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局势愈发紧张,城里人心惶惶,粮食也被严格的管辖起来。
眼看人心越来越不安稳,守城死的将士越来越多,窦夫人做了主,她们虽不能上城墙杀敌,但也不能干坐着不动,于是带着崔舒若她们开始在后方帮忙。
金尊玉贵的王妃、郡主都亲自出来缝补衣物,还有分发粮食,是否真的减轻负担不说,但大大激励了士气与民心。
到了午后,便有络绎不绝的妇女出来,跟在窦夫人身后主动干起活。
浆洗衣裳也好,照顾伤兵也罢,总之是群策群力,众志成城。没人想回到被胡人奴役的日子,她们亲自尝过城破的滋味,又怎么愿意再经历一回?
这一次,便是死也要守住城池,守住她们最后的尊严。
渐渐的,崔舒若身上的衣裳也从华美的绸缎丝帛变成了简朴的衣裙,裙摆甚至遮不住鞋面。白日里她也要跟着亲手去做活,绝非做戏。
但也并非没有好处,她从原来的走几步就喘,变成了即便爬到屋檐上收药材也能如履平地。
某一日,甚至听到系统与众不同的提示音。
【叮,体力值+1】
感情体力值的上限是能够通过锻炼而提升的,幸好她没有耗费功德值兑换。
崔舒若没忍住和系统争辩起来,硬是让理亏的系统主动请她品尝它最心爱的小瓜子的味道。这个时代还没有瓜子呢,崔舒若当时笑得宛如得到强盗宝藏的幸运儿,兴奋又高兴。
这样的日子充实而又紧迫,她似乎也真正融入了这个时代。
唯一可惜的是,她每日里会记住好些面孔,又会亲自送走他们,见证他们的灵魂消散在天地之间……
每当这个时候,她会想起魏成淮,自己仅仅是送走能认得了却叫不出名字的人,尚且如此难受,他和胡人对峙多年,送走了无数袍泽、至交,不知又是何种心情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崔舒若的袖子里藏了把小巧的匕首,形影不离。
若是有人能壮着胆子跑去问过赵家所有的人,说不定便会发现匕首不是赵家人送与她的。
的确不是,那是一个人不远千里,夹带着信封,悄悄赠予她的。
是他少年时亲手杀了一只老虎,被阿耶所奖赏的匕首。
虽小巧些,但削铁如泥,还可以藏于袖中,最适合防身。
第62章
每当迷茫时, 她便会下意识的摸摸袖子,想起自己头一次回信时写到的有关痴傻的岁岁,还有乐东郡百姓的事, 那时候魏成淮给她的回信。
他说, 乱世下无人能独善其身。胡人残暴, 即便是你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何况百姓?连年蹂躏,不仅是胡人治下百姓受苦, 即便其余侥幸得生的州郡也大都十室九空, 户户白帆。
但正如同而今在皑皑雪地里挣扎生出的春意, 汉家也终有能重振荣光,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的时候。
到那时世上不会再有如岁岁一般的孩童、不会有满城的遗孀、不会有思念儿子而哭瞎眼睛的阿娘。到那时不论是死去的无辜百姓,还是战死疆场的将士,他们的灵魂都会得到慰籍。
他还说与其沉湎悲痛,不如亲与为万世开太平, 而她为百姓们所做的一切, 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也有所听闻。
“……
君已勉力,当心安乎, 世上当权者众, 及君者寥寥。北地闻君皆赞誉有加, 余亦钦佩。余本忘怀生死,思及君,方知眷恋。即是修罗尸海, 亦必兢兢求一生路,望有与君相见日。
唯愿卿安”
他写下的整封信, 不见一丝旖旎,唯独堪堪结尾时, 透露出一丝心迹。
看吧,即便是曾经纵马长街的少年权贵,在心爱的人面前,也会变得慎重持己,生怕有半分冒犯。前面是止乎于礼的克制,最后流露的只言片语是因情而生,是无法掩饰的拳拳真心。
崔舒若她可以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可在信念坚定者的面前,很难不受其感染。
最开始的崔舒若所求所望,不过是在乱世里活下来,最好能站对阵营,跟着赵家人笑到最后,荣华富贵。
可在亲身经历乱世后,她也期盼着自己或许能为百姓们做点什么,真心实意的做点什么,而不是像建康那些犹如蛀虫的世家,等待王朝更迭,识眼色的投效,最后继续他们的富贵。
从前的崔舒若也许能心安理得的同他们一样,但如今的她做不到。
她怕自己夜里会不断地在脑海里回响着痴傻的岁岁天真的疑问,“郡主娘娘,你是神仙,能不能帮我问问耶耶,什么时候回来接岁岁呀?”
对崔舒若而言,活者麻木失望的眼神,遍地的尸骸,不断地积累在她的脑海里,而岁岁的一声问,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让她撑不住。
就如同提起近代史,所有人都会义愤填膺般,崔舒若的种种思绪,最后化作一句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她自私,可也有人性的底线。
踩在百姓的尸骸之上,无视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而安享富贵,她做不到。
她的信念愈发坚定,那么一切艰难险阻都变得孱弱不堪。崔舒若本是跟在窦夫人的身边做些简单的活,但到了后面,伤者越来越多,郎中不够用,寻常人又没有面对血肉模糊也镇定的心性,她索性自请去为郎中打下手。
崔舒若聪明果决,学东西快,又有现代时的学识作为依托,比起一般学徒更敢上手。
若非她是郡主,只怕郎中们要抢着收她为徒了。
但令崔舒若震惊的是雁容,因为她主动跑来给郎中们打下手,雁容她们这些婢女们必须要跟随在崔舒若身边,于是也都开始忙活起帮郎中治伤救人。
像是晒草药、熬汤药,她们细心耐性,比起初学的学徒竟要好上不少。
毕竟能揣摩主子的心意,又能事无巨细的照顾好,看起来琐碎要求多的熬药与晒草药,对她们而言简直是大材小用。
雁容则更为出色,她明明连字都不认得,可是在听见学徒背药经后,不知怎的竟能记下。等到学徒结结巴巴背不下去,她能极为自然的提醒下去。
被其中一位郎中发觉了,一开始也不过是觉得有趣,就开始教她辨认草药,还有简单的药理。渐渐的,别的郎中也听说了,许是因着雁容勤恳能干,态度还好,于是郎中们人人都爱教她一些,还让她去听学徒们背诵各种中医典籍。
等到崔舒若发觉时,她正犹犹豫豫的给严小妹治暗伤,还是动手针灸,崔舒若不说被吓死,但也大为担心。
偏偏雁容已经开始了,崔舒若不敢上前打扰,就怕本来没事,结果自己上前惊到了雁容,到时候她手忙脚乱,反而出了事。
结果这一看,还真叫崔舒若看出几分门道。
崔舒若毕竟跟着郎中们挺久了,即便不会医术,但也养成了一双能分辨的眼睛。岳雁容虽然一开始紧张,可当她的手握上银针后,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沉稳认真。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岳雁容幼时常常要做活的原因,她手特别有力气,下手十分稳。
至于严小妹,被针灸完以后,双手向后延伸,起来活动活动了筋骨,对岳雁容大加赞赏,“哇,真的舒服了很多!
雁容你的手艺真的可以,应该去做个女郎中!”
岳雁容放下银针后,整个人又变得瑟缩不自信,低着头羞愧的说:“严娘子,您折煞奴婢了,奴婢连大字都不识得两个,哪里能做女郎中。
您要不还是去找阚郎中为您再瞧一瞧,我就只在他的教导下试过几次,真不敢独自为您……”
她没说完就被严小妹打断,她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你怎么这么胆小,我都看见了,你每日里都在钻研这些穴位,借了猪皮练了许久,就连阚郎中都带着你给别人扎了几次,你怕什么?
他可是这么多郎中里最严厉的,至少这套针法你肯定行!
再说了,治病救人就得动手练,你对着猪皮和假人扎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学会的。我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扎不坏的。你放心,刚刚你扎的穴位都没错!”
雁容还是面有难色,但崔舒若已经听了个明白,她站了出来。
一见到她,岳雁容就低下身子行礼,又想起自己方才给严小妹扎针的事,郡主对严小妹一贯礼遇,也不知会否怪罪自己,于是神色忐忑。
崔舒若却面色温和,她主动夸奖起岳雁容,“总听郎中们夸你,却不知你已经这般厉害了。”
她说的真心实意,但若是心中恐惧,很容易听成阴阳怪气的嘲讽,加上岳雁容认为自己天生卑贱,当即跪了下去,手紧紧攥着,“请郡主恕罪,奴婢并非故意僭越,更不敢有非分之想。”
崔舒若都快以为自己是不是什么坏人了,她没忍住失笑,上前把岳雁容扶起来,“你怕什么,在学医一道上有天赋本就是幸事,往后不知能造福多少人。此事只有引以为豪的份,哪就是非分之想了?”
岳雁容一开始误解崔舒若的意思也是因为心里害怕,如今能听出崔舒若说的都是真心实意。
于是,她略带犹疑的答道:“可奴婢是女子,女子也能学医吗?”
“怎么不能!”崔舒若严肃了几分,“汉代义妁便是女医,医术精湛,曾为皇太后医治。可见医者并无男女之分,唯有勤勉与天赋,此二者你皆有,何故忧心?”
在雁容眼里,崔舒若是不会错的,哪怕她本来怀疑自己,可只要崔舒若说女子可以学医做郎中,那就一定是真的。
她到底是为奴为婢久了,幼时家贫被卖,心底对自己是看轻的,言语见还是自视甚轻,“可奴婢愚钝……”
崔舒若直接将她扶起,掰正她的脸,让她能平视所见的一切。崔舒若神色认真的道:“若是你愚钝,那么外面的学徒们个个都是蠢货,你大字不识尚且能分毫不差的背下药经,他们拿着医书却仍旧磕磕绊绊,认识的草药还没有你多。”
岳雁容做奴婢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低头敛眉,这是她头一回挺直胸膛,端端正正的望见眼前一切,胸腔之中似乎涌起一股气流,她说不明白这种感觉,但若是让她连挑十桶水,她也不会觉得累!
可多年积弊不是一朝能变,“郡主恕罪,奴婢并非此意!”
崔舒若却站在了岳雁容的面前,她的眼神坚定,有一往无前的决绝,有遇神杀神的狠厉。她说,“能轻视你之人唯有你自己,没有人生而奴颜媚骨,你就是天资聪颖,就是比外头的大多数人要有天赋。
我会帮你的。
你只要记住,凡是在你面前嘲讽你、妄图用男女之分蔑视你的,悉数是跳梁小丑。那些卑劣小人不过是你前行路上的拦路石,终而有一日,你会站在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山,睥睨他们。
从今日起,我帮你把你的命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崔舒若握住岳雁容的手,帮她攥成拳头,忽而抬眸一笑,那是在这个世道的掌权者们必要有的东西——野心。
岳雁容被她说动,眼神也从迷茫松散变得渐渐有神。
崔舒若说到做到,她既然发觉了岳雁容身上有如此长处,就不会任由其埋没,而是亲自带着她找上阚郎中。
那是一位胡子泛白的老郎中,平日里慈眉善目,一到医治伤者时,就变得严苛,在他手底下的学徒药童就没有不挨骂的。
崔舒若找上阚郎中时,他正给一个士兵治伤,看着血迹斑斑,着实渗人。
她也不催,耐心等他在木盆里的清水洗完手才开口,“近来西秦人攻势凶猛,受伤的人越来越多,依我所见,人手着实不够。”
阚郎中对崔舒若还是十分恭敬的,身为衡阳郡主,又能不顾身份尽力做活,比起一些偷懒的药童不知好了多少。
“郡主所言甚是,可连您都已纡尊降贵为将士们奔波做起粗活,又哪去寻人手。”
崔舒若把岳雁容推了出来,“您看她如何?”
阚郎中不解,“雁容啊,她不是一直帮着呢嘛。要不是有她,老夫还真不能安安心心给人治伤。”
她亲自帮阚郎中倒了碗水,“不如您收她为弟子,您也能多一个弟子帮着治病救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崔舒若说起话总是慢慢的,带着点循循善诱的语调,要是不注意定,许是点头同意了才能发觉不对。但阚郎中好歹是整座城,甚至是军队里都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郎中,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被崔舒若轻易哄骗。
他当即把崔舒若倒的那碗水往崔舒若的方向一推,“郡主好意,老夫怕是无福消受。雁容虽有几分天资,但断没有女子学医的道理。”
崔舒若还欲再劝,外头就被抬了一个昏迷不醒,身上肮脏的流民进来。
阚郎中顾不得郡主,连忙上前,“他怎么了?”
掀开流民的裤腿一看,那脚都烂了,长满蛆,身上也都是跳蚤。
旁人一见,吓得连忙跳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屋内的人都掩住口鼻。
但阚郎中严肃起来,也不躲闪,命人把乞儿抬进去。好在麻沸散一直都是备好的,阚郎中给流民喂了麻沸散,没多久他就意识模糊。
崔舒若酿出了烈酒,后来她又极力普及到军营,如今阚郎中他们治伤都会先将自己顺手的器具浸泡在其中。
不及后世样式多,也就是几把而已,一半是弯刀的模样,只有巴掌大,还有些到尖头锐利,大小不一。
也正是因此,在‘刮骨疗伤’后因为高烧不退而过世的将士少了许多。
那流民的伤实在厉害,光凭阚郎中一人定是不行。然而还没开始,为他打下手的学徒不过是冷不丁瞧了几眼,就憋不住冲出去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