她衣着淡雅,兼之面色尚有哀愁盘旋,竟意外的美。
六目相对,几人都有些怔愣。
还是崔舒若先问道:“宛娘,你也来上香吗?当真是巧。”
孙宛娘也反应过来了,先是对窦夫人行礼,然后才道:“嗯,过几日便是亡母忌辰,我心中惦念,前来上香点灯,为她在阴间积些功德。”
听孙宛娘如此说,窦夫人看她的眼神柔和了许多。百善孝为先,时人注重孝顺,能如此惦念亡母的,品行自然不会坏到哪去。
窦夫人轻声安慰她,“能有你这般孝顺的女儿,想来你的母亲即便是在阴间也能安心。”
她命人再捐五百贯的香油钱,就以孙宛娘的名义,还请僧人替孙宛娘的亡母念经超度。吩咐完这些,窦夫人又看向孙宛娘,“好孩子,我能做的不多,也算是聊表心意。”
孙宛娘自然是向窦夫人道谢,又寒暄了几句,得知孙宛娘也要留下用斋饭,窦夫人便邀她一起。接下来,孙宛娘几乎都是跟着窦夫人和崔舒若一块行动的。
越是相处,窦夫人便越是喜欢孙宛娘的待人接物。
至于崔舒若,她本该旁观看戏的,奈何自己身边也跟着位烦人的人物,实在没了心情。她要是知道赵知光会跟着一起,绝对不会跟窦夫人进寺庙上香的。
崔舒若受不住赵知光和牛皮糖一样亦步亦趋,时不时就找她说两句话的行为,尤其他都是没话找话,聒噪的很。
“二妹妹,你可知庙里有多少殿宇?”
“我见你方才瞧了好几眼菊花,这时节正是菊花开的好的时候,不如我讨来送给你?不行,光是那些哪够,我买上几十盆,摆在你院里也好看。”
“听说你喜欢甜的?回去的路上有家桂花糖做的极好,我买给你好不好?”
……
“你猜我方才在殿内许了什么愿?你身体不大好,我向佛祖许愿,只要你能长命百岁,我可以折寿二十年。”
崔舒若终于忍无可忍,反驳道:“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赵知光一愣,“有这种说法吗?”
他和崔舒若年纪相近,平时再怎么阴郁,仍旧有一副陌上少年郎的好皮相,白皙俊朗,若不是深知他的脾性,恐怕很容易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
崔舒若故意道:“嗯,一直都有。”
他皱着眉,依旧好看,十五六岁少年郎如玉般清朗俊秀,“对不住,那我再去许一次愿!”
崔舒若一脸无奈,“万一前一次的愿佛祖也当真了呢?那你可就折了四十年的寿。”
赵知光没理会崔舒若的后半句话,而是惊喜的说,“你终于肯连续同我说上两句话了!”
崔舒若:“?”
她不想理会赵知光,拔腿就走,谁知道他竟又跟上来。
但光天化日之下,身边还有这么多婢女,崔舒若倒是不怕他什么,就是有点嫌烦。然而走出许久,他还没像刚才那样很快到自己旁边,崔舒若不由得回头看了眼,却见他站在池塘边摘花。
崔舒若一回头,他就瞧见了,还喜笑颜开的道:“你方才瞧这花入了神,我替你摘!”
崔舒若对那花压根说不上喜欢,只是不小心扫了几眼,况且即便喜欢也没必要摘花吧,她想出声阻止,却见赵知光脚下泥泞,下意识提醒道:“赵知光,你别站在那,地上泥泞湿润,站着会摔下去的……”
她刚说完,就意识到了什么,可想要收回说过的话也来不及了。
只见赵知光脚下一滑,直接摔进水池。
崔舒若也下意识的往前一步,但她肯定是救不下他的。鉴于对方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乌鸦嘴掉下去,自己虽是无心的,但难免心虚,崔舒若连忙叫周围的人捞他上来。
但池塘里的水其实不深,赵知光最后是自己爬上来的,就是浑身湿透,秋日寒凉渐深,被池水泡湿可大可小,万一感染风寒,可不是一件小事。
赵知光爬上来以后,非但不想着快些换干净衣裳,还像只小狗似的,眼巴巴跑过来,笑得牙不见眼,“你方才是在关心我吗?”
提起这一茬,崔舒若多少底气不足,但脸上瞧不出来,她只是道:“你是我四哥,我关心你一句理所应当。”
听了崔舒若的话,赵知光神色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