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崔舒若,也不敢贸然动作。
她也不是闲到要扶起旧王朝的人,叫崔舒若来看,她说不一定还会努力为这个腐朽破败的王朝坍塌而加一把火。
因为只有旧的秩序彻底崩塌,才能在废墟中重建新的王朝,一个朝气蓬勃、年轻兴盛的王朝。
好在崔舒若探过了齐国公的口风,他已经准备回并州。本来赵家的地盘就是并州,如今胡人猖獗,说不准哪日也盯上了并州,虽有世子在并州镇守,但齐国公到底放心不下。
而且齐国公于并州是刺史,是在掌控整个并州兵权与政权的人,但在建康,仅是诸多权贵中的一个,还要小心提防老皇帝的猜忌,伏低做小。
他或许比崔舒若更迫切的想要回并州,但却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叫多疑的老皇帝发觉,说不准全都走不了。
崔舒若唯一可惜的就是没能找到棉花种子,连贸易最繁盛的建康都寻不到,回并州再想遇到就难了。
好不容易建康风平浪静,老皇帝也从接连的打击里恢复过来,立下广陵王为太子。而广陵王一反废太子的做派,孝顺贤德比过去依旧,他不仅侍奉在老皇帝身侧,甚至在老皇帝生病时,效仿古人割肉熬药,并且向上天祈祷,只要老皇帝能身体康健,他愿意减寿二十年。
据说,当时叫老皇帝亲自撞见了,感动得泪眼汪汪。
崔舒若听鹦哥说得有鼻子有眼,却捧腹大笑,旁人都觉得诧异,不知这里有什么好笑的,明明大家听了以后,都是一个劲的夸太子仁孝,感动不已,觉得大晋有救了。
当时赵平娘也在,直接问崔舒若笑什么。
知道一切的崔舒若却意有所指的说誓可不能乱发,否则,很容易实现。
老皇帝昏庸无道,但这位‘仁孝无双’的新太子,也不是什么好人呢。
崔舒若等着太子的丑事被揭露,可比起太子,目前爱作妖的还是老皇帝。他竟然一纸诏书将魏成淮从前线召了回来,用理由也十分拙劣,说是他在阵前公然违逆主帅之命,恃功跋扈,但念及他先前的功劳,暂且不罚他,而是让他将定北王带回建康安葬。
没人能闹明白老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可定北王确实惨,他因为老皇帝先前下的令,既不能回幽州安葬,又因为地处沙场,也许前脚埋了,后脚就被羯族掘坟,拖来拖去,只怕尸身都臭了。
好在如今寒冬腊月,要不然可真说不好是什么样子。
无可奈何,既然当初定北王选了建康,不惜赌上自己的四万兵马,即便魏成淮此刻想带着幽州军回幽州,也是不能了。
他们被卷了进去,再想抽身,哪那么容易。
幽州军如今的辎重,靠的可都是建康。
在所有人都在为这位少年将军揪心时,他素衣麻布,额头绑着白布条,身带重孝,扶灵柩进建康。随着他一同进建康的,还有数之不尽的儿郎死讯。
沙场苦寒,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他能带回的,只剩下兵士的家书了,那些曾在城门口亲自送儿子、送丈夫、送阿耶的人,能做的仅仅是立衣冠冢,看着被人代笔的家书默默落泪。
别看当初几路联军溃败的荒唐,可无人怪在定北王身上,幽州军可还在前线奋战,幽州的儿郎死的并不比建康少,定北王更是不得下葬,尸身腐臭。
魏成淮神情悲伤麻木,亲手扶着定北王的棺椁,下马步行进的建康城,一步一步重若千钧。
城门口两侧,挤满了百姓,他们自发素衣,神情悲恸,曾经的欢呼送别变作悲鸣。不同于面对老皇帝的敬畏威视,前来的百姓都是自愿的,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不需要礼官监督,齐刷刷跪下送定北王的尸骨。
有一个八十多岁,连话都要说不清的老者,巍巍颤颤的扶着拐杖,也要跪下。
比起后来出生,饱经战乱的年轻人,他亲眼见过前朝武帝时的繁茂安宁,内心也最为飘零感叹。
“上苍啊,您可是要亡我汉家天下!”
“山河破碎,统帅身死,我等可怎么好?”
“魏公英勇,风木与悲!”
“老天爷,我汉家儿郎究竟要要死多少,才能换的天下安宁?”
“呜呼哀哉,悲兮泣兮!”
这哭声,胜过寒衣节时的悲恸,人人皆哭诉,既是哭定北王,亦是哭自己,哭天下,哭暗无天日的乱世。
何时才能光复汉家,收复失地,不受战乱之苦?
站在一片白衣中,听着百姓悲苦不知天日的哭声,触目所及,多数人都身带重孝,家家户户都死了儿郎,魏成淮恍然间以为自己又到了北地。
那里的百姓也是这么送别他们的,眼里带着迷茫与怔然,他们被抛弃了吗?被王师被天下抛弃给胡人了吗?
此时的建康,与当初的北地何等相似。
两处场景在魏成淮的眼前重合,他捧着父亲的灵位,站在棺椁前,孑然一人,如孤剑铮铮,不管大雪如何飘荡,他的胸膛宽阔,死死挺着腰背,宁死不屈就,因为从定北王死的那一刻,偌大的幽州,还有幽州军的将士们,都成了他肩上的担子。
他要撑起幽州的天,他不能让幽州、建康的百姓也落得个儿郎皆战死,妇孺受胡人欺辱的地步。
魏成淮隐忍的握紧手中排位,下颌线条坚毅,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彻底褪去鲜衣怒马的豪情恣意。那个白皙俊美的翩翩少年郎早已死在了伏击羯族中军王帐的一日,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多了一道指腹长的疤,就在左眼之下,那仿佛是向死而生的佐证,他整个人的气度似乎就不同了。
他变得像是北地风沙磨练出来的将军,肃杀、□□,目光里没有了温情笑意。
走过城门长长的青石道,魏成淮的耳边似乎都是哭声。
他突然停下,后头外披白衣丧服送葬的士兵也跟着停下。
百姓们一边用衣袖擦泪,呜咽哭,一边抬眼。
却见魏成淮掀开衣袍一角,重重的跪向百姓,他神情坚毅,整个人死死绷着,可紧咬的腮帮子和遍布红血丝的双眼昭示了他的心境。
他声声句句,响彻于大雪纷飞的城墙两道。
“成淮,有愧诸位,大好儿郎随我上阵杀敌,十不存一。
成淮,有愧!”
他方才膝盖触地,咚的一声,何尝不是压在百姓心底。
风雪无情的敲打在他的面容上,发丝、眉梢、衣冠皆沾染雪花,他冻得耳朵发红,却连颤都没颤。
可百姓们,能怪他什么呢?
他连字都未取,就已丧父,遭逢大变,甚至比许许多多出征的儿郎年纪都要小。
百姓悲恸的哭声更大了。
一个略胖的中年妇人,她面色焦黄,眼睛已肿的像是核桃。
可她道:“世子!胡人残虐,占我北地,屠戮我汉人,我儿虽死,犹以为荣。大郎战死,尚有二子,二子死,尚有幼孙,愿追随世子,杀尽胡贼!”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也用苍老枯瘦的手拭泪,“叟虽年迈,倘若儿郎死尽,犹可握刀,不叫腌臜贼人猖狂!”
魏成淮没说话,他在冰天雪地的冷硬青石板上跪着,双手交叠,对着众人郑重拱手,缓缓拜地,以额触手。
再抬首时,即便他跪向无数被士族视作卑贱存在的庶民百姓们,可他因此而铮铮,傲骨立于天地。哪怕他顿首于雪污,可他皎洁胜明月。
他说:“家国艰难,故土不存,成淮在此立誓,请诸位见证,我愿承继先父遗志,有生之年,汉家铁蹄必破胡人七族。”
他目光灼灼,毅然坚决,面无表情。
混肴在人群里的崔舒若,看着皑皑白雪下的魏成淮,天地之大,他独一人孑然而行。
当初,正是七胡联手霍乱中原,夺取北地。
他已经有了来日杀伐决断,可止胡人婴孩夜啼的定国公雏形。
顶天立地的汉家英雄。
崔舒若看着定北王的棺椁,也垂首一拜,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可他为北地百姓战死是真,那么他便值得钦佩。
她目送魏成淮和定北王的棺椁在大雪中渐渐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才带着婢女回到马车上。
从魏成淮回来以后,崔舒若就在等定北王的丧礼。
可足足三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大概能猜到,是老皇帝那又出了什么问题。
到了第四日,终于才传来一道圣旨,却是说定北王统率无方,害得北伐大军分崩离析等等。老皇帝竟是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死去的定北王。
其实真相如何,只有老皇帝自己清楚。
他派去内监监军,颐指气使,明明不懂兵法,还瞎插手,后来更是重重责打一位刺史的独子,想要立威,结果人家回去以后高烧不止,直接一命呜呼。
害得那位刺史离心,其他人也心怀不满。
后来粮草分配不均,加上其他小事摩擦,渐渐就生了嫌隙,不过是羯族稍作挑拨,就成了最后的模样。
也许定北王有过错,可绝对当不起老皇帝圣旨里的斥责。
但圣人执意如此,旁人又能如何?
在圣人眼里,他迫切需要一个替罪羊。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即便打不下北地,他在建康也能待得舒舒服服,所以绝不能为了北伐失去南边民心。
反正定北王已经死了。
对于老皇帝的做法,出于各种政治考量,最终大世家们都没有阻拦,其余人自是不必说。
但也有不少人是敢怒不敢言,或是物伤其类。
譬如齐国公,就在老皇帝下了这道圣旨以后,在雪中练了一日的剑,武将本就是刀口舔血,死后连该有的哀荣都没有,岂不叫人心寒?
崔舒若带着赵平娘前来给齐国公送参汤,聊表孝心,见着这一幕,两个女娘站着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崔舒若吩咐下人拿到灶上温着,他后面会喝的。
然后崔舒若就带着赵平娘回去。
她们穿着大氅,下人在后面撑伞挡雪。
一路上走的寂静无声,崔舒若伸手握住飘落的雪花,不知道触动了赵平娘哪根弦,她突然就一叹,而后喋喋不休的抱怨起来,“你说说,这像话吗,别说是阿耶了,即便是我也看不下去,定北王即便有失察之罪,可人已死,又是为国捐躯,不给王爵的丧仪也就罢了,怎么能连郡王的丧仪都不给?最后按七八品小官的规制,甚至连大张旗鼓的送葬都不允。”
赵平娘说着,就踢了一脚雪,显见要气死了。
“我真真是气不过!”赵平娘的脸上尽是愤怒,“圣人的旨意一下,整个建康的人都知道他厌恶定北王,没人敢去祭拜,免得遭了圣人的眼,没见我们阿耶都只能困在家中吗。
他、他竟是忘了,幽州的将士可还在前线浴血奋战啊?”
崔舒若的面色波澜不惊,先前那些事,早够她看清老皇帝的为人了。
她看着雪花在自己柔软的掌心融化,她握住手,做了决定,她说,“阿姐。”
“嗯?”赵平娘侧头。
崔舒若的眼睛黑白分明,语气平淡的说,“我想出去。”
“冰天雪地出去什么?等等!”赵平娘猛然意识到什么,惊讶道:“你的意思不会是……”
崔舒若直视她,点头,“嗯。”
两个主子打哑谜一般,婢女们都摸不着头脑,也许有能听懂的,但她们可不会蠢到四处宣扬,譬如行雪。
赵平娘不过思忖片刻,也下定决心,“好!”
然后她们俩状若无事的回到了崔舒若的院子,还说要小憩一会儿。崔舒若吩咐行雪,赵平娘吩咐洗眉,只要她们两个伺候,其余人都被赶了出去。
而进了屋子,崔舒若和赵平娘就吩咐她们一定要严守房门,不能叫人进来。
然后她们两个将头上的珠翠全摘了,换了一身婢女穿的衣裳,尽管她们的贴身婢女穿的依旧很好,可好歹没有先前显眼,外人瞧着只以为是小官之女。
任谁都想不到齐国公府的两位郡主身上。
而且她们还戴上了帷帽,不同于幂篱长至脚踝,仅仅遮到了脖子,但外人横竖是瞧不清她们样貌的,只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
两人既然准备悄悄出去,也没法子从正门走,哪怕是装成行雪和洗眉的样子,因为她们俩在府里是不可能带帷帽的,而且身为两位郡主的贴身大婢女,太多人识得,不好装。
最后还是赵平娘对这种事有经验,她悄悄带着崔舒若避人去了后院的一处院墙。
这里的院子年久失修,也没什么人住,关键是墙矮一些,又临街,跑出去最方便。结果赵平娘带着崔舒若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墙上正翻着一个人呢,墙下还有人叮嘱他小心些。
仔细一看,翻墙的男人是赵巍衡,底下站着的女子是孙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