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好奇赵巍衡会如何做。消息传回并州,因为大军出行,故而世子赵仲平干起了他的老本行,镇守并州,他当时的头一个反应却还是期望赵巍衡真能把乐东郡打下来。虽然二人有利益冲突,可说到底还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州若是出师不利,他这个齐国公世子,同样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在并州所有人的期盼中,赵巍衡完全是不慌不忙,他甚至一反往日大军早早着人城门叫骂的作风,优哉游哉的到了日上三竿之际,才命人出兵。
到了战场上,竟出现穿着羯族的衣裳的士兵。
在两军观望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之时,那些士兵竟是在阵前演起了过往羯族欺辱丹恒的场景,丹恒百姓被当成牛羊驱使,极尽屈辱,不亚于汉人所受。
原来,丹恒曾被羯族奴役,两边照样是血海深仇。
到了最后,赵巍衡命人退下,亲自上前,将丹恒的旗帜丢进尘土,亲自举着火把烧毁。
他神情蔑视,带着所有将士嘲笑丹恒不过是龟缩的胆小鬼……
一番操作,果然激怒丹恒。
引得丹恒的人出来后,一切就陷入赵巍衡的圈套里。他一马当先,带着自己的部下杀进乐东郡,为并州大军开路,神勇无比,最后亲自将城门上的丹恒旗帜砍断,丢下城池。
齐国公大喜。
可成功打下乐东郡以后,如何安抚乐东郡的百姓也成了难题。
丹恒族人虽然不吃人肉,但是他们也不将百姓当人看,以至于城内处处破败,百姓受苦,大多衣不蔽体,面色蜡黄,寻遍整座城,除了助纣为虐的几家人,就寻不出哪个汉人是胖的。
因此在打下乐东郡以后,齐国公非但没有多了地盘的喜悦,还需要捏着鼻子收拾残局。这样一来,人手就不够用了,光是粮草的账本就算不过来,更遑论哪些拨去给修建,哪些地方需要施粥多少。
在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时候,崔舒若出现了。
她带着十几辆马车进了城。
不仅如此,崔舒若的身边还多了个绑着护腕的英气圆脸女子,不同于国公府的富贵稳重,她似乎身姿特别轻盈,还主动抢过为崔舒若驾马车的活。
最终,崔舒若的马车落在一处府邸前。
第59章
那府邸上的牌匾已经被摘下来了, 但门庭冷落,看样子应该也是曾经乐东郡的大士族的居所,后来应是被丹恒的族人抢去做府邸。
原本清贵古朴的府邸, 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檀木镂空雕花无人在意, 花蕊处的一点金粉却被刮了下来, 显得万分可笑又悲呛。
门口是是披坚执锐的兵士们,他们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 眼中凌厉的杀气还不能消下。
崔舒若没有露面, 虽说马车上又齐国公府的标志, 可如今刚打下乐东郡不久,一切还未能回归正轨,很难清楚是否有残存的丹恒族人作乱。
故而兵士们看守得十分严厉,直接把人拦下,说是要全都检查一遍方可入内。
那个圆脸、眉毛英气的女子不服, 手握紧佩剑, 用有别于一般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怒喊:“你们什么意思,难不成见不到这是齐国公府的马车吗?
车里坐的可是衡阳郡主!”
崔舒若轻喊一声, 拦下了她, 带上幂篱下了马车, 她的婢女们也都跟着下来。身后的数辆马车里的人也都跟着下来。
除了郡主规制该有的婢女仆从,余下出来的女子竟是穿着平民女子的粗布衣裳。
也不需要崔舒若说话,她身边的行雪就主动上前, 举起代表衡阳郡主身份的令牌。
为首的守卫连忙低头拱手行礼。
但他还是坚持要查看马车,并说是赵巍衡的吩咐, 无论是任何人,只要进入这座府邸, 都必须如此。
行雪还要在说什么,却被崔舒若抬手拦住了。
皓腕莹白,碧绿的玉镯交相映衬,便如同湖水清波,美不胜收。
“不必为难他们,既是三哥的吩咐,便去搜查一番。”崔舒若的音色柔软,可声音不轻不重,即便不似旁人中气十足,可依旧带着莫名的威严,让人不自觉的想要听从。
自崔舒若出言始,守卫心中就信了八九分,但军令如山,赵巍衡吩咐了就必定要依令而为。
行雪则跟在身后,紧盯着查验的守卫,不时皱着眉叮嘱,“小心一些,别把东西打碎了,那是郡主最喜欢的茶碗。”
虽然心中早已认定崔舒若就是衡阳郡主,可为首的守卫也不曾掉以轻心,仍旧是仔仔细细的搜查完。
等到崔舒若面前复命的时候,不可避免有些紧张。
崔舒若却笑着抬手,宽宥的说,“你所为甚好,倘若因来人身份尊贵,就随意将人放进去,说不准便夹带了心思不轨之人。”
崔舒若的话,让守卫如蒙大赦,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对这位盛名的衡阳郡主多了好感与钦佩,很少能见到如此平易近人的权贵。道理人人都懂,但权贵们总是自觉高人一等,往往忍受不了丁点被一视同仁的对待。
相比起其他权贵们,衡阳郡主当真是好脾气,并且通情达理。
崔舒若也没再和守卫继续消磨下去,而是一挥手,带着人进了府邸。不算那些搬东西的下人,足足有三十多个人,整齐有序的分作两排,跟在崔舒若的身后。
那阵仗,还有崔舒若走路时的仪态,仿佛不是进府邸,而是要去杀人篡位。
不过,确实也沾了些关系。
崔舒若虽然不是来杀人夺位的,但她是带着人来在全是男子为官做宰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的。
她甚至不去寻地方休息,也不命人安置自己带来的许多行囊,而是带着人直接杀到了正堂的院前。
从屋子里头到院子,摆满了案几,每个案几上都有算盘。
二三十个人都在拨弄算盘,真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声响了。
一左一右的两个婢女推开门,崔舒若便直接出现在众人面前。
原本还抓耳挠腮,极为认真的打算盘的男人们都停下了动作,齐齐看向崔舒若。她站得挺直如松,即便是女子,同样也可以气势迫人,昂首挺胸。
照样不是崔舒若主动开口,行雪再一次站了出来,她拿出令牌,神情严肃,“衡阳郡主驾临,还不速来拜见!”
二三十个男子互相对视,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尊卑有别,衡阳郡主爵位在身,身份尊贵毋庸置疑。
最后他们齐刷刷的站起来,对崔舒若行礼,齐声喊道:“拜见郡主!”
崔舒若轻轻抬手,行雪则提醒他们起来。
崔舒若扫了眼院子和内室,朗声道:“此处何人主事?”
一个面白山羊须,标准文士打扮的男子站出来,赫然就是冯许。
他对崔舒若弯腰一摆,可任谁都能瞧出来,他虽弯腰但不屈膝,“冯许拜见郡主,不知衡阳郡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崔舒若既然能来,自是早早打听清楚这里是做什么,又是谁人主事的。
所以即便眼前出来的是一惯难缠的冯许,崔舒若也没有丝毫惊慌。其实冯许反而更和她意,一个有原则、底线的迂腐君子,远比善变随和的小人要让人放心交托。
崔舒若咬字清晰,不徐不缓,可以察觉出她的情绪十分沉稳,姿态从容,“听闻如今大军粮草辎重、乐东郡的修葺拨粮,悉数交由冯先生主持。可人手就那么多,干的活陡然加重,即便是您怕也头疼不已吧?”
她举起手在半空中轻拍,三声脆响,十几个穿着平民粗布衣裳的女子站了出来。
“我是来为冯先生解围的。”崔舒若语气平和,“她们精通术算,若是能助冯先生一臂之力,你们也就不必昼夜艰辛,伏案不歇。”
冯许却不为所动,他既不惧怕崔舒若的权势,更对她的提议不感兴趣,“此事如何使得?男女内外有别,如此一来岂非乱了套?
况且乐东郡尚不太平,府邸中多是男子,想来不便。”
崔舒若早就清楚冯许会是个硬骨头,已经做好了和他消磨的准备,因此也不动怒,“无妨,我会陪着她们。乐东郡虽不太平,可这座府邸重兵把守,已是最为合适的去处了。
况且,我已征得阿耶首肯。”
冯许仍旧不肯同意,“请衡阳郡主莫要以国公相压,此举不可便是不可。事关粮草,又涉及乐东郡,岂能儿戏?何况乐东郡百姓已遭蹂躏,郡主此时多耽搁一分,他们便多受苦一时。”
崔舒若脸上的笑意收敛,周身尽是郡主威势,厉声质问,“冯先生既既清楚乐东郡的百姓经不起耽搁,为何又要固执己见。
难不成男女之分重于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成?先贤孔子曾言‘事缓从恒,事急从权’,这样的道理,您竟是不明白吗?”
冯许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在崔舒若的面前节节败退。
她既有身份之势,又有口舌之辩,着实叫人难以招架。
但崔舒若并没有一味强逼,而是缓了语气,似乎十分替冯许着想,“我清楚先生的顾虑,她们也是我一手照看教导出来的,有多少本事我清楚,先生却一无所知。不如这样,请先生择一人出来,我也选出一人,让他们对照账簿彼此比试一番,看看究竟是谁更快更准。
倘若我的人输了,衡阳即刻离开此处,并向先生致歉。”
崔舒若说的斩钉截铁,冯许虽然不喜她的行事,但不得不承认她说话从未食言过。
像是先前冬日竟然能凭空生长作物一事,至今仍旧叫他不解,甚至开始质疑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世无鬼神是否正确。
横竖眼前也无其他法子,他只好点头答应。
对于自己手底下的人,冯许十分有信心。
而且文人嘛,不少骨子里就轻视女子,他看都没看,随手指了个人。结果那人站出来时,冯许心里还感叹了一会儿。
被冯许选出来的人,名换蔡哲,是个贫家子,但在术数上极具天分,是整个屋子里算盘打得最快的人,即便不借助算盘,他的心算也是无人能敌。
虽然知道不能轻视崔舒若,可冯许连站姿都比方才放松了许多。
不仅是他,就连院子里这二三十个男子,心中都觉得必定稳胜,小小女娘不回后院相夫教子,跑出来抛头露面,抢男人的营生做什么?
崔舒若最擅长揣摩他人心绪,一见他们的神情,心里哪能不清楚,但她仍旧十分镇静。
“引睇儿。”她一声令下,一个黑黢黢、貌不惊人的十三四岁女子就站了出来。
引睇儿别说是和崔舒若的婢女对比,就是和一众干惯了粗活的女工里头,看着也是平平无奇,分明是个乡下丫头。
但不知是不是近一两年识字了的缘故,看着比过去少了野性不逊,要多两分沉稳,但举手投足依旧有种桀骜的感觉,但和过去有有些不同。
过去是因为少教而桀骜,如今则是恃才傲物的桀骜。
黑黢黢的瘦弱少女,双眼有神,昂着头,明明是要和人比试,可她半点也不惧。
蔡哲走到引睇儿面前三尺远时停下,对她拱手。
引睇儿也一屈膝,可见她还是学过些礼数的。
旁边的人也十分识眼色的从坐席上起身,冯许说为表公正,还请郡主亲自选本账簿。
崔舒若自然也是随手指了几本,风吹开她带着的幂篱,露出同样胜券在握的笑容。
既然已经说清楚如何比试,等崔舒若一声令下,香被点燃,两人都迅速拨动算盘。纵使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可除了风声便是二人算盘碰撞的声响,显得安静凝重。
眼看他们翻动书页的速度愈发快,方才还能记着谁翻了几页的众人,渐渐凌乱。
真正比试的时候,为求公平,点了一炷香,在一炷香内,看看谁算的多且准。所有人屏气敛声,看着香上最后一点灰烬倒下,意味着时辰到了。
二人同时放下手。
崔舒若和冯许各派出两人,分别查看蔡哲和引睇儿所算的数。
蔡哲和引睇儿算的分别是戟盾兵与弓弩手的粮草出入,说起来引睇儿的还要更难一些,弓弩手的人数更多,支出也更杂。
在冯许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却见那两名男子面露难色,二人算的数都没有错,但引睇儿算的页数要比蔡哲多了两页。
冯许大惊,亲自上前查看。
任由他怎么折腾,都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引睇儿胜了。
愿赌服输,冯许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纵然面色黑沉,可冯许还是向崔舒若拱手行礼,“是某错了,请诸位留下,为并州大军与乐东郡百姓,尽一份心力。”
崔舒若虽赢了,但也没有趁机奚落,她大方同意,毕竟原本便是这个目的。
到底是顾及男女有别,冯许主动提出,可以让崔舒若带来的女子呆在正堂里,男子则在院子里,春寒料峭,女子的体力到底不逮。
崔舒若环视整个院落,心中有了主意,她道:“不必。除了堂前,这偌大的府邸便没有其他屋子吗?”
崔舒若伸手止住冯许的解释,直接指向左右两边的墙,“把那两堵墙给我砸了,左近厢房空出来,如此以来,便还算是在一个院子里。你我之人各居一处便是。”
她和冯许到底是不一样,说到底冯许官位低,还不如齐国公看重的幕僚这个身份能吓唬人,但崔舒若是衡阳郡主,不管是乐东郡还是并州,身份高过她的就没几个,别说是砸两堵墙,就是把这座府邸全砸了,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崔舒若一吩咐,行雪立马就喊人来砸墙。
她安安稳稳的站着,轻声道:“不必理会,诸位还是照常,该做什么便继续做什么。”
身旁在砸墙,如何能叫人静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