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杨楚陷入了恍惚。
每个被她堵起来的缝隙背后，都仿佛有一双眼睛，小叔叔的眼睛。
他曾透过门缝偷看她、透过门锁偷看她，他曾无数次扒在窗户上注视着她。他浑浊的黄色的眼睛宛如一种怪异的兽类，里面写满荤腥的情绪。他如蛆虫一般，阴暗地趴在某处一动不动，散发着和厕所一样的腐臭味。他家厕所的门锁从来不曾修好，他会假装没发现她在厕所，莽撞地开门进来，享受她那一瞬间的惊慌。
少女时期，杨楚把小叔叔偷看她的事跟妈妈说过很多次。妈妈总是说：“你小叔叔是长辈，有时候可能不太注意，你想太多了。他借钱给我们家，是好人。”
可是，有一次，被杨楚撞见了她妈在埋怨她爸，她妈说如果不是她爸，他们不用住在小叔叔家，杨楚也不必承受这些骚扰。她爸却回说，没那么严重，他从小跟小叔叔一起长大，小叔叔有隐疾，顶多过过眼瘾，不会对杨楚做什么。
如果人是在一瞬间长大的，有那个瞬间的话，少女杨楚就是在听到这段对话后长大了。
她知道了自己没有想太多。以及，这个世界没有人能保护她，除了她自己。
“杨楚，你还好吗？”门口的于瑜听到异动，出声询问。
被他的声音叫醒，杨楚从回忆中艰难抽身。
厕所的门从里打开，她走出来，对他说：“我想去别的地方上厕所。”
他点点头，说：“我陪你去。”
他愿意陪她去，并不问为什么。
第35章 小丑鱼
杨楚像一只灵巧的猫。她很会抄近路, 穿梭于隐蔽的巷道。于瑜跟着她走野路，他们用最快的时间找到了厕所。
上完厕所出来，她说：“我们可以走大路回去啦。”
他问：“为什么？”
杨楚答得理所当然：“我们又不躲债，又不着急回去, 当然走大道啦。”
于瑜点点头。杨楚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 带你看看我最早的家。”
他们步行了十分钟, 走近一处宁静的小区。
小区外有一个非常小的卖菜的集市, 以及一家破旧的小便利店。再往里走，他们碰见一些结伴散步的老人。这儿的建筑风格和设施都保留着60年代的模样。
走到16号楼前, 杨楚停下脚步，望向小楼的二层：“到啦。左手数过来的第三间, 玻璃上贴着小丑鱼的那户人家，就是我出生时住的地方。”
蓝色的玻璃窗，窗户外的死角贴着一只不显眼的微笑的小丑鱼, 是她偷偷留下的属于家的最后印记。
窗户旁边的阳台晒着不少衣服，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因为过年, 晾衣杆上挂了两只红灯笼，看上去喜气洋洋。这家人应该很喜欢植物，阳台的围栏系着许多绳结, 绳上挂满他们养的盆栽。植物的长势很好, 浓密的叶子探出栏杆, 白色的小花开在阳光下。
杨楚的目光中有浓浓的眷恋：“小时候, 每当我很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到这里，幻想自己还住在这个家里。我7岁时，我爸赌钱, 把那个房子输没了。”
于瑜盯着她的侧脸，问：“后来呢？”
“那时他痛哭流涕地跟我和我妈保证, 他再也不会赌钱，会好好工作赚钱，总有一天会让我们搬回这里。我妈原谅了他，决定我们一家三口团结起来，帮我爸度过难关，我们搬去了小叔叔家借住。我12岁时，我爸复赌，这次输得比上次更大。我爸跪着跟我妈道歉，我妈打他骂他，然后，又一次原谅了他。我熟知小叔叔家附近所有的小道，就是当时家里躲债学到的经验。”
她语言流畅，面色如常，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见于瑜听得入神，杨楚便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
“初中毕业，我有了离开家的打算，熬完高中三年，我考到北京的大学，半工半读。毕业后，我也选择留在北京工作。一直以来，我劝我妈离开我爸，我定期给她寄生活费，但她还是过得不好还是缺钱。我最后一次知道我爸复赌，是要债的人闹到公司。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些年我给我妈寄生活费，很大部分她都偷偷给了我爸。”
仿佛眼睛不太舒服，她伸手揉了揉。
“我原以为这个东西说起来会很长呢，没想到那么短，一下子就说完了。”
杨楚以为自己的动作自然，掩饰得很高明，但是于瑜已经看出来她揉眼睛是为了压住泪意。
他捶捶自己的肩：“你想哭的话，我可以借你肩膀。”
“不用，”她声音冷淡：“没什么好哭的。”
于瑜沉默了几秒。
他忽然喊她：“杨楚，你看那只小丑鱼。”
杨楚抬头看向二楼的玻璃窗。小丑鱼还是原来那只严重褪色的小丑鱼，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拍拍她：“你再回头看看我。”
转头，杨楚撞见于瑜做了个憨憨的鬼脸，滑稽的表情跟窗子上的小丑鱼一模一样。
“噗。”她笑出声，泪意完全消散。
这一笑，像按中了杨楚的笑穴。
她笑得越开心，于瑜的表情就越夸张。
他化身成憨态可掬的小丑鱼，跟她打招呼、假装愤怒，故作惊讶。
他卖力扮丑，只为博她一笑。
于瑜还有几个搞怪的招数没使出来，杨楚的手机响了，她妈妈打来的电话。
“杨楚，”妈妈慌慌张张地询问：“我们快开饭了，你们去哪里啦？亲戚都在问你呢，你不回来一起吃年夜饭吗？”
杨楚解释：“我出来上厕所。”
“家里不是有厕所……”说到这里，妈妈似乎想明白了她是为什么不愿意在小叔叔家上厕所。她压低声音，关切杨楚：“那你找到厕所了吗？大家在等着你们开饭，需不需要我出去找你？”
“不用，我现在回去了。”
挂断电话，杨楚和于瑜往回走，回了小叔叔家。
家里热热闹闹的，人全到齐了。大家围着客厅那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他们并没有像她妈说的那样在等着她开饭，亲戚们已经开动了。
小叔叔坐在主位。他一直在问杨楚去哪里了，直到杨楚进门前还听见他在高声询问着。
她拉着于瑜，坐到了她妈旁边的位置。
尽管坐的地方不显眼，但于瑜是杨楚第一个带回家的男朋友。亲戚们都对这个新来的外人展露出关心，他们没吃两口菜，大家的话题就开始绕着他们走了。
“他家是干嘛的？跟杨楚认识多久了？”亲戚用家乡话问杨楚她爸。
杨保华没跟于瑜聊过，答不上来，他看向杨楚她妈，她妈又看向杨楚。
杨楚思考着如何回答。
“我家是捕鱼的，跟杨楚认识了三个月。”于瑜直接自己回答了亲戚的问题。
杨楚被于瑜吓了一跳。她惊讶的并不是于瑜话中的内容，而是他听得懂他们的家乡话，并且，他的回答也是用的他们老家话。她的老家话可不好学，外地人是完全听不懂的。
“原来你跟我们一个地方的啊，家乡话说得比杨楚还好。”亲戚们听他说方言，全都误会了。
“我喜欢杨楚，所以我自学了她的家乡话，我的老家不是这儿的。”于瑜这一句，也是用的方言。
不怪亲戚误会，于瑜的方言说的很纯正，完完全全的地方味。
杨楚有点被他吓到了。
——首先是他怎么会的她老家方言，很怪。
——再然后就是，“我喜欢杨楚”，他说得好流畅啊。
第36章 秀恩爱
在一众长辈面前如此直白的示爱, 是比较炸裂和罕见的。
大家对于瑜和杨楚的好奇又上升了一个档次。有八卦的亲戚当即顺着于瑜的话往下问：“快说说，你是怎么喜欢上杨楚的？”
他看向她，眸光一转，凉薄的眼瞳里平添几分暖意, 如初融的春雪, 含情脉脉。
“我和杨楚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有天, 我上公司的天台喝咖啡, 她也在。我们机缘巧合聊上天，我发现杨楚身上有我期待的所有特质, 我立刻确定了，她是我要找的对象。”
于瑜的语气听上去跟平时不一样。他说得很认真, 像一个真正的深陷爱情的人，将他们的情史娓娓道来。
偌大的客厅，只有他说话的声音。
亲戚们齐刷刷地注视着他, 全在听他说。
于瑜眸中含笑，神色腼腆：“我悄悄地继续了解杨楚, 我看见她性格的不同面，看见了她的可爱之处。越走近她，我越无法自拔地被她吸引, 对她心动。”
杨楚正夹起盘里的土豆, 他的用词让她的心中一乱, 筷子没拿稳, 土豆掉回盘子，发出“啪叽”一声响。
人们以为她想说点什么，目光全部移过来。
刚才于瑜在说话, 她一直在淡定地吃着饭。
杨楚表面平静，内心已经疯了：她不懂于瑜为什么要那么入戏, 不懂他为什么能编谎话编得那么具体，她不懂……她自己在不安什么。
她找他来假扮男朋友，她最清楚这事是假的，最清楚他说的是假话。
亲戚们全信了于瑜，这是好事。
他演得好，她应该为他鼓掌才对。
坏的是，于瑜的演技把她也骗到了。
他话中的信息真假参半，她却忍不住地琢磨起他说的“我喜欢杨楚”。
这句话被她压在心里反复回味，有种涩涩酸酸的心情泛起，还有一点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窃喜。
杨楚看上去完全没在听，事实上，他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错过。
他说她可爱，米饭吃到嘴里甜如蜜；他说为她心动，她手抖到不行。
在众人的视线下，杨楚像是不会使筷子的孩童，艰难地尝试了好几次，没能将掉下的土豆块夹起来。
另一双筷子伸过来。
于瑜一下子成功，把土豆夹到她碗里。
杨楚不敢与他对视。她低下头，猛扒了两口饭，默默地吃掉了那块土豆。
“姐夫，你觉得杨楚表姐哪里可爱呢？具体讲讲啊。”小表妹听得最投入，甚至已经给于瑜改了称呼。她放下筷子托着腮，宛如在追偶像剧。
于瑜半秒都没犹豫，给出了回答。
“她吃饭很实在，可爱；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她精打细算的模样，可爱。要问具体是哪里最可爱呢？说不上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会觉得很可爱。”
他肉麻得理直气壮，仿佛真心笃信。
“你说的东西挺空洞的，你真的了解杨楚吗？”坐在主位的小叔叔出声。他用一个阴阳怪气的问句，打破了甜甜的气氛。
“当然，”于瑜睨着他，道：“杨楚喜欢养植物、杨楚擅长画画、杨楚不相信童话，她喜欢吃鱼多过吃肉，她喜欢吃面多过吃米饭。从小，她的学习成绩优异，是懂事的体贴的好孩子；在工作中，她是值得信任的伙伴。她很会吃苦，可以咬着牙完成艰难的事；她很善良，不把坏情绪发泄给别人，总是自己消化。杨楚不喜欢麻烦别人，不喜欢占别人便宜，但别人要是有事要她帮，她力所能及时总会伸出援手。我了解杨楚，所以我心疼她。”
如果将“见家长”比作一场群面，于瑜的表现值得被打最高分。他应该被当场录用，颁发“好女婿”的头衔。
这一番感人又贴切的发言，将挑事的小叔叔噎得哑口无言。
心有不甘，他想了想，没话找话地挤出酸溜溜的一句：“不是才认识三个月吗？讲话一套一套的，看来你是真能说。”
“时间不能衡量爱情的多少，我俩是爱得比较火热，三个月强过别人三十年。”于瑜一点儿没让着他，又把话顶了回去。
长辈们被他逗得哈哈一笑。
桌上的气氛和谐，亲戚们都十分看好于瑜和杨楚的恋情，他们举杯恭喜杨楚父母，他们家应该好事将近。
杨楚她爸只喝酒，不碰杯，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
杨楚妈妈表情复杂，面对亲戚的祝福，笑得尴尬。
推杯换盏间，大家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唯有嗑糖嗑得起劲的小表妹，还沉浸在他俩的恋爱故事里。她旺盛的求知欲仍然没被满足，锁定了坐旁边的寡言的杨楚作为谈话对象。
“表姐，你为什么会答应跟姐夫处对象？你喜欢他的什么？”
杨楚抬头，望向小表妹。
这次，竖着耳朵听的人成了于瑜。
“我啊……”她说的有些磕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喜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