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瞿师叔迂腐却正道的性子,花盛妙甚至能想象到瞿师叔会含泪挖出自己的私房钱,给她压惊赔罪的景象。
孟春邈脸上的笑容,不知道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花盛妙,像是眼睁睁看着弱小怪物从自己虎口夺食,却无可奈何,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大怪物。
“我不信。”
孟春邈略微平淡的语气中,甚至透出几分生硬与冷漠的意味。
“他们这次想杀你,师妹放虎归山,怎知这群人下次不会再对你动杀念?”
花盛妙能感觉到,大师兄真正地动了杀心。
可正因为感觉到大师兄的这份杀心,她反而越发放松地晃了晃孟春邈的手,如同依赖亲近着家长的孩子。
“我知道师兄是为了我好。可是他们还没动手,就被师兄抓住了呀。”
其实对于这群修士想对她动手的原因,花盛妙也隐约摸到了几分源头,任谁从变成雕像的阴影中醒来,看见一个疑似邪祟源头的怪物慢悠悠地跟在一个人身边,都会猜测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在不能出道舍的情况下,这群修士发挥主观能动性脑补一系列阴谋论,最后决定合谋铲除邪祟,已经是再合理不过的发展了,相反瞿师叔竟然还能从始到终地保持对她的信任,这反而让花盛妙有种出乎意料的惊异感觉。
看着孟春邈沉默不言,花盛妙甚至大着胆子轻轻摸了摸孟春邈身侧的玉色树枝,那些枝桠包裹垂落下一层如塔般的“果实”,花盛妙隐约感觉到这是幽隐道舍被大师兄控制住的关键。
“师兄已经给过他们教训了,大不了他们若是日后再对我起杀念,我就再来求师兄出手帮我,好不好?”
感觉到孟春邈一直以来对她的几分纵容,花盛妙也愿意在大师兄面前表现出几分无畏无惧的天真姿态。
当然,她为这群陌生人求情最关键的原因是——天龄宗的其它人是被关在外面了,又不是死了!
要是她放任大师兄把这群人灭了口,天亮的时候天龄宗来人救援,看见大师兄已经把幽隐道舍都吞了,就算天龄宗已经是邪祟养殖中心,也不可能对这样的恶性事件坐视不管吧。
她真的一心只想修仙,不想和大师兄踏上被追杀,或者是卷进腥风血雨的道路啊!
或许是感觉到了花盛妙极为诚恳的求情之心,孟春邈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伸出的雪白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枝桠。
一种仿佛枝桠要失控长出,想要钻入少女血肉的空洞失控感觉,让孟春邈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指。
第40章 非物
◎“师妹,不要走。”◎
但是, 当少女柔软细腻的手指乖乖待在他掌心后,原本枝桠处的失控空旷感觉,似乎蔓延到了他的胸膛,甚至是身体内部。
……想要, 把师妹整个塞进那空洞之中。
孟春邈轻轻闭了闭眼, 如同呓语般轻声道。
“师妹, 不要碰我。”
花盛妙感觉到大师兄死死握住她手指的力度, 试探性地想要抽回手。
意料之中的, 抽不动。
想到嵇师兄似乎也做过这种事情,花盛妙已经能心平气和道。
“师兄,我可以不碰你,但你要先松开……”
孟春邈没有松手,然而他身侧的枝桠上,原本缠绕着高塔的枝干, 如同是碰到烈火一般迅速松开白玉高塔。
空中即将被折断的高塔上,原本缠绕着塔身的树根消失一空,幽隐道舍摇摇晃晃, 颤颤巍巍得如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般,缓缓落地,发出极为沉重的一声巨响,惊起一片烟尘。
道舍落入巨坑之中, 塔身还有些许倾斜, 却慢慢开始恢复原样, 而那些浮在塔身上的面孔,也一张张消淡下去。
最危急的问题终于解决, 然而眼下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出现。
有越来越多玉色的枝桠, 从大师兄身上长出, 葱葱郁郁的苍白血肉枝桠,如同向光的植物遇光般朝着她所在方向伸来。
原本安静待在花盛妙手腕上的另一条月线,在花盛妙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就如同松开弦射出的箭矢,朝着孟春邈所在的方向刺去。
但是朝她伸来的雪白枝桠仿佛淹没了整个世界,花盛妙感觉自己如同被困进了一个柔软却难以挣脱的白茧,无数道缓慢而柔软的大师兄声音,仿佛从包裹着她的那些枝桠中密密发出。
“师妹,不要走。”
“不要留下。”
“闭上眼睛。”
“看着我。”
“留下他们。”
“杀了这些人。”
…………
许多道彼此相悖的轻语响起。
花盛妙此刻却奇异得并不害怕,她能感觉到无数道互相矛盾的声音中,大师兄在努力控制着伤害她的邪祟本能。
在一团枝桠编织而成的白茧黑暗空间中,花盛妙摸索着,她的指尖似乎隐约触碰到了大师兄微微冰凉的面容。
“师兄是可以变回来的,对吗?”
在漆黑而死寂的空间中,少女的自言自语仿佛一场无人参与的独角戏。
“我还是很喜欢,师兄的命线,呆在我手上的感觉,就像师兄一直在安静地陪着我。”
花盛妙不知道自己这夹杂着几分演技,半真半假的叙述能有几分作用,她此刻的内心里只回荡着一句话。
师兄,快变回来吧。
变回成原本的月线,不要再给她搞那么多大事了。
黑暗之中,少女茫然地朝着孟春邈面容所在的位置睁大双眼,她耳垂下的柔软小花苞微微合拢摇晃,不见喜悦时的活力满满。
孟春邈还是很饿,但是比饥饿更加酸痒的,花芽生长着,想从他的胸膛中破土而出的触感,更加难以忽视。
小师妹的“道”,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无形无影。
孟春邈漆黑的眼眸静静看着花盛妙,他微微蹙眉。
他难以寻出破解之法。
当这寂静的时间持续太久,花盛妙几乎以为自己的话语不起作用。
可最后,孟春邈温柔而缓慢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落下。
“师妹,睡吧。我守着你。”
一股极其沉重而难以抗拒的睡意,仿佛侵蚀了她的全部理智。
花盛妙彻底沉入了安睡当中。
似乎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过了一会儿,花盛妙突然从沉眠中苏醒过来,体内的疲惫和过度使用灵力的虚弱都消失一空。
但是包裹着她的“白茧”没有消失,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后遗症后,花盛妙试探性地喊了几声大师兄,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之前突然刺出的月线,此刻又乖乖回到她的手腕上。
……等等,她的另一边手腕上,好像也出现了月线,而且摸起来好像是由几条线缠绕在一起的线圈?
就在她的指尖细细抚摸确定那几条月线的形状时,花盛妙突然感觉到月线轻轻一动,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拥有着自己的脉搏跳动。
就在这时,包裹着她的“白茧”突然化为细碎的粉末,一片片坍塌掉落。
当外面的阳光照入白茧当中,花盛妙迷茫地伸出头,方圆数十米之内无人敢靠近她所在的位置,她和外界一大片此刻凝重地盯着她的修士对上视线。
花盛妙硬着头皮,和唯一一个眼熟的瞿师叔打了一声招呼。
“师叔,早啊。”
一道有些耳熟的老人声音打破了面面相觑的寂静。
“小友昨夜一番辛劳救人,我们都看在眼里,不日宗门便会送来犒赏。”
花盛妙认出来了,远处开口的就是当时要将打算逃跑的她和桑师弟送回人间门的老者。
发须皆白,双眸黯淡的老人,拄着一根乌黑拐杖,他一身仙风道骨的墨色道袍,似乎遥遥看向她所在的位置,男人的面容其实细看并不太过苍老,然而身上的气息却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衰弱感。
“既然小道友无事,谷礼,你就送她回山门吧。”
瞿谷礼应声后,毕恭毕敬地朝着那老人行礼,才快步来到花盛妙身前,放出了腰间的葫芦,神情略带着着些许恭敬。
“道友,请。”
一夜过去,她在师门里的辈分就上升了这么多吗?
花盛妙来不及受宠若惊,她看向自己另一边,原本空出的手腕上,六条黑线与一条白线交织而成的线圈,隐隐间有了些许预感,却还是出声问道。
“师祖,您看到我的大师兄了吗?”
瞿谷礼下意识地看向了远处的老人,老人和蔼而温声道。
“非物回到了非物之地。小友若是有何杂事,可以吩咐谷礼,些许琐事,实在不必劳烦师门诸位出手。”
花盛妙的心终于定下来的同时,忍不住吐槽道。
实锤了!
天龄宗果然很清楚仁剑门是邪祟养殖中心,是吧?
她认真向老人行了一个弟子礼。
但花盛妙注意到,老人明星侧了侧身,显然不太愿意接受她行的礼。
“不知师祖是哪一山哪一门的老祖?盛妙无事的时候可以来拜见师祖吗?”
既然老人把她当成是可以随便敷衍,连解释都不愿意解释的无知少女,花盛妙也乐得装出天然懵懂的样子。
反正天龄宗既然敢开邪祟养殖场,一定就有安抚住师兄们的办法吧。
想到书里她坚持让嵇师兄喝的药,花盛妙突然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治病要趁早。
能吃药治病的师兄,都得给她乖乖吃药!
她要是真的跑不出仁剑山,不管是哪路师祖,都得过来给她的师兄看病!
这招嘛,就叫同归于尽。
老人的面皮上青筋跳了跳,显然不太愿意回答她这个问题。
但是瞿谷礼非常具有解说精神地小声开口:“这位是我宗的长老,明丹门的耿门主。”
第41章 阐道学庐
◎“门主若是拒而不见,我就只能求师兄带我过来拜访了。”◎
花盛妙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炼丹门的长老是吧?这下连专业都对口上了!
“耿门主, 下次若是盛妙拜见,门主若是拒而不见,我就只能求师兄带我过来拜访了。”
耿门主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是有人逼迫他露出来一样。
“……好”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花盛妙终于心满意足地坐上了瞿师叔的葫芦。
瞿师叔的葫芦这一次飞得又稳又平顺, 和上一次不顾她死活的飞法截然不同, 花盛妙甚至平稳得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但想了想接下来要面对的师门里的师兄和师尊, 她看着葫芦前头尽职尽责的瞿师叔, 忍不住问道。
“师叔,您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瞿谷礼的身体有些许僵硬,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他全部的经历。
昨晚瞿谷礼从道舍中醒来,发现她消失,原本想要去追索她的踪迹,但是道舍居灵告诉给了他们所有人, 道舍已封,城内有邪祟作乱,所有修士今夜都不得外出。
修五行之道的修士一项对邪祟作乱之事避而远之, 只有入世修另外道法的几位真人才一并联手,用道法窥探出了外界的影像。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邪祟,跟在少女身后的那一幕。
当时就有几位真人执意要出门斩邪祟, 瞿谷礼与他们起了争执, 后来他们又都陷入了昏迷中,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 天龄宗带队救人的耿师祖将他们全部人都训斥了一顿, 并且重申了所有人都不得窥探, 乃至对仁剑门动手的宗门禁令。
所有违背了这条禁令的道舍修者,回宗之后都要接受宗门重罚,但是护送花盛妙前来的瞿谷礼因为算是间接参与了破除此次魔宗借邪祟生乱的事件,对宗门有功,他此次只需要将花盛妙送返后,再抄宗规十遍,就算是小惩大诫了。
听完瞿师叔干巴巴的叙述,花盛妙完全能想象到昨日道舍中的动乱与争执场景。
但一想到这些人就算真的出了幽隐道舍,也只是给她的大师兄送菜加餐,花盛妙突然生出了一种叹息感觉。
但凡有一个能打的,她现在都不至于乖乖回师门啊。
花盛妙已经认清楚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她无论是待在崇明城里,和回到宗门,对想要找到她的师兄们来说应该都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还不如乖乖回宗门呢,至少宗门里还没那么多作乱的魔宗之人。
“多谢师叔帮我说话,”花盛妙话锋一转,“对了,师叔,宗规里那条不得窥探仁剑门的禁令,到底有何缘由?您知道仁剑门的其他事情吗?”
然而提及仁剑门,瞿谷礼像是变成了锯断嘴的葫芦,他转头看向她的眼神温和,欲言又止,却只是低声道。
“今日有几位道友在阐道学庐里授课,你可以去听他们授课。”
眼见从瞿师叔身上问不出再多的东西,花盛妙也见好就收。
虽然经过惊心动魄的这一夜,花盛妙已经隐约对修真界的修炼有了些许不太好的预感。
但想起桑师弟心心念念的阐道学庐,还有连瞿师叔都催她去听一听课,她倒也对阐道学庐的授课多了几分兴趣。
对了,桑师弟还没被她放出来呢。
花盛妙掏出放在佩囊里的白玉印,请瞿师叔把桑师弟放出来,然而瞿谷礼只是冷漠地扫了一眼玉印。
“物随主人,贪生怕死之物,回到宗门后自然会放人。”
果然,当葫芦回到宗门时,无需花盛妙催促,白玉印滚落到地,桑明奇从裂缝中紧张地慢慢探出身体。
当看见安然无恙的花盛妙和熟悉的宗门风景时,桑明奇松了一口气。
“师姐,那邪祟可被解决了?师姐没有感觉到有哪里不舒服吧?”
花盛妙答完桑明奇的问话,才发现瞿谷礼已经无声离开。
他们在一片山道石阶上,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但是能隐约看到山顶之上的宫殿檐角。
没等花盛妙开口,桑明奇掏出罗盘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师姐,阐道学庐!这里是阐道学庐!”
你们管这么大的宫殿叫学庐?
仅仅是看到那辽阔雄壮,仿佛占据了整个山头的学宫一角,花盛妙就有种说不出的乌云压顶感觉。
或许是看成了花盛妙的讶异,桑明奇贴心解释道。
“阐道学庐是传闻中道尊传授弟子修炼之道,令人族重获新生之地,所以无论后来的学宫如何恢宏,为了感念道尊的恩德,这里还是叫做阐道学庐。”
花盛妙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她刚想问道尊与天龄宗有何渊源,就听见一声雄浑洪亮的撞钟之声从远而近遥遥传来。
桑明奇慌乱道:“不好了,师姐,学庐要开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