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若深表赞同,“也就是齐国公将来是能做皇帝的人,否则还真不一定克制得住他。”
但就冯许能当众指责齐国公,劝他别行人牲这等无德之事,崔舒若还是有些好感的,总比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是虚伪嘴脸的一些儒生要好。他古板苛刻,可好歹有点良心,能坚定自身信念。
再者说了,他不过是对她不喜罢了,崔舒若还没到非要人人都喜欢自己,否则就按头咒人的地步。她的功德值也并非大风刮来的,有那闲工夫,多续一天命难不成不好么。
崔舒若安心的休息了,没再去管那些是非。
等到第二日,齐国公却差人去请崔舒若,崔舒若到时,还有十多位她不认识的人,好似是在和齐国公商议什么。
这些人有头戴纶巾的,也有腰佩蹀躞带瞧着五大三粗的,这些应该就是齐国公的谋士和手底下信任的家将。
按礼数来看,崔舒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么多外男面前的。
但她并不感觉冒犯,反而从心底涌出一股颤栗,那是对自身地位攀升而发出的向往。过去,齐国公虽觉得她有用,却更多只拿她当该娇养在深闺的女儿。
看起来是尊贵,可实则如湖中映月,梦幻如虚影,手中根本没有权力。现在不同,他选择让崔舒若参与决策,意味着她能接触权力,她的政治意见能被采纳,可以和座上所有的人争论。
是她从峭址高楼走向实权的转折。
崔舒若迎着他们打量的目光,巍然不惧,从容的一步步朝前走,直到到了齐国公面前,她才有了表情,含笑屈膝行了一礼,唤道:“阿耶。”
齐国公见到崔舒若,旋即笑容满面,一副宠溺纵容子女的模样。
“二娘来啦。”
时人喜爱以排行加上一个娘字来称呼女子,也是为了避免在外人面前泄露闺名。譬如赵平娘若是在此,齐国公唤她要么是大娘,要呢就是她的郡主封号安阳。
齐国公指了指他右边的坐席,“先坐下。”
“是。”崔舒若浅浅颔首。
她不惧旁人目光,姿态自然的跪坐下后,双臂一展重新拢起置于身前。
而崔舒若对面坐的正是赵巍衡。
她一来,就被齐国公置于众人之上,座次可不止表面的远近,更是地位高低。
发觉崔舒若看向他,赵巍衡冲崔舒若略一点头。比起满屋子的谋士家将,恐怕赵巍衡是对她善意最大的人。
她甫一落座,就有人反对,为首的赫然是冯许。
他义正严辞,张口就是礼数规矩,“国公爷,二娘子身份虽尊贵,但我等外男与她共处一室,岂非污了她清誉?”
“欸。”齐国公摆了摆手,“话虽如此,但万事皆有先例,历朝历代皆有女将军。远的不说,岭南的诸明月便是有名的女将军,她收拢罗良百族,足智多谋威风赫赫,被圣上亲封为罗良郡主。
难道她在军中施令,上阵杀敌时,也有损清誉不成?”
冯许眉头一皱,很快想到了应对之词,“罗良郡主诸明月虽率军,但其已为人妻,先夫战死,她身为遗孀,暂时接手军中事宜尚算合礼数。待到他日,过继之子成人,或是其先夫一脉有了俊杰,便该交还。”
他看见崔舒若还是安之若素的跪坐其上,好似浑然不受影响,眉头皱的能挤死苍蝇,“再者,牝鸡司晨,女子说到底不该插手政事。古往今来,多少祸国灾事,源于女主乱政。”
崔舒若原本是不想计较的,但听见他这么说,饶是再好的脾气,也该作怒。
她依旧是跪坐着,不似冯许插嘴还要站起身拱手低头,“君不闻汉高后吕雉,以女子之身主政,行黄老之治休养民生,使百废俱兴的大汉得以喘息,天下宴然……”
冯许没等崔舒若说完,就冷声打断,“那又如何,她残害丈夫姬妾,恶毒阴险,玩弄权势诛杀功臣韩信,不正言明牝鸡司晨不可为么?”
崔舒若抬头,明明她是跪坐着,身体孱弱不堪,可冷冷看着冯许,气势竟不逊齐国公,叫人不敢冒犯,“是啊,难道历朝历代的皇帝就不曾诛杀功臣么?汉武帝年老时穷兵黩武,又听信谗言,酿下巫蛊之祸,牵连多少无辜之人!
他呢,照样是秦皇汉武,数得上功绩的皇帝,被世人称颂。汉高后呢?她残忍但难道不是形势所迫?她以孀寡之身守住了偌大的汉朝,桩桩件件,你怎么不说?
除了吕雉,还有东汉邓太后,政治功绩显著,兴灭继絶,救下本已危机四伏的东汉王朝。还有北魏冯后、以一己之身和亲匈奴的王昭君、战功赫赫的妇好、替父从军花木兰、续写汉书班昭……”
崔舒若连珠炮一般,说出诸多女子之名,直打的冯许回不出话,甚至下意识侧头躲开崔舒若咄咄逼人的目光。
“怎么,她们都有错,都不配有所作为插手政事吗?”崔舒若朗声质问,她的每一字重逾千钧,何尝不是古往今来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女子血泪控诉。
她们不出色吗?
不,她们胆识学问远胜周遭男子,可她们依旧被诟病,甚至要被掩埋功绩。
崔舒若看向冯许的眼神很不善。
他自己也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回过神,打好腹稿要反驳崔舒若,却被齐国公下场阻止。
“够了,二娘今后能自由出入议事,此事我已决定,任何人不能更改。”齐国公一锤定音,冯许再想劝谏也无法。
至此,她的坐席彻底定下来。
崔舒若微笑依旧,不张扬不怯弱,仿佛那阖该是她的位置,所以不必喜不必慌。
她甚至没有再分出一丝一毫余光给冯许,因为他的坐席并不前,若是不刻意侧头,压根瞧不见他。看吧,即便他敢跳出来挑剔,可两人在身份上依旧是天壤之别,他压根拿崔舒若没有办法。他信奉的儒道看重礼法,看重君臣尊卑,而崔舒若现在是齐国公府的二娘子,进建康受封后,更是衡阳郡主,从礼法上说,齐国公是冯许的主君,崔舒若也是。
齐国公没有受冯许这个插曲的影响,他看向崔舒若,说出今日寻她来的原因之一。
“你昨日能得知那艘船的前情,可是顿悟了预测来日之事的能耐?”
崔舒若面向齐国公,缓缓道:“倒也不全是如此,女儿每日可算一卦,昨日的事恰好被占卜出来。”
“哦?我儿大善。”齐国公抚掌大笑。
他又道,“可否也像祈雨术那般,有伤你寿数?”
崔舒若点头,又摇头,在齐国公不解的目光中,她慢慢解释,“要看所问之事牵扯是否大,寻常小事无妨,牵扯社稷等大事,窥探天机,反噬自身。”
笑话,若什么都问她,每日问一次,要是耗费的功德值太大,她是用预言术还是不用?当然要提前找好借口,来日好拒绝。
“竟是如此。”齐国公没想到即便是握有天机,被仙人收为弟子,依然有诸多限制。但他并不算十分失望,能得崔舒若这样的助益本就不易,何尝能盼望更多,人间多少帝王,手底下虽有良臣能将,可到底还是自己打下的江山。
稍许遗憾下,他生出慈父之心,关怀起崔舒若,“那你昨日……”
齐国公神情担忧,对崔舒若倒有对阿宝和赵平娘时的偏爱关心。
崔舒若盈盈一笑,美目盼兮,“阿耶看我今日精神正好,可见昨日不曾有大影响。”
“那就好那就好。”齐国公大笑着饮了杯酒,“回头我命人从库房里送些补品给你,我们齐国公府的女娘可不讲弱不禁风那套,你阿姐就是武艺娴熟,寻常学个十年八载武艺的人还未必能打得过她呢。”
齐国公看似随意提起了赵平娘,何尝不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他不介意女儿参与他们的商议,没见到他既推崇罗良郡主诸明月,又嘉许大女儿练武么。他是在隐晦的提醒这些谋士们,别对崔舒若指手画脚。
能坐在这里的没有傻子,崔舒若听出来了,冯许听出来,就连家将们都听出来了。
崔舒若轻轻拨弄披帛,免得不小心压到,她仿佛不经心,却在克制唇边险险扬起的笑意。
而冯许好好一个白面美髯文士,硬生生把脸给气黑了。
齐国公在最上首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人的反应都收入眼中,他夸完赵平娘,重新问起了崔舒若,“既然算此事对你无碍,接下来的时日,船只停靠何处码头,可否卜算?
现今胡人猖獗,我们行水路消息闭塞,若是一个不慎,恰恰往胡人的地盘去了,只怕先头那只船便是我们的下场。”
关于这一点,崔舒若是很愿意效劳的,她也在船上,她和众人的安危一致。虽然知道赵家人将来会坐拥天下,可不代表他们不会历经凶险,万一真落入胡人手里,指不定她死了,他们活下来。
崔舒若还是得多为自己打算,何况现在利益相关。
她当即应下来,一副乐意效劳,不辞辛苦的做派,“自然可以,能为阿耶分忧,女儿不胜欣喜。”
“哈哈哈,生女当如二娘,”齐国公对崔舒若大加赞赏。
识眼色的人已经跟着笑起来,还有夸崔舒若的,唯独是冯许脸上连笑都挤不出来。
崔舒若今日算是大出风头,并且在齐国公府的势力里,她拥有了等同于几位郎君的权利。这一遭,崔舒若满意,齐国公满意,大部分谋士和家将面上满意。
若是说有谁受伤的话,恐怕只有冯许了。
等到商议结束,众人离开后。
冯许跟上了赵巍衡,突然和他打招呼,“三郎君,等等某。”
赵巍衡看见冯许也先是一愣,他对冯许说不上好恶,就是府里的谋士。虽说和崔舒若有争执,但每人看法不同,君子面不合心合,能说出来就是好的。
故而赵巍衡对冯许还是挺客气,嘴边扯了点笑,“三通先生寻我可有何事?”
冯许停下来,先对赵巍衡一拱手,然后才道:“国公爷诸子,随行去建康中,能主事的唯有三郎君一人。今日国公爷竟让府上的二娘子公然参与商议,实在是于理不合。
您既是国公爷之子,又是二娘子之兄,阖该管一管。请您向国公爷进言,规劝一二。还有二娘子,您为兄长,可劝诫于她,女子该长于内宅,岂可抛头露面,倘若传出去,怎能不叫人议论?”
冯许说的认真,他没注意到赵巍衡的眉头越皱越深,脸上的笑也渐渐淡去。
等他说完,看向赵巍衡的时候,就见赵巍衡面色不善,“冯许,这些话方才在堂上,你已向阿耶说过,阿耶不允,现在又私底下来寻我。
既然自诩君子,怎能行此小人行径。你若是不服,当时便该反驳阿耶,可你没有,足见你胆怯了。”
冯许觉得赵巍衡曲解了他的意思,当即解释道:“三郎君误会了,若是国公爷愿听我冯许的进言,我便是被斥责遭庭丈又如何。我不再言,是因为国公爷心意已决,不论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赵巍衡先声夺人,厉声道:“你的意思是我阿耶偏听偏信?”
冯许:“……”
他不知道赵巍衡怎么越听越歪,明明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而赵巍衡已是气急,“还有什么叫女子该长于内宅,不可抛头露面?我告诉你,赵家没有这个规矩,你要是看不下去,大可自请离开,我愿奉上百金,助你另寻明主!”
赵巍衡本想拂袖而去,但实在气不过,走了两步又回头,“被你闲话的是我亲阿姐和亲妹妹,为人兄长,若叫我再听见你这般编排她们,我定不会如这次般轻易放过。
哼,你家中便没有阿娘姊妹不成,怎不知将心比心!”
说完话,赵巍衡才气冲冲的离去。
留下冯许一人,他只觉得莫名其妙,生生被赵巍衡曲解至此,心里有股劲不上不下的,噎得难受。他不过是来劝一劝,自认为没有任何不对,更没有背后编排,怎么就小人行径了?
冯许也气的不行。
两人算是不欢而散。
而等到冯许回去以后,先是摔了一跤把脑门磕青了,后来喝凉水也能呛到,平日用惯的毛笔也莫名其妙断了……
冯许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事情传出去,人人都说是因为崔舒若福泽深厚,他当众为难崔舒若,可不就不被鬼神喜爱了嘛。
但传到冯许耳里的时候,他半点不信,还把劝他和崔舒若致歉的另一个谋士赶走了。等到晚间,他默默把论语塞进自己的枕头底下,还念念有词,“哼,管你用什么旁门左道,就算真有鬼神也越不过先贤孔子!”
然后第二日,他起身时把瓷枕头带下床,碎了。
那本论语也莫名其妙字迹晕染,不能看了。
头疼的不行,脚也歪了的冯许看着满屋狼藉,心情复杂。
崔舒若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一边被雀音捶背,一边问鹦哥,“既然连先贤孔子都护不住他,他信世上有鬼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