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时明明已经被困了三个多月,全城百姓上下一心。百姓们甚至主动拿出自己家里的粮食给守城的将士们,宁可饿着肚子吃野菜吃观音土,就想着守到转机。可我们等啊等,等到树皮吃完了,等到将士死光了,可也没等到王师,也没等到援军。
郡主娘娘,您说既然世上真的有神仙,为什么神仙不救我们呢?不救岁岁的阿耶呢?明明他们都是好人,是不是我们上辈子有罪,所以这辈子要受苦偿还?”
崔舒若最是能言善辩的人,可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因为她睁着眼睛,里头只能瞧见如死水般的平静,她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在经过战乱,亲人死光,自己也朝不保夕、颠沛流离以后,所产生的刻骨的冷静。
难道要指望这样的孩子,眼里有光不成?
崔舒若只好抱住这个瘦弱的不到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她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拍抚着对方硌手的脊背,“你没有错,你们更没有罪,有错的是世道,是胡人,是……”
崔舒若在心里默默说出了后半句,是醉生梦死、不顾百姓死活的当权者。
明明错的是他们,最后承担一切的却是百姓。
稚子何辜?
崔舒若想起自己方才去里屋见到的另一些孩子们,他们大多身有残疾,有些身上的伤都长蛆了,可是大孩子们生怕他们被人发现以后会被丢掉,想尽办法瞒下来。
就算是最开始看着精神好些,四肢健全,可因为总是啃食野菜,还有吃观音土饱腹,肚子基本都像是球一样鼓鼓的。
崔舒若回去以后,立即让郎中去给孩子们医治,她甚至把每一个需要立即治伤的孩子的名字都记了下来,写上他们治病的进程,免得有任何遗漏。
在崔舒若一刻不停的为善堂、为乐东郡忙碌时,齐国公总算是带着大批人马赶到了乐东郡。
乐东毕竟只是打下来的地方,真正重要的还是并州大本营,而且这里人少,所以带谁来,带多少就相当重要,正是为了权衡这些,齐国公才会姗姗来迟。
齐国公来到乐东郡以后,见诸事都已步入正轨,故而对崔舒若大加赞赏。
不仅是崔舒若,还有打下乐东郡的赵巍衡,齐国公也是万分满意的。恰好齐国公到的时候,前线就传来赵巍衡打败丹恒的喜报,而且还将丹恒治下的另一个郡云沧郡也给打了下来。
连夺两郡,怎能不叫齐国公欢喜?
首战告捷,大振军心。
齐国公当即命人准备赵巍衡回来以后得庆功宴,还有犒劳三军的酒水、牲畜,都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赵巍衡率军回来时,齐国公亲自到城外十里迎接他。回来以后,不论何时都将这个儿子挂在嘴边,甚至有时用着饭菜,觉得好吃,突然想起赵巍衡,就会让人将菜给赵巍衡送去。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一时间,赵巍衡甚至盖过崔舒若,风头无两。
所有人都知道齐国公对赵巍衡这个儿子是多么的宠爱。
不过,上位者的宠爱大多是怀有目的的。既然已经起兵了,粮草又十分充足,自然是不能满足于区区两个郡。在齐国公的示意下,赵巍衡开始攻打其他州郡,为自己的阿耶攻城略地。
而齐国公,也正式改称齐王。
但称王以后,免不得惹人注目,加上先前打得丹恒直接族灭,未免严苛,很快就引起附近的羌族注意。如今的羌族也像模像样的建了国,称为西秦。其实羌族内部并不太平,分裂成好多个势力,有的建国,有的没有,但西秦是其中实力最强的。
但西秦时不可能耗费举国之力来攻打齐王,不过是想着能否趁赵巍衡带着大军出征,跑来占便宜,说不准能夺下乐东、云沧两郡呢?
不过是抱着占便宜,妄图捡漏的念头。
但有齐王坐镇,就未免异想天开了些。
齐王可是纵横沙场多年的武将,也做过统帅,即便留守的将士不多,可都是齐王用惯了的,想要趁着赵巍衡打下乐东、云沧,不亚于痴人说梦。
若是西秦的将士能打上半年,指不定还有可能。
比起西秦举兵,反倒是另一件事惹人意外。在这个时候,一惯喜欢明哲保身的訾家竟然如约来迎娶赵平娘。
而且他们带来了极为丰厚的聘礼,除了那些礼数要求的,最最贵重的一座铁矿和一座铜矿。
这些对军队而言这二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外人看来颇为艰险的时刻,訾家没有选择抛下赵家的大船,反而送上了诚意,这就让人十分欣慰了。
虽说訾甚远看着对赵平娘是万分喜欢的,可他一人却做不了这样大的主,因为訾家老家主还在世,掌管大权的自然还是老家主。
崔舒若听说了以后,免不得感叹,訾家老家主不愧是走南闯北独自攒下这样一份家业的人物,有眼光,也足够有魄力。若是他真赌对了,齐王来日继承大统,那么以他们今时今日的作为,至少可抱訾家三代富贵。
崔舒若忍不住摇头,她自以为不算蠢笨,但也不免讶异与訾家老家主的心计魄力。她不过是靠提前知晓历史才能下对赌注,占了先机。若是自己能有訾家老家主的玲珑心和眼光,想来即便没有乌鸦嘴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也不知何时才能修炼到那等地步。
崔舒若不过稍作感叹,很快就忙碌起来,因为战事已起,压根不可能让訾甚远把赵平娘迎回昌溪。那么就只能在乐东郡简单的拜天地,在齐王夫妇和众将的见证下军中成婚。
虽说简单,可披红挂彩总是要的吧?
窦夫人嫁女已然够烦心的,崔舒若心疼她,便主动出来帮衬着些,多少能为她减轻些负担。
在崔舒若将写好的信纸塞进信封,小心放进妆奁后,才走了出去。
如今围城,信怕是送不出去了。
但在妆奁旁的红木匣子,若是有人打开,怕是能看到一大摞信,全是开封后被小心放起来的。而上头的字迹龙飞凤舞,赫然是男子所写。
第61章
若是心思再细腻一些, 便能发觉所有的信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过,尚且没有人发现过。
崔舒若不让婢女碰什么,她们总不能故意对着干吧?
至于跟窦夫人告密, 那就自找苦吃, 谁不清楚窦夫人都崔舒若的疼爱。况且崔舒若御下有术, 早已将自己身边的婢女都笼络清楚, 没人会违逆她的命令。
崔舒若出去以后,直奔窦夫人身边, 被窦夫人安排去盯着下人有没有哪里做的不妥帖。
昏礼于女儿而言是大事, 赵平娘前一桩亲事又受了委屈, 这回成婚说什么都该要办得热热闹闹,可谁让身逢乱世,便是尊贵如郡主也同样受影响。
窦夫人对两个女儿都十分疼爱,如此简陋的昏礼,甚至没能大宴宾客, 无一不是叫她心中难受。她只好多转悠几圈, 仿佛府里收拾得尽善尽美了,心里的歉疚也能少一些。
崔舒若是最懂窦夫人心思的, 即便窦夫人什么都没说。而崔舒若也没有指出来, 她尽力配合着窦夫人。
本来府里就整齐干净, 被她们一通打扫,这也不成那也不行,最后竟像是被重新修葺过了一般, 亮堂得很。
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天边竟浮起金色的霞光。
来了乐东郡这么久, 还极少见到这样寂静而震撼的景色,崔舒若临进屋子前还抬头望了好几眼。
希望这是真正的吉兆, 能让赵平娘往后一生顺遂安稳。
崔舒若在心里暗暗祈祷。
然后便推开门,跟着窦夫人一起进屋。
一进去就被赵平娘身上的嫁衣耀花了眼睛,不同于孙宛娘出嫁时的绿衣,赵平娘的嫁衣是绛红色的大袖,繁复不已,是有规制的钿钗礼衣,层层叠叠下带来无限威严,并且色彩艳丽,恍如先声夺人,叫人移不开目光。
而且上头的刺绣精美,是十多位绣娘联手绣了半年才绣成的。故而赵平娘的这身嫁衣才要早早备好。
正是因此,在一切从简的这一日,光是这身代表了品秩的嫁衣就够将一切撑起来。只要她是一日的郡主,只要齐王一日还握有权势,就没人敢欺负她,夫家也不敢对她不敬。
许是察觉到了窦夫人跟崔舒若的到来,赵平娘回头粲然一笑,明艳无双,倾倒众生。
窦夫人望着娇媚艳丽,容色灼灼的女儿,眼底多了些欣慰和感叹,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也到了出嫁的一日。她下意识的拂了拂鬓,那里还有她早起时刻意藏起的几根白发。
也不知窦夫人此时心中是欣慰多一些,还是感叹多一些。
她牵起后进来的崔舒若的手,朝着赵平娘走去。
赵平娘的面容上全无新嫁娘的惆怅,反而尽是兴奋与笑意。是了,她这回出嫁,不但仪式是在自家,就连新郎也是装模作样的带着她上花车转悠一圈,最后还是回到齐王府。说来说去,都在自己家里,她怎么想都难有离别悲意。
原本有人向齐王进言如此不妥,哪有女子出嫁以后又回到自己家中的,然后被齐王一顿臭骂,指着那人的鼻子说,难不成硬是要打开城门让花车穿过西秦的军队走到昌溪去不成?
那人被骂得讪讪。其实只要在城里另寻一处府邸就成,但齐王显然是刻意歪曲他的意思,说到底就是疼女儿疼得不顾规矩。齐王的态度摆得坚决,自然就没人敢说什么。
不提一些人的腹诽,赵家上下对这个提议相当满意。
赵平娘坐在铜镜前,窦夫人过来后,直接依偎上,撒娇道:“阿娘。”
窦夫人浅笑着点了点她的头,“都要嫁人了,怎么还是长不大。”
赵平娘平日里和窦夫人撒娇的少,今日许是要嫁人了,即便不怕,可也忍不住留恋,哪怕她还能住在这里,可到底不一样了。
窦夫人嘴上说她,但在赵平娘抱着她,看不见脸上神情时,眼里噙了点泪。
崔舒若走上去,不着痕迹的帮窦夫人挡着点,让她能用帕子擦泪,然后笑盈盈的夸起了赵平娘,“阿姐今日如此美,我从进门起就移不开眼啦!”
她说话俏皮,即便夸人也叫人想笑。
赵平娘和窦夫人都指着她,喊她促狭鬼。
窦夫人和崔舒若陪了赵平娘许久,安慰过她,很快就到了天色昏暗的时候,訾甚远也带着花车来迎亲。他带的傧相大多是武将,不像赵巍衡能有郑家郎君替他打小抄作诗,好在他的学问扎实,当初訾家老家主不惜重金聘请先生,又诚意十足,别的瞧不出有何建树,但在今日成婚却在吟诗上初见成效,完全为难不了他。
不过,吟诗游刃有余,却不代表能逃过姑嫂们的棍棒相加,这回孙宛娘和陈氏都在,可算是把訾甚远和傧相们都折腾得够呛。
千辛万苦终于接到了赵平娘,他跟赵平娘一起拜别齐王夫妇。
原本该是齐国公夫妇告诫赵平娘为人妇后该自贞持家等等,但到了最后,訾甚远主动跪下来,郑重磕头,承诺自己一定会善待赵平娘,爱她护她敬她,若有违此言,天人共戮。
訾甚远能说出这一番话,不管他日是否变心,至少如今真心诚意,也能让齐王夫妇有所宽慰。
崔舒若深处其中,看着满园的喜气,看着赵平娘拜别爷娘,在热闹背后,何尝不是灵一种惆怅,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即便是爷娘也有与子女分别的一日。
崔舒若不是个爱伤春悲秋的人,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笑容,随大流的恭贺着这一切。
直到目送赵平娘上花车,喧嚣声似乎渐渐走远了。崔舒若走到窦夫人身边,拥住她的肩膀,轻抚她的脊背,柔声宽慰。这一刻,窦夫人终于绷不住,不住的落下泪来。
而前院的那些武将们则开始拼酒,一个个大快朵颐,好不热闹。
喜庆的一日很快就过去了,等到第二日,即便府邸上仍旧挂着红绸,随处可见红灯笼,但早起的武将们依旧是各个精神气爽。整座城池,重新陷入寂静与肃穆之中。
他们白日里还要上城墙,观望西秦的军队要做什么,会否突然攻城。
那些将领昨日与今日的面貌相差太大,明明昨日还是狂疏大笑,完完全全要醉生梦死的做派,可到了今日,俨然又是一副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肃穆与严阵以待。
崔舒若作为旁观者,亲眼见证二者的变换,才愈发清楚那些将军们身上的重责。他们何尝不担忧自己能否守得住城、能否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可敌人兵临城下,他们的恐惧不能表露分毫,因为只要身上穿着那身盔甲,还担着官职,就是满城百姓的指望。
不可惧,不可退。
这是武将的宿命。
也不知从何时起,局势愈发严峻,府里常常能见到面色严肃的武将,书房里的灯烛等燃到天明,齐王也越来越难到,每一回遇见都是身后跟着一大群披坚执锐的武将,行色匆匆。
城外的攻势越来越凶猛,赵巍衡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西秦的将士却像是发了疯一般想要打下乐东郡。有时夜里都能听见冲撞车不断攻城的声音,闷厚沉重,似乎敲打在城里每一个人的心头,生怕城门或是某处薄弱的城墙会抵挡不住,就此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