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这么一个热闹繁华的地方,街边的屋檐大多破败,有些砖瓦都塌了。
至于年轻女子,更是如金子一般少见,活下来的也多是面色仓惶,看向谁都是一脸戒备。而在乐东郡,就连所谓的士族豪绅们,也大多不见踪影。
崔舒若细问之下才清楚,原来丹恒觉得士族们比一般人尊贵,家中又富庶。故而在攻进来以后,最先遭殃的就是那些士族豪绅,貌美女子们被劫掠一空,男子们先是被虐杀,剩下的被当做猪羊圈养起来,时不时赶出来取乐。
看着原本身份尊贵的人沦为自己玩物,才更能满足心中变态的欲望。
这也是为什么乐东郡打下来以后,可以由着齐国公府的人安排,不必担心本地士族的缘故。
多数死光了。
荒凉的长街之上,最多的便是被丹恒族人玩弄着砍掉腿脚,或是剜了眼睛玩乐,最后只能满地爬的乞丐们。
可这年头,没几个人家里有余粮,乞丐们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等饿死了。
但真正叫崔舒若接受不了的是,据接手乐东郡的官吏称,而今整个乐东郡算上幼儿与满街爬的乞儿们,也不过三千余人。
听得崔舒若整个人都愣住了,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因为据乐东郡的府衙里头记载,明明在过去未被胡人侵入前,光是城里就有十多万的百姓,还不算士族豪绅们的奴仆们。
怎么就只剩下三千余人了呢?
怪不得每回施粥,总能看到过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怪不得没什么人闹,因为早上的粥发不过午膳前,其实人就差不多都施过一遍了。
等到午膳前歇息片刻,重新开始施粥时,其实是又一轮。
她过去从建康回到并州的路上,的确见过不少逃难的人,还有不少死在半路的,可她在马车里,感受的的确确没有这么深。
也许冯许曾经说过的话是对的。
她以为她很清楚乱世是什么样的,其实不是。
比起路边的死人,受苦的百姓,锐减的人数更叫人恐慌,也更让她明白何谓乱世,何谓真正的残酷。
十多万的百姓,被杀到只剩下三千余人。
三千余人啊!
她自从听了官吏的禀报,便呆坐在窗前的席子上,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能反应过来。
原来民不聊生,短短的四个字,承载的是百姓的血泪,每一字都有如千钧重。
日光消遗,月上柳梢,崔舒若怔怔的看着一道道灯笼被点亮,可她仔细听着,从下午到深夜,为何是如此寂静呢?
她当真听不到任何响动,明明一堵墙之外,便是长街。
若是在并州,她可以听见货郎的叫卖声,可以听见孩童嬉戏的声音,可以听见琐碎平凡的嘈杂声,有时她还会和阿姐猜测那些孩童什么时候会被他们的阿娘捉回家。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崔舒若不让人进来打扰,心绪又不佳,便没有人敢进来,只是不断地命人在灶上温着饭菜,总不能主子好不容易开了胃口想吃,可做下人的却没准备吧?
等到三更天时,崔舒若才终于打开了房门,她要了一碗清粥。
婢女们生怕她有什么事,可崔舒若却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
行雪小心的为她端上一碗煮过的牛乳,询问道:“郡主明日可还要出去?不如在府里歇息一二,您这几日辛劳不已,若是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国公后日就能到乐东郡,到时郡主您也不必再管那些琐事。”
崔舒若将牛乳一饮而尽,但却没有同意行雪所言。
“不,明日我还要去善堂,事情是我向阿耶求来的,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她把喝完的碗放在案几上,便准备洗漱歇息。
她不能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光感怀是没有用的。
崔舒若自认为不是什么文采出众的大文豪,写不出忧国忧民传颂千古的大作,可她也有她能做的事情。与其感怀悲伤,不如实干救民。
行雪她们都做好了崔舒若夜里可能会睡不安稳的准备,还命人熬了安神汤。
但事实上,她们的担忧多虑了,崔舒若一觉睡到天明,又是那个神采飞扬,无时无刻都能打起精神应付一切艰难险阻的衡阳郡主。
不论多棘手的事,只要落到她手里,都能笑眯眯的解决。
临行前,崔舒若想起之前吃过的胡饼,吩咐行雪一会儿让人多做一些,给善堂的孩子们送去。
尽管心里有了准备,可当崔舒若真的到了善堂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并非他们住的破败,如今的乐东郡别的没有,就是空出来的屋舍特别多。随意寻个全家死绝的士族府邸就能安置所有的孩子,说到底也才一百多个人。
说实话,崔舒若都要怀疑三千人的民心,安抚了能有什么大用吗?
但转念一想,她还是不够有大局观。
其实齐国公何尝不知道乐东郡的百姓被杀得都快死绝了,但越是这种时候,反而越要安抚,不仅仅是为了乐东郡的百姓,更是为了民心。来日其他州郡的百姓们听闻齐国公宅心仁厚,体恤百姓,而且手下的将士军纪严明,对待百姓秋毫无犯。
这些传出去,都能成为资本。
人少才好,能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好的名声。
令崔舒若哑然的,是那些孩子们有不少是残疾,而且各个都眼神防备。有不少孩子能明显看出是一伙的,而且这种我们是一块,他们是另一块的小团体感觉十分明显,看起来似乎还不是来了善堂之后才形成的。
但想想也是,若不是一群孩子凑在一块,在胡人残虐的乐东郡,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思及此,崔舒若心间不由得一叹,她露出和善的笑容,“你们用过午膳了吗?”
原以为崔舒若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或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可她什么也没有,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但在乱世里,填饱肚子显然相当重要,即便心中戒备,可孩子们还是一致摇头。
因为胡饼现做来不及带过来,但崔舒若昨日就命人蒸了不少点心。她的手举起轻轻一拍,就有婢女们提着食盒上来,十几个婢女鱼贯而入,将食盒的盖子打开。
顷刻间,属于糕点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这些都是临行前从灶上端出来的,还热着呢,散发起香味也厉害,勾得不少孩子馋虫都起来了。他们这几年就没吃过好东西,连顿饱饭都难,肚子里没食,吃什么都会觉得香。
但不知为何,尽管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肚子咕噜声,但始终没有人主动上前拿起来吃。
崔舒若想起他们防备的眼神,自己从离得最近的碟子里拿起了一块单笼金乳酥,里头有馅,吃起来是奶黄包的味。
她一咬开,香味愈发浓郁。
许是解除了孩子们的防备心,先是几个看起来十二三岁年纪大的拿了,其他的孩子犹如得到首肯,立刻拿起离自己最近的,狼吞虎咽吃起来。
吃了崔舒若带来的东西,孩子们似乎就和崔舒若亲近了不少。
也就是那几个带头的十二三的少年还能忍住,其他还有五六岁、七八岁的小孩子都忍不住偷偷看崔舒若。
她温柔美丽又善良,很难不引起小孩子的好感。
但崔舒若也不会因此责怪那些十二三岁的少年,她很清楚,若不是有他们在,若不是他们的防备心足够重,怕是这些小的一个都保全不了。
对于他们而言,年纪小的其实是累赘,不能偷不能抢,即便是逃跑都会拖后腿,但崔舒若看了仍旧有好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被围在中间。
这就足以证明他们是好的。
崔舒若继续道:“倘若你们有何需要,甚至是何处不足,亦可告诉我。”
见到那些少年们满脸不信,崔舒若微笑着说:“或许你们听过我,并州的衡阳郡主。”
听到衡阳郡主几个字,他们的神色直接变了。
崔舒若虽然在乐东郡已久,但真正露面也不过是在施粥第一日时曾短暂的揭开幂篱。这些小孩子们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因而认不出她。
为了取信他们,崔舒若干脆来点真章,“衡阳郡主会祈雨对不对?我唤雨来给你们看好不好?”
还好只是针对自己下一刻的雨,耗费不了多少功德值。
崔舒若催动乌鸦嘴技能,于是四周晴朗无云,独独是廊下能瞧见一小块雨水落下。有她亲手验证,孩子们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几乎都对她敞开心扉,态度也好了许多。
仙人弟子,那就像是娘娘庙里的娘娘,会保佑所有的小孩。
民间的习俗,若是自幼多病多灾,便要给神仙做契子,如此一来就会被庇佑,平平安安的长大。乐东郡便有这样的习俗,所以神仙对于孩子们而言,拥有一种难言的亲切。
若她只是上位者,孩子们会有所顾忌,怕说出有孩子带病会被抛弃,但她是衡阳郡主,是仙人弟子,那她一定是菩萨心肠,说不定还会医治小孩的仙术。
于是他们不再藏着掖着,有什么便纷纷说出来,譬如有孩子高烧许久了,还有人身上长了许多红点……
崔舒若都命人一一记下,还说自己会派郎中过来,又问他们夜里睡得暖不暖?吃食能不能饱?
等等的问题,问得极为细致。
在崔舒若关怀他们的时候,突然感觉裙角有动静。
她低下头看,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瘦得只剩下骨头,就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好像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崔舒若蹲下身子,帮她把散乱的头发一点点捋好,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呀?”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郡主娘娘,你是神仙,能不能帮我问问耶耶,什么时候回来接岁岁呀?”
崔舒若一怔,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岁岁就被另一个小姑娘抱起来,小姑娘脸上混杂着泥和灶灰,看起来脏兮兮的。
那小姑娘看着都没到豆蔻的年纪,手腕细得似乎轻轻一掰就能折断,但抱起岁岁的姿势却十分熟练。她还在不停地对崔舒若道歉,“郡主娘娘,求求您别怪岁岁,她脑子烧傻了,逢人就问她耶耶什么时候回来接她,绝不是有意冒犯郡主娘娘您的。”
崔舒若见她神色惊恐,顺着小姑娘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裙摆,原来那里沾上了岁岁手里的灰和黏糊的稠状物,想来她们是怕自己责罚岁岁。
尽管她已经穿上了最素净柔和的衣裳,可是和满院子脏兮兮,衣裳东平西凑不合身的孩子们对比起来,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太干净、太齐整了。
哪怕看着再普通,可仍旧是最好的布料,流光浮动时还能看见暗纹。
崔舒若沉默了一瞬,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抚这些孩子们。见到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重新充满害怕,崔舒若平静的上前,她对着岁岁轻轻笑,惹得岁岁高兴的扑进崔舒若怀里。
崔舒若无视他们恐惧的目光,取出自己的帕子,一点一点的帮岁岁擦掉脸上的脏污。
随着岁岁的脸渐渐干净,院子里的孩子们的神情也渐渐恢复正常。
崔舒若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粽子糖,拿起一颗放进岁岁的嘴里,“甜吗?”
“甜!”岁岁回答的超大声,呵呵笑起来,那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可愈是如此,愈是叫人心里发酸。
成功把岁岁哄开心了,崔舒若也不着痕迹的送了口气。
她刚刚也是偶然想起自己荷包里放着粽子糖的,这是魏成淮托人从北地送来的,足足有一匣子。于是,崔舒若用来装吃食的荷包就装满了粽子糖,但糖吃多了太甜,以至于她都有些忘了。
幸好今日派上用场。
等到岁岁拿着崔舒若给的粽子糖,哒哒的跑到小姑娘身边,给她也塞了一半以后,整个院子重新热闹起来。
崔舒若还是继续关怀孩子们。
等到快走的时候,崔舒若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小姑娘的面前,问她岁岁的阿耶怎么了。
雨已经停了,岁岁开心的庭院里拔小草。
瘦弱的小姑娘瞧着竟有些老成,“回郡主娘娘,岁岁的阿耶是守城的将军,胡人攻打乐东,岁岁的阿耶死守城门,可最后城还是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