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寿命已经与这方天地永恒,更近乎于主宰这方世界的掌控者。
修真界再无人是他的敌手,然而只有在花盛妙面前,剑鬼才会流露出与众人面前与冷漠不同的一面。
又一日,剑鬼主动来寻她,他的神色是连花盛妙少见的野心与兴致勃勃。
“师妹,你知道吗?化穹境之上,竟然还有第五层境界。我能感知到,这方天地外,还存在着真正的大道本源。现在的我与真正的大道本源相比,还是太弱了。我想要突破到第五层境界,堪破此界的虚妄,才更能接近界外的大道本源,而化穹境的下一境界,便是破虚境……”
剑鬼嘴里念着她听不懂的话,花盛妙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做一个海豹拍手的吃瓜群众。
“师兄太厉害了!那我等着师兄突破到第五层境界的那一天。”
她等着剑鬼的好消息,就如同曾经等着剑鬼突破到化穹境时,找她喝酒庆功一样。
然而半月后,她却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身上气息死寂而压抑,形销骨立的剑鬼。
“师兄,你怎么了?”
剑鬼死寂的眼眸如同是刚刚爬出坟墓的死人:“师妹,我……”
花盛妙吃了一惊,她从来没见过剑鬼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试图安慰他:“没关系的师兄。就算这次突破失败……”
然而剑鬼死人般的漆黑眼珠动了动,方才有了一些活气,他沙声道。
“不,我成功了。”
花盛妙顿时哑言,“那师兄,为什么看上去并不开心呢?”
剑鬼喃喃自语着,灰白的面色隐约可见疯癫与执拗。
“我突破到了第五层境界。我已经触碰到了大道本源,飞升融为了大道的一部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花盛妙觉得头皮微微发麻,她感觉剑鬼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师兄,这会不会是因为你的压力太大了,不小心产生的一点幻觉?”
剑鬼断然否认:“不可能,我不会出错的。我确实已经飞升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没有变化……”
花盛妙不太敢打扰此时的剑鬼,她正准备偷偷离开,却看见剑鬼终于从喃喃自语的状态中冷静下来。
他陡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腕,死寂的黑眸盯着她,比起告白,更像是说着要多用一碗饭一样寻常的小事。
“师妹,等我突破到了破虚境,我们就结为道侣。”
花盛妙:……哦……啊?!
她几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是,她和大师兄的纯友谊是什么时候变质的?
天地可鉴,她对大师兄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尊敬外的其他情愫啊!
花盛妙思索良久,委婉道:“师兄,我只当你是提点我的长辈与恩人,实在没有半点僭越之心……”
剑鬼看着她,却如同对她无论怎样的回答都无动于衷般冷淡道。
“无妨。等我们成了婚,我就是师妹的夫君了,师妹可以随意僭越。”
花盛妙感觉她和剑鬼仿佛在鸡同鸭讲,逼不得已下,她放出了一个杀手锏。
“师兄,其实……我不喜欢师兄这么光彩照人,威名远扬的道侣,我喜欢那种……就是很低调,谦逊温柔,我说什么他都照做,最关键是脸要天下第一好看的人。”
花盛妙瞥了一眼姿容绝佳,但也绝不至于天下第一的剑鬼,相信自己已经把剑鬼的所有可能都堵得死死的了。
剑鬼眼中的最后一点亮芒完全熄灭,似乎是被她的回答打击得有点狠,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看着大师兄踉跄的脚步,花盛妙有点怀疑自己拒绝大师兄给他造成的创伤,可能比他自己突破失败还要更大一点。
然而她总不能以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代价,昧着良心和大师兄踏入婚姻的坟墓,花盛妙只能在心底默默说了一句抱歉,然后继续投入到自己的修炼中。
半年后,当她以为大师兄已经完全将她这个小人物抛在脑后时,顶着无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甚至可见伤口血肉外翻而出的剑鬼,如同从黄泉下爬出的厉鬼般,提着染血的剑站在了她的门口。
花盛妙有一瞬以为大师兄是疯了。
因为在她看见他的那一刻,他还在面无表情地用剑再度刺入他要愈合的伤口。
这些伤,都是大师兄自己砍自己造成的?
她想要跑路,然而剑鬼死死地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可能,大师兄黑寂的眼死死看着她,他沙哑的声音宛如从血肉夹杂着沙砾般刺耳。
“师妹,我确实飞升成功了,但是飞升了的那个东西,已经不再是我了。”
“那是,不应该被触碰的邪物。”
剑鬼似乎不愿意再多谈,他寥寥几句结束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大道本源,也没有什么破虚境,师妹以后不要再修炼了。”
他拔出剑,面无表情地斩断了自己脚下浮现出的阴影。
“但那个飞升了的怪物,可能还会回来找师妹。”
“不过师妹放心,即便你不是我的道侣,我也会保护好你,不让任何邪物伤了你的。”
花盛妙听不懂剑鬼的话,她怀疑大师兄可能是受修炼失败的刺激,已经有点妄想症的征兆了。
然而当剑鬼陡然拔出剑,看向她的身后时,那一刻,花盛妙突然在剑鬼的眼睛里——
看见了,真正的,怪物。
那确实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不应该被任何生灵触碰的,无形邪祟之物。
而当祂完整挤入这方天地的那一刻,这个世界,都融为了被祂吸引,被祂同化的一颗尘埃。
然而那个怪物似乎不满意这个结局,于是在命线的末端,祂抹除了这条命线,这条命运上的一切,都只化为祂呼吸中的一道气息,从未出现在命海之中。
又有无数条命线在祂的一念之中生出,然而无论祂是从一开始就抹除剑鬼的存在,还是让这个世界只剩下祂与花盛妙,所有的命线最终都指向她融为命海的一部分,也即是祂的一部分的结局。
显然,祂并不满意这个结局。
于是在无数条暗淡而畸形的命线中,只有一条明亮却扭曲的命线,穿过了遥远的命海,成为唯一能让花盛妙与祂虚幻联系起的最终可能。
在这条命线里,唯有祂主动舍弃下所有的记忆与力量,心甘情愿地成为陪伴在她身边,不能杀死或侵染她身边任何一位亲近之人的大师兄,最后让她拥有窥视命海,选择自己命线的能力,她才有留在祂身边的一丝可能。
然而即便在这条她与祂最为靠近的命线里,祂也仍然没有得到祂想要的天命。
因为在这条命线的末端,所有的选择主动权已经被交到了花盛妙的手上。
花盛妙也终于能理解了一切。
她的书页,她的道种,都是是祂以一丝力量编织而成的一颗种子。
当这颗种子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才能拥有窥视命海,掌握住天命的可能。
而无论是她记忆中熟悉的孟春邈,还是剑鬼,她熟悉的其它师兄,这世上的所有邪祟,都只是祂辽阔的本体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甚至可以说,祂就是天命的本身。
所有生灵,所有存在的世界,最终都会如同落入海洋中的水滴般,融入并成为祂本质,祂的暗面的一部分。
而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死寂之中,也终将归于祂之中。
可当祂将这一丝本源之力赠送给了她,此后她就拥有了与祂相近,真正能够主宰修真界,甚至任意抉择过去与未来的能力,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她得到了真正的自由,甚至是拒绝祂的自由。
祂将永远无法伤害她,甚至也无法阻绝她从祂的本源汲取力量,不过即便她汲取了再多的力量,也不过是从她自己,成为真正的命海,也即是成为和祂一样的存在。
花盛妙感觉自己理解的内容越多,她就越发脱离一个人类的本质,变成某种庞大而无形的,如同是天地意志般,与祂越发接近的冰冷之物。
但是,她还想要当一个人!
谁想要和祂融为一体了?
最后一丝人性让花盛妙挣扎着,最终还是隔绝了从命海中源源不断传来的信息。
她想要回到原本的世界中,重新做回一个人类。
她封存了大部分的本源与记忆在道种之中,只有在必要时再从道种中搜寻并拿回这一部分的力量与记忆。
而这片世界脱离了祂的影响,被她重新拨回了正常的命运节点,所有的邪祟与诡异都被她剥离到诡域之门后的世界中。
花盛妙一步步从命海中走下,她看见了遍布禁地的白雾,看见了白雾之中月光粼粼的银色镜海。
她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面容,终于慢慢回忆起了作为人类的常识,手动调整了一下五官的数量和位置,确定自己的脸与记忆基本一致后,她才后知后觉记起,并抠出了掉进了她的脑子里,快要融进她身体里的天枢十一。
天枢十一已经变成了一处畸形的,看不出眼黑眼白交融的邪物。
它说着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却夹杂着无上的崇敬与落泪般的喜悦与激动,渴望重新融入她的身体。
它同样得到了来自自身命线的部分记忆。
“道祖,您就是扶光道祖……我愿意……”
然而花盛妙根本懒得听他的话,人类的躯体还有些承受不了她已经浓缩简化了许多的记忆,花盛妙现在感觉自己的耳边到处是吵吵嚷嚷的,整个天地仿佛都与她共通的低语之声。
“都给我闭嘴!”
她慢吞吞地开口,还有些不太适应人身的语言功能,甚至有一种动作太大可能撕裂生灵皮肉的烦躁。
大师兄到底是怎么忍受从本体变成人,还能一如既往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人形的?
花盛妙深吸一口气,再主动关闭了她的部分听觉,继续封了一部分记忆,终于勉强找回了一点人类的感觉。
但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她心中还是难以泛起太多的波澜。
就像是经历过了从虫子变成人,结果又变回了虫子,还要去阻拦两个毫无意义的虫子打架一样。
她不清楚真实的祂到底为什么对她这么执着,也不理解大师兄与剑鬼在回归到本体,意识到他们同源后,怎么还能打得起来。
只是现在,她心中原本人类的情绪慢慢扩大着,属于她自己的声音在催促她——
去阻止,阻止这场无谓的战斗!
虽然孟春邈与剑鬼最后谁死谁活,对于掌握了命海,随时都能倒流命运的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但对于她唯一的一点人性自我而言,这是一件无法容忍的大事。
这种矛盾的冷漠无波又焦急烦躁的心情混杂在心中,花盛妙抬头,感觉着自己的身体如同蜗牛般一般,缓慢地抵达了巨月。
这轮月亮,是大师兄万年前送给她的礼物,也是人类剑鬼没有陷入暗面中,彻底沦为邪祟的“心脏”。
花盛妙低下头,她的目光穿透着这轮巨月,看到了无数命线如同血管般,将巨月的本源与之相连的剑鬼,也看到了与祂的本体相连着,势均力敌的孟春邈。
如果从命海的角度看,这两人的斗争简直如同左手跟右手打起来一样无聊。
然而花盛妙静静看着,却能感觉这两人是真的抱着要将彼此的神智彻底湮灭入暗面的决绝杀意。
“停下!”
她冷漠地说道,道种中属于她自己的金色命线蔓延而出,阻隔了这片战场,将孟春邈与剑鬼都拉到了巨月上。
“你们的战斗,没有,意义。”
花盛妙的心情现在如同敲了几万年的钟的老僧一样毫无波澜。
“师妹,快走!”
剑鬼护在她的身前,他现在全身长满眼白的模样简直可以称得上恐怖。
然而花盛妙看了一眼大师兄,发现剑鬼至少还记得维持一个人形。孟春邈现在的样子,更接近于她在命海中所见的祂的本质。
花盛妙早在命海之中,看到了剑鬼在她离开后做的那些事。
在第二千年前,剑鬼尚且能与其他师兄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然而目睹着其他师兄陆陆续续发疯,或变为邪祟,或彻底投入轮回后,剑鬼为了维持清醒,设法找到继续维持自我的方法。
于是他盯上了无鬼创造并进入安眠的那轮巨月,他修炼到了化穹境,窃取了那轮巨月,让它变为了他自己的心脏,从巨月中得到了创造出源源不绝邪祟的本源之力。
剑鬼以为他杀死了无鬼,而为了挨过这漫长的等待她出现的时间,剑鬼选择封印了自己的部分记忆,然而当他遵循着自身的刻印做着道祖,广收弟子时,他发现了所有弟子中,唯一一个不会受到任何侵扰的异类。
那个异类不仅没有受到任何邪祟的侵扰,甚至创造出了这方天地从未有过的大道——天命道。
当那个异类修成天命道时,甚至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命月,两处命月的位置诡异地重合着,就如同天龄宗与天陵宗位于诡域之门的两端一般,剑鬼陡然从师祖的状态中苏醒,他窥探着孟春邈的天命,从中恢复了天命中属于他自己的部分记忆。
他从不将这个异数当成是真正的他自己,剑鬼为数不多的理智彻底消失,他决心要杀死这个窃走了他天命与姓名的怪物。
然而即便是他积攒了全部的力量,爆发出的最后一击,都没能杀死这个怪物,反而更加接近了这个怪物的本源实质。
剑鬼疯得更厉害了,可他没有死,或者说他的人性部分,本就是这条命线继续存在,并且让她能够接受祂的前提,最后他找到了能够控制诡域之门,也即是一部分命海之力的方法。
剑鬼将尸灵与道种分为两处,抹除了大部分记忆,只余一点本能的尸灵留在幽隐道舍中,等待她的出现,而真正的道种则一直留在魔宗中,等待天陵宗与天龄宗重合,整个修真界炼化为他自身邪域的那一日。
只是剑鬼做了再多的准备,都没想到祂对她的执念如此强烈,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冒着命线可能会彻底崩溃的危险,也要进入他的邪域之中。
花盛妙伸出手,她的命线抓住了剑鬼的手腕,剑鬼下意识想要反抗,然而当她的手抓住他的手,就如同曾经她玩笑般将月线当成了绑住他的镣铐,他最后也只是沉默着,任由命线绑住了他的手腕。
“师兄,你坚持了那么多年,应该休息一下了。”
即便清楚此刻的剑鬼,只是那段命线中属于祂的一丝力量,花盛妙仍然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最后,他畸形的身体上,无数只眼白看着她,像是困惑,又仿佛理解了什么,他嘶哑道。
“如果师妹不愿意,我还是会出现……保护师妹的……”
花盛妙从他逐渐溃散的形体中,陡然明白了:
剑鬼是祂留给她,反抗祂的又一丝力量。
如果她不愿成为与祂相同的暗面,剑鬼就是代替她成为更为可怕的暗面,抵御祂的又一重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