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看着趴在她脚边,伪装得格外人畜无害的眼陆。
“陆真人,镇祟司之前不能帮他们恢复原样,现在也帮不了他们吗?”
有大师兄在身边,花盛妙感觉自己狐假虎威的气势都大了几分。
而被她称为陆真人的眼陆, 此刻柔弱地眨了眨半只眼睛。
“小尊上,我,我能救几个人, 也救不了一城的人啊。这些凡人的境况本就如此,现在不过是变回原样而已。而且他们遭了邪祟,还有变回凡人的机会,已经比许多……”
花盛妙不想听眼陆啰啰嗦嗦的废话。
“今天我是不是帮了你们大忙?”
眼陆眨了眨眼, 声音细如游丝:“……是。”
少女蹲下来, 将眼陆捧起来, 与他平视,她的眼瞳清亮乌圆, 声线柔软, 却透出韧柳般不可改变的决心。
“作为我帮了你的谢礼, 你尽力救人,我去找真正能帮他们的人,可以吗?”
眼陆的眼睛突然不眨了,他似乎也不像刚刚那般畏缩着对上她的目光了。
“……是,小尊上。”
眼陆从花盛妙手心升起,它往周围扫视一圈,淡淡的红光涌进那些发狂之人的身体中。
原本街道中奔跑哭嚎的人群,都如同中了迷药一样昏沉倒下。
跪倒在角落哭嚎的妇人,握着逐渐恢复呼吸的孩子伸出的手指,若有所觉般茫然转头,遥遥看向他们这群仍然安然站着的人所在的方向。
她似乎嘶哑地说了一声:“谢谢……”
然而更远的城池当中,还有着喧闹,甚至燃起的汹涌火光和哭嚎。
花盛妙一直期盼的天龄宗修士,却一直不见踪影。
似乎看出了她在等待什么,眼陆略带不忍地轻声劝道。
“邪尊蔓延之地,会传染更多的邪物。宗门已经封锁此城,连通信都不准传出,刚恢复过来的修士此时都不敢贸然出门。小尊上只怕得等到天亮,才可能等到宗门来人,维持城中的秩序。”
孟春邈温声开口:“师妹,我可以帮忙。”
花盛妙有些许心动,然而感觉到大师兄牵着她的,似乎数量越来越多,总之不太正常的手指,再对上眼陆忧心忡忡,努力暗示她不要让大师兄再动用法力的目光,她一咬牙。
“没事,我知道还有人能管这些事。”
紧接着,花盛妙气势汹汹地带着大师兄,敲响了清刑司紧闭的沉黑铁门。
清刑司原本坐落在长街熙攘处,最方便监听城池中心的动静。
然而此刻门内一片死寂,其中像是根本没有任何活物的声响。
眼陆轻叹一口气:“小尊上,清刑司的人都胆小怕事,没有旁人吩咐,此时是不敢……”
花盛妙目光灼灼地看向眼陆。
“夏侯将军呢?夏侯将军也是这种人吗?”
对于那个不久前还把她逮进去,差点坐了牢的夏侯将军,她本能感觉这人绝不会是畏惧邪物,胆小怕事之人。
眼陆没有料到,少女竟然会知道夏侯靖的存在。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似乎有些沉重,半颗眼珠的光滑截面倒映出远处的些微火光。
“……小尊上,英魂可是不能随意现身的。您可知道——前朝曾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英魂,他为了百姓,不惜奋战抵御邪物,寸步不退,可最后……满城的人,都变成了……他的福仆啊……”
眼陆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长得简直像将死之人最后一声叹息。
花盛妙问:“福仆到底是什么?”
眼陆看着她,声音很轻。
“小尊上不必知道这些。只需知道,镇祟司杀了那将军英魂后,也救不了那一城的百姓,他们甚至都没有带回宗内的可能。”
福仆,食物……
靠着眼陆之前透露的讯息,花盛妙已经隐约能想象到那副惨象。
这个世界的黑暗可怕之处,似乎远远超出她的设想。
但是如果找不到同道者,她至少可以自己去救人。
“我要走了,你如果累了,也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吧。”
眼陆看着少女往火光处走去,诧异问:“小尊上要去何处?”
“我要去救人,你帮我看住大师兄,不要让他出手帮我。”
虽然经过这一天的折腾,她现在的灵力所剩无几,但力所能及范围内能帮的人,她还是想去救。
花盛妙看向她身边的大师兄,少女漂亮明亮的黑眸在远方越发浓郁的火烟中亮得如同星辰。
“师兄,除非我真的遇到了危险,不然不要出手帮我。”
孟春邈点了点头,温声应道。
“好。”
花盛妙犹豫了一下:“……所以,师兄,你能不能松手?”
孟春邈松开包裹着她手心的一只手。
花盛妙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了:“师兄,我的意思是——全部松开。”
听着少女加重的认真语气,数只包裹着她的手慢慢松开,缩回到孟春邈袖中,花盛妙已经不敢想象大师兄衣袍下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她已经一点都不害怕了。
比起真正的邪祟,大师兄无害得简直像她家门口的大树,温和又让人安心。
火势仍在蔓延,花盛妙用月线清除出树木房舍等物,她清理出一片隔断带,不让火势范围继续扩大。
大部分火灾殃及的屋舍中,能跑出来的百姓都跑掉了,但清除障碍物的时候,花盛妙还是能听到屋里偶尔传出微弱的呼救声。
她站在高处,用月线粗暴地掀开房顶,如同拔萝卜一样找到并带出困住其中的人,偶尔还要分出注意力照顾街道上熙攘的人群里,时而发生的踩踏这样的事故。
越来越多的人被救出,有些恢复知觉的百姓甚至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就顶着一头血向她磕头。
花盛妙喊话,让他们去到离火势远些的安全地方,被困百姓才三两成群地搀扶离开。
有些火势中伤势过重,难以动弹的伤者即使被救出,也奄奄一息躺倒在地,不时发出些许哀吟。
花盛妙只能加快救人的速度,可惜真正能救人的眼陆早已离开,而大部分有救人能力的修士此时只怕如同害怕瘟疫的凡人一样,根本不敢靠近这片区域。
花盛妙突然格外想念她的前世。至少在她前世的国度里,她不会是唯一伸出援手之人。
孟春邈一直安静陪在花盛妙身边。
他抱着花盛妙,稳稳站在城中高处的屋舍上。
或许是感觉到了她低落的情绪,一道柔软的月线,突然轻轻包裹住了她因用力而紧绷太久的手臂。
“师妹,够了。”
孟春邈温柔的声音如淅淅沥沥的朦胧春雨,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里面已经没有生者了。”
花盛妙放下手,她清黑的眼瞳倒映着灼红燃烧如日的屋舍火光,仍不甘心地问。
“师兄,这火,还要烧多久呢?”
孟春邈的漆黑眼眸,穿透着灼热火光,落在中心的一点上,他慢慢道。
“灭火的阵法成了。”
孟春邈温和的声音刚落,中心的火势突然如同被暴雨压住一样弱了下去,周围越来越小的火势也翻不起太大风浪。
花盛妙精神一振,她刚想问是哪路友军出手,突然感觉脚上一沉,一颗黑不溜秋的石头一样的东西趴到了她的鞋上。
“……小尊上,我真的一点法力都没有了。”
眼陆虚弱的声音响起。
花盛妙惊喜交加:“陆真人,是你刚刚出手布置灭火阵法的吗?”
眼陆很想老实说它刚刚真的力竭,如果不是小尊上身边的尊上出手,它顶多能短暂压制火势。
可是不知道怎么,感觉到孟春邈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寒意,眼陆一时不敢再多话。
“这火势用寻常手段难以压制,可能是魔宗余孽纵的火,我侥幸布置阵法成功了。小尊上,火已经灭了,您早些回道舍休息吧。”
第39章 失控
◎“我不信。”◎
花盛妙后知后觉到如潮水涌上的疲惫。
可她仍然听到许多周围隐约传来的哀吟, 哭嚎之声,虽然最大的麻烦解决了,可眼下维持城中秩序的人手还是不够。
如果她现在回返道舍,只怕在天亮之前, 无人看护的动乱人群中或许仍会有事故发生。
可她现在确实没有了多少出手的力气, 花盛妙按了按疲惫刺痛的眼眶。
就在这时, 她突然听到地面轻微震动着, 由远而近的响烈踏马声响。
一片烟尘飞扬中, 逼近的黑色战马如同席卷而来的飓风海潮,战马上沉默却整齐的黑色重甲兵卒,盔甲隐约闪动着锋利的亮芒,像是一座移动中的冰冷铁城,带着让人胆寒的锋锐血气。
但那些黑烈战马最终整齐划一地停在花盛妙的十米开外,为首的黑色铠甲下传来夏侯将军的沉闷声音。
“城中百姓之事, 由清刑司接管。请仙人回道舍。”
随即响起的数十道士卒同一响起的声响,比起劝说更像是震耳欲聋的一道响雷。
“请仙人回道舍!”
花盛妙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心想事成的好事。
“那就麻烦夏侯将军了。”
但是一想到眼陆刚刚说的“福仆”一事,花盛妙想了想, 最后还是忍不住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
“夏侯将军此刻现身,不会对您……有何害处吧?”
夏侯将军的声音沉沉,听不出过多情绪。
“不会,他送了我护身的法宝。”
花盛妙这时才发觉, 夏侯将军这身连眼睛都透不出的黑色铠甲, 看着有些眼熟。
“是桑师弟送给您的?”
夏侯将军应了一声, 他顿了顿,突然从铠甲中掏出一颗雪白玉印, 抛给了她。
“带他回宗门。既然是仙人, 就不要再过多涉足凡尘之事。”
花盛妙开始琢磨怎么把桑师弟从玉印里放出来。
夏侯将军抓住战马缰绳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少女放松的神态,沉声道。
“……我代城中百姓谢你。今日冒犯之举,夏侯靖来日再向你赔罪。”
花盛妙没想到夏侯将军竟然还将他抓了她和桑明奇的事情放在心上。
“夏侯将军无需多礼,我知道,您也是有职责在身才来盘查我们,而且您不是也将我们放出来了吗?”
花盛妙摆了摆手,她的神情中带着一点略微放松的困倦,但少女想到了什么,又精神抖擞地睁大了眼,她朝着夏侯将军笑了笑:“不过如果夏侯将军真的想赔礼,下次我来重明城,您能给我讲讲您在沙场上的故事吗?”
因为这个世界的娱乐过于单调,花盛妙已经想要自己给自己找点精神消遣了。
夏侯将军或许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出乎意料的回答,他僵硬地应了一声。
“……好。”
离去前,夏侯靖定定地扫了一眼花盛妙身后的白衣男人。
一道声音细微得如同在她的耳中发出。
“你身后之人绝非善类,我可以帮你杀他,若你同意,就眨眼。”
花盛妙的身体僵硬着,她瞪大眼睛,连忙朝夏侯将军小幅度摇头,生怕夏侯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先不说她根本不可能对帮了她那么多忙的大师兄动杀心,光是大师兄这能把魔宗布置的邪祟直接吃了的实力,夏侯将军要是动手,这不是给大师兄加餐吗?
看出了她的抗拒之意,夏侯靖不再勉强,他简单点了点头,就带着部卒离开。
花盛妙原本想把玉印中的桑师弟先放出来,但看了看仍黑压压的天色,想到桑明奇已经没有了护体的铠甲,他还是决定先回道舍。
可当她环视了一遍周围时,她彻底没有了睡意。
……道舍呢?她的那么高一座幽隐道舍呢?
花盛妙强装镇定,她抱着侥幸心理地想着可能像她第一次到道舍一样,也许等到了道舍附近,她才能看见道舍。
可当来到了记忆中道舍的位置,看着那原地格外深的一处大坑,花盛妙终于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
她冥冥中对道舍消失的幕后黑手身份有了些许不详预感。
她一点点转头看向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格外安静的孟春邈。
“师兄,您知道——幽隐道舍去了哪里吗?”
孟春邈这次反应的速度似乎更慢了些。
“幽隐道舍,是——这个吗?”
孟春邈缓缓抬头,花盛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天空之中,一座凭空浮起的高塔建筑,被无数庞大漆黑如触手的树根一层层包裹住,高塔上下发出如同被巨力一点点挤压坍缩的恐怖声响,塔身上浮现出无数张或痛苦或茫然的面容,像一张张脸层层堆叠在一起的百面雕像,他们无知无觉地陷入噩梦沉眠中,慢慢弯折的塔身如同要被折断的树枝般,有种不堪重负,随时崩溃的趋势。
青年的声音原本是好听悦耳的春风化雨,此刻在花盛妙耳中,却温吞得如同压制着食欲,一点点缠紧即将吞入猎物的巨蟒。
“师妹,这个……也不可以吃吗?”
当然不可以啊!
花盛妙木着一张脸,甚至连问为什么的想法都没有,她直接盯着师兄,一字一句前所未有地认真道。
“不可以!师兄,快吐出来!道舍里都是我们天龄宗的弟子!!”
然而孟春邈静静看着她,漆黑无光的眼瞳,越来越接近于花盛妙记忆里她初见的大师兄。
“是吗?”
孟春邈轻轻问道。
“可刚刚师妹在救人的时候,这些人修不仅不帮忙,有些人还想要杀了师妹。即使如此,师妹也想要救他们吗?”
花盛妙其实并没有多少愤怒,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对天龄宗有太多归属和信任的感觉,在听到有人想背刺她的时候,她甚至只是生出了淡淡的困惑,震撼感甚至比不上刚刚听到大师兄要吞了道舍的感觉强烈。
“想杀我的那些人里面,没有瞿师叔吧?”
凭着自己对瞿谷礼的了解,花盛妙想了想,问出了一个她有极大把握的问题。
果然,孟春邈的神情顿了顿,他出尘脱俗的面容陷入一片寂静的阴影中,过了许久,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花盛妙的心情顿时放松了几分,她心中的把握也更大了:“瞿师叔是不是还想阻止他们动手?”
这一次,孟春邈点头的动作,又慢了几分。
花盛妙突然有种自己在缓慢抽出一个小孩手里紧紧握着的糖果的不道德愉悦感。
少女眨了眨眼,灵动的黑瞳带笑看着孟春邈。
“那我就不生气了,师兄信不信,等宗门来人之后,瞿师叔一定会压着那些人给我赔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