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若满意的准备离去,却注意到铜镜背面。
她想起被崔成德送给她,却被她命人弄坏的双鸾衔花枝铜镜,目光不由停留了几许,属于原主的情绪影响了崔舒若,她眼里竟浮起泪,甚至心里莫名哀伤。
崔舒若知道原主已经不在了,这些是残留在身体里的强烈情绪和不甘。
她像是安抚幼儿一般,安抚心中情绪。
她不需要旁人给的双鸾衔花枝铜镜,窦夫人为她准备过许多铜镜,眼前这个甚至是窦夫人出嫁时陪的,是古物,而且是瑞兽葡萄纹铜镜,说是能辟邪。当初崔舒若夜里做噩梦,总要喝安神汤才能入睡,窦夫人不仅半夜里会来哄她、守着她,还把这个铜镜给换上了。
论起来,窦夫人送的这个瑞兽葡萄纹铜镜,要价绝不输崔成德送的。
过去的就过去吧,齐国公府的人,才是真正的家人。
经过崔舒若的自我安抚,残存的怨念不甘才算渐渐消去。崔舒若并不受影响,她还能去寻窦夫人,可她不清楚,刚刚的眼泪让她眼里残存血丝,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样。
见这副模样的崔舒若出现在眼前,窦夫人院里伺候的下人都惊了惊。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今日出去叫人给冲撞了?可明明回来的时候似乎还好啊,府里可没有哪个胆大包天敢欺负二娘子的。要晓得二娘子可是夫人的心头肉!
原本安坐看账本的窦夫人听见崔舒若来寻她,先是一高兴,等真瞧见人的时候,一贯沉稳的窦夫人都不由得站起身,她上前几步,扶住崔舒若,神情担忧,“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你不成?
怎么不说呀,你得同阿娘说,阿娘才能为你想法子。
好孩子,你是阿娘的心肝肉,快别难过了,瞧你这样,阿娘心也不好受。”
窦夫人何止是真心拿崔舒若当女儿,她甚至将崔舒若当成和阿宝一样的稚童,哄起来没了分寸,予取予求。
崔舒若本只是想让自己瞧着憔悴些,可当抱住窦夫人柔软泛着体香的身体时,她像母亲一样的温柔气息包裹住崔舒若,叫崔舒若真心流露,竟控制不住地落泪。
崔舒若哭起来还特别惹人心疼,她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任由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地上,明明是无声的,却像正正好砸中人心,叫人无端心焦疼痛。
窦夫人看的心都在疼,她甚至想好了,真要是有人敢欺负崔舒若,定要那些人好看,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
崔舒若哽咽的开口,“阿娘,我今日在外头遇着了崔家的崔成德,他说我是崔家走丢的女儿。”
窦夫人如遭雷劈,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下意识将崔舒若抱紧,像是怕人要抢走自己的女儿一样。可就如崔成德对崔家的家世自信,窦夫人潜意识里也是推崇五姓七望的世家的,她强忍心中苦涩不舍,“那你……
是想要回去,认祖归宗了吗?”
天晓得窦夫人说这话时多么心如刀绞,但她必须要说,若是崔舒若更愿意出自有数百年清誉的博陵崔氏的亲人,她也不能阻拦。
即便是再承受一次失去女儿的痛苦。
崔舒若的眼泪却像不要钱似的落下,“阿娘,你也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窦夫人脱口而出,她小心的用柔软细嫩的手指帮崔舒若轻轻擦拭泪珠,望着崔舒若的眼神满是慈爱,“我的孩子,你在我眼里便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自然想留下你,可你若想要认回你的家人,我也不会阻拦。只是你要记得齐国公府也永远是你的家,阿娘永远都爱你。”
崔舒若眼睛鼻子都哭得通红,惹人怜爱,头摇的像拨浪鼓,“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只有您是我的阿娘,齐国公府的人才是我真正的亲人。我不会认回他们的,我只做崔舒若,不做崔神佑。”
窦夫人听到崔舒若的话自然是一喜,她欣慰的看着近一年来被自己养得愈发美丽出众,脱去了当初瘦骨嶙峋模样的女儿。
她的眼里是快要溢满的慈爱,动作轻柔的摩挲崔舒若柔嫩的脸颊,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可他们总归是你的生身亲人,你切莫顾及我们就疏远了他们。不论你是不是认回崔家的人,你是我的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崔舒若依旧摇头,她哭得鼻子嫣红,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不,阿娘,他们不配做我的家人。您知道永嘉公主吗?”
窦夫人这回倒是笑了,眼里流露怀念,“我怎会不知,说起来,我还是她表姐。我的母亲是武帝的姐姐,永嘉公主是武帝的女儿……”
说着,窦夫人猛然间意识到什么,“永嘉公主出降博陵崔氏,所以!你是她的女儿!”
窦夫人不可置信,因为永嘉公主同她的这一层关系,所以她虽远在并州,也犹记得当初永嘉公主生下女儿后就撒手人寰。她当时还偷偷命人打了又重又大的长命锁,希望能挂在崔神佑的小摇床上,压住这个可怜孩子的命。
后来,崔神佑活了下来,可一岁多的小女娘竟被狠心送回崔氏本家老宅。
要知道路途颠簸,即便是大人也未必能受得了,何况是小小孩童,多的是路上夭折的。当时窦夫人就气到锤塌扼腕,心想若是武帝还在,有谁敢轻慢永嘉公主和崔神佑,这群小人啊!
但当时窦氏一族受皇帝猜忌,她在府里的处境也不好,不得不缩起尾巴做人。别说是表姐妹,就连窦氏的人她都不敢多见,免得亦被怀疑。
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竟是叫她重新遇见了。
窦夫人既是惊喜又是愤怒,因为她清楚那段过往,更明白崔家人是怎样无情对待她的。
她怜惜的轻抚崔舒若的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慰刚出生的婴孩,“你都知道了?”
崔舒若哭着点头,抽噎一声,“嗯,崔成德来寻我时都说了,我、我绝不回去。阿娘,这不是气话,他们本就对我不好,而我如今半点也记不得他们了,我记住的亲人只有你和阿姐们。
若是您执意要我回崔家,我只能孤身离开。”
窦夫人一只手紧紧环住崔舒若,她的神情已开始同仇敌忾了,“好孩子,我们不认,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崔守业何等狠心的人,他续弦的柳容也不是好东西。
这般的阿耶和继母,我们可无福消受。
你放心,阿娘必定护着你。你是我和你阿耶认下的女儿,连圣人也封你位郡主,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抢。若是你愿意,今日我就同你阿耶商量,等衡儿的婚事了了,带你回并州入族谱。”
崔舒若泪眼汪汪,感动的喊了声,“阿娘。”
然后依偎在窦夫人的肩上。
“我听阿娘的!”
窦夫人慈爱的用手帮崔舒若一点一点拨正头发,“若按你亲生阿娘的关系来喊,我是你的表姨,我们原就是一家人。而今更是有母女缘分,想来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你阖该做我的女儿,我会替你阿娘照顾好你的。”
其实窦夫人还有话没说完,武帝子女众多,但后来死的死疯的疯,如今活在世上的血脉只剩下永嘉公主生的一双儿女,兴许永嘉公主的胞兄周宁王当初还遗留血脉在人世,毕竟他当初兵败自杀,除了受降的一些人,还有不少部曲家将都销声匿迹,王妃更是不见踪迹。
也正是因此,叫圣人一直怀有疑虑,对她们这些前朝旧人很是防备。
崔成德有崔家庇护,仿佛全然忘记了他生母是永嘉公主,忘了自己身上留有一半武帝血脉。他跟她们这些前朝旧人更是从不见面叙旧,因而过得风生水起,还能受皇帝夸赞。
那是一个看着光风霁月、疏朗无双的君子,实则他比任何人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能在波诡云谲的局势里顶着前朝血脉活的如此之好,他比任何人都聪明。
这也给窦夫人提了个醒。
曾经的崔舒若只是她和齐国公半路认下的女儿,所以不管是仙人青睐,还是能祈雨看未来之事,对晋帝而言都是好事。可若让人发觉她是有前朝血脉的后裔,只怕事情……
就麻烦了。
当年永嘉公主的胞兄周宁王造反,闹出的动静可一度都叫人以为圣人的江山怕是要还回去了。以至于圣人夜不能寐,周宁王众多部曲的莫名消失更是成了他的心头大患。虽说周宁王世子的尸首在大火里被寻到,可面目全非,未免令人忧心。
听说时至今日,尚且有晋帝偷偷派出去的人在寻周宁王世子的下落。
窦夫人已从气愤到了忧心,崔舒若还不了解当初造反平息后,原本优待前朝旧贵的晋帝杀起人来是多么可怕。乱葬岗的尸首堆叠成山,那些人生前都是锦衣玉食,可死后连卷草席也没有。
想至此,身上同样流着前朝血脉的窦夫人就觉得气血逆行,浑身战栗,但随之而来的,更是深深的恨。
这一回,不管是为了母女情分,还是为了护住舅氏血脉,窦夫人都势必要保住崔舒若。
她一脸郑重的问崔舒若,“你的身世,如今有几人知晓?”
崔舒若回想,“除了崔成德单独来寻我,我之前宴席上还见过崔七娘,虽不知她当时为什么不认我,可细细想来当时神情有异。至于今日,跟着我听见一切的还有行雪。”
窦夫人沉吟片刻,她最先肯定的竟然是行雪?
“行雪是不会背叛你的。”她肯定的说。
但崔舒若却觉得惊奇,即便行雪是家生子,而且可靠,可这样的大事,不需要多寻思寻思就能轻易论断吗?
窦夫人也许是怕崔舒若不安心,又多解释了句,“行雪对晋朝的仇恨之心,绝不比你少,你大可放心,她来日或许是你最忠诚的人。”
崔舒若便在脑海里询问系统,让它查一查行雪对自己的好感值和忠心值。
【好的呢,亲亲~】
【系统查过了哦,廖行雪对您的好感值为70点,忠心值为30点。】
【亲亲,虽然对方对您很有好感,但貌似不太把您认为主人呢,处于随时都能抛弃您另寻主公的程度!】
听着系统的话,崔舒若感到不解,但窦夫人没有理由骗她,那这里头一定有自己不清楚的缘故。
而窦夫人也继续道:“崔成德,他既然能来找你,已经说明心中对你是极为重视的。否则,凭他对前朝旧人的漠视,为了他的仕途前程,就此当作没有你这个妹妹,反而更有利。只要找人和他说清楚利弊,想来无妨。”
“崔七娘嘛……”窦夫人脸上是安抚崔舒若的慈爱笑容,可眼睛里的狠心一闪而过,她笃定的对崔舒若说,“我来想办法。”
她摸了摸崔舒若的额角,温柔疼爱,“你这几日莫要出府了,很快,一切都能解决。”
崔舒若知道窦夫人能坐稳齐国公夫人的位置,一定不会是寻常困囿于内宅的贵妇人,但她没想到窦夫人会如此果决。
若是崔舒若没猜错的话,崔七娘……恐怕活不成了。
但崔舒若没有反驳,她信任窦夫人,更不可能白眼狼似的指责窦夫人狠心。
一位母亲若是狠下心肠,多是为了庇佑儿女。
她重新靠在窦夫人的肩上,嗅着窦夫人身上仿佛能让人不自觉宁静的、似乎只有母亲身上才有的像午后阳光照耀后的干燥白桦树的味道,静谧得让人心安。
崔舒若貌似有些明白赵知光为何会嫉恨她了,如果她有这样一位温柔内敛甘愿用一切手段护住孩子,却独独不爱自己的母亲,她也会恨上被母亲偏爱的人。
可此时此刻,享受这一切的是崔舒若。
她难得的对赵知光怀有歉意,但若是想要她让出去,不可能的!
崔舒若在窦夫人面前哭够了以后,被窦夫人亲自带着送回了她自己的院子,窦夫人还陪了崔舒若好一会儿。
离开的窦夫人一边心不在焉的翻着账本,一边思索究竟要不要告诉齐国公。但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有这么做。尽管做夫妻多年,可在窦夫人眼里,齐国公更像是亲人和同一个阵营的战友。
情谊定是有的,爱意只存于少年,也曾有过怨恨,但最终归于平静。
倒也说不上谁对不起谁,窦夫人对齐国公一开始也怀有利用,只是这么多年后,许多事早已说不清。
她将账本合上,心中有了成算,唤来在她身边伺候几十年的周嬷嬷。
……
崔舒若在府里待了许多天,赵平娘来找她出去逛一逛她都不愿意,直到博陵崔氏似乎死了一个小郎君,听说还是崔家家主的嫡幼子,不少人家都设了路祭。
虽说幼子早夭不孝,按理不该大办,但相熟的人家祭奠一二,也算心意。
而像齐国公府这样同崔家井水不犯河水的,只是送了些丧仪。
崔舒若知道事情恐怕是出了差错,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原本应该死的是崔七娘。
崔家家主嫡幼子的死,让日渐寒冷的建康显得愈发萧瑟,朝堂上的官员们也都如履薄冰,因为皇后的病愈发重,圣人喜怒无常,脾气愈发不好,前不久还有一个言官竟被圣人拖出去活活打死。
凡是圣明君主,都不会因为言官的劝谏而杀人。
建康的这位圣人,只怕……有些无所顾忌了。
直到前线的捷报传来,定北王率领大军,竟一路杀到了羯族王城!大军铁蹄虽还未踏上洛阳,可只要羯族被灭,就能夺回中原大片失地。
七胡之乱里,独独以羯族占据的地盘最大,实力最强。
这个消息像是一颗火种,烧得冰寒的建康瞬间沸腾起来。圣人欣喜,百姓更是个个披红挂彩,还有人冒着即将冬日的严寒,对着江水高歌,在长街上若无旁人的跳舞、吟啸,百姓们出门相见的第一句话,都是互问。
“胡人亡了吗?”
“不远啦!”
“洛阳回来了吗?”
“等王师杀破羯族就能祭告先祖啦!”
人人都满含期盼,回洛阳,更加牵挂出征在外的好儿郎们。
但在一片和乐的氛围里,也有不大应景的时,譬如御医断言皇后的身子骨愈发差了,尤其是在被太子气倒以后。若是能挨过这个冬日,兴许还能有点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