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睡觉睡得很沉,就算有雷劈下来我也不会醒的。”
智鬼收回原本落到少女身上的目光,他淡淡道。
“我那位不服管教的徒弟,固然不成器,但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死了。还请贵客小心些。”
智鬼带着他们往更深的竹林中走去,再穿过一重深林,他们才走到林中的一处屋舍中。
寂静森然的竹屋高大而内里宽敞,比书院中的寻常屋舍要大出十几倍,内里除了几堵墙,几乎与剑鬼的骨剑宫一般是空荡荡的,但也能看出定时清扫的痕迹。
但是花盛妙仔细一听,并没有听到智鬼刚刚说的怪异声响。
虞永晏此时已经毫不客气地赶走了智鬼,他挑剔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将不知藏在何处带来的厚实皮毛往屋中一铺,催促花盛妙道。
“闭眼休息,等遗鬼将水带来了,我再叫你。”
花盛妙虽然有点困意,但她支撑着头,不想那么快就睡去。
“师兄,你今天受的伤严重吗?”
虞永晏不耐烦的语气,如同家长驱赶着多管闲事的孩子。
“我哪里受了伤?睡你的觉去。”
花盛妙看向他露出的手掌,即使手掌上大半倒鳞不久前才被撕下,现在又长出了一些新的不平顺鳞片。
她有些担忧,刚想继续问问虞师兄的情况,路师兄已经扛了一个缸壁被烧得赤红,盛着满满热水的水缸,走了进来。
“师妹,我刚烧的水,快趁热洗漱吧。”
花盛妙看了一眼路师兄扛进来的,差点把竹屋大门堵了的水缸,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师兄,您哪里找来这么大的水缸?我其实只是想要一个水盆的水洗漱一下而已……”
然而目光瞥到跟在路重鼎身后,脸色阴沉得似乎已经想吃人的嵇明洛,花盛妙小心翼翼地问道。
“师兄,您……不是把嵇师兄的水缸抢过来,还逼着他给我烧水了吧?”
“嵇师兄?”
路重鼎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谁是嵇师兄?”
嵇明洛咬着牙,如同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
“那是我们整个书院盛水喝的水缸,你若是用完了,就把它还给我。”
花盛妙:……他们这伙人的画风是不是越来越朝着土匪头子转变了?路师兄怎么能想到把书院盛饮用水的水缸拿来给她做浴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离谱二字就能形容了。
她来不及解释,先拉住似乎想教训嵇师兄的虞永晏。
“师兄不要生气!我原本也用不了这么多水。”
不过这一缸水既然被烧开了,存一点放到储物空间,以备不时之需也不错吧。
花盛妙思索着,已经养成了强烈危机意识的她,有些担心以后说不定会遇到更加危难的处境,这些水说不定还能派得上用场。
“也谢谢路师兄和这位……明鬼前辈辛苦帮我烧水,这里面的水我先收走了,这个缸就麻烦明鬼前辈现在带走吧。”
嵇明洛一皱眉,他走近滚烫的水缸,甚至没有发觉花盛妙是何时将水缸里的水收走的。
他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花盛妙,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与凡人无异的少女,竟然还藏着这般可怕的能力。
她能将这些水收起来,难道也能在对敌的时候使用这一招?
嵇明洛越想,越觉得这几个敌人格外棘手,哪怕是看上去最软柿子的那一个,也不能大意。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将水缸带走了。
而花盛妙不说,路重鼎,虞永晏也默契地不过多询问少女的这种能力,毕竟这世道上再邪门的鬼物都存在着,他们的小师妹会这么一项藏物的能力,也不足为奇。
花盛妙丝毫不知虞师兄他们已经将她脑补得多么离奇,借着自己要休息的借口,她将两位师兄赶出房门,终于有时间面对她一路上都在思索如何应对的难题。
“大师兄,坐下来嘛。”
花盛妙盘腿坐在软乎乎的厚实皮毛上,抬头看着她身边的大师兄。
孟春邈看着雪白皮毛上,少女眉眼弯弯的明净柔白面容,如同真的将祂当作她最亲近依赖的大师兄。
他漆黑的眼眸死寂无光,温吞而缓慢地问道。
“我,可以开‘门’吗?”
一想到自己见到的门中庞大怪物真身,花盛妙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有种维持不住的趋势。
“师兄,为什么——一直念着开门呢?”
第76章 安抚
◎“大师兄,喜欢这样吗?”◎
花盛妙努力回想着“大师兄”来到她身边之后的一举一动。
她明明记得, 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大师兄是格外安静的,从来没有过异动的迹象。
可似乎在与她之间的交流变多之后,大师兄身上的变化迹象就越发强烈了。
花盛妙越想, 越觉得自己今晚似乎不应该和大师兄继续交流下去。
“孟春邈”空无漆黑的眼眸, 落在了少女抓着他衣袍的手上。
柔软的, 温热的血肉触感下, 微弱脉搏跳动着, 少女的柔和起伏呼吸中,只注视着祂时的黑色明亮瞳眸……
格外强烈的,想要撕裂着现在的狭窄血肉之躯,真正降临到人间的欲望,让祂含糊而低沉道。
“……不……够。”
花盛妙的身体微微一颤,大师兄此时发出的声音, 简直不像是一个人类能发出来,而像是庞大而奇异的怪物,透过狭窄的洞口, 血肉触肢缓慢吞吐着,从人体深处,发出的古怪模仿着人声,让人发麻的声线。
她控制自己极力镇静下来, 想清楚大师兄口中的不够, 到底是什么意思。
顺着大师兄的目光, 花盛妙看到了自己握着大师兄衣袍的手。
她轻轻抬起自己的手,在感觉到大师兄的身体又传出如同之前一般熟悉的, 门被打开的征兆时, 轻轻落到了大师兄的面颊上。
男人血肉之下, 强烈的血肉颤动,终于停下了。
孟春邈漆黑的瞳眸,安静地垂下,注视着她,抑或是说,注视着她抚摸祂面颊的手掌,身上那股让人不安的恐怖气息也逐渐安静下来。
花盛妙脑海中突然不合时宜的出现了一个比喻。
“大师兄”现在的神色,好像——
一个饥饿得准备发狂咬人的大狗,得到了它,心心念念的骨头。
她松开抓着大师兄衣袍的另一只手,也一并轻轻抚摸上孟春邈冰凉而异常光滑,也异常完美的面容。
“大师兄,喜欢这样吗?”
她的指尖轻轻从男人墨黑的眉,不会眨动的湿润眼球,高挺的鼻上慢慢划过,严谨专注的不忘观察着大师兄反映的神情,像是在进行着一项无比重要的研究。
花盛妙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看上去很变态,但是在大师兄,不,应该说在祂蠢蠢欲动着,似乎随时想从门中世界再爬出来的反应中,她没有生出半点旖旎情绪,严肃郑重得只感觉自己仿佛在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来回横跳,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
祂看上去似乎并不理解她话语的含义,只是瞳眸本能地跟随她指尖的触动位置转动着。
花盛妙带点捉弄心思地将手指轻轻停留在孟春邈两眼的鼻梁位置,看到大师兄的眼眸如她预料的变成对眼模样时,即使身体本能地仍然对大师兄体内的怪物战栗畏惧,但是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带着小小梨涡的笑容。
祂的目光,陡然从花盛妙的指尖,落到少女面容上。
……饥饿,血肉躯壳中传来的陌生又恐怖的进食欲望,让祂无法再满足于刚刚那一点短暂的战栗与满足中。
孟春邈低下头,他苍白而冰冷的出尘面容,简直像是一只想要吸食阳气的厉鬼,一点点朝少女面容的位置靠近。
花盛妙有点慌,而这点慌张在看到大师兄微微张开淡色的唇,唇内一片空洞漆黑的空间时,飞快转化成了一种我命休矣的强烈预感。
她的手努力捧住大师兄的脸,微不足道的这点抗拒力道,勉强让孟春邈的面孔停留在仅距咫尺,就能触碰上她的程度。
祂注视着她,再度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不……够。”
花盛妙认真地看着他,少女柔软明亮的瞳眸倒映出祂苍白而死寂的人类面容。
“师兄,是在撒娇吗?”
祂的眼眸,难以抑制地落在少女微微翕动的柔软唇上。
随着柔软声音而带出的温热淡淡花香气息,奇异地让祂感觉到一种安宁与平静。
祂似乎不再如同之前一般饥饿难耐,却还是有种躯体空荡荡的,想要把眼前的人类塞进去,才能填满这种空洞的感觉。
少女松开一边抚摸着祂面孔的手,她柔软的,温热的面颊,微微侧着靠近祂,轻轻贴上祂半边冰凉的面容。
不带丝毫情与色的暧昧,如同只是两只小动物般彼此取暖亲密的贴贴。
“师兄,想要的是——这样吗?”
但是那柔软而令人发颤的触碰,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间的距离,当花盛妙恢复原本与祂保持的距离时,祂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比之前的空荡更让祂无法忍受的,想要得到更多,甚至不惜,吞下一切的强烈渴望。
少女还是轻轻笑着,原本让祂喜爱的笑容,此时又似乎带出一些让祂烦躁的天真而毫不在意的意味。
“如果师兄不说话,我就当师兄不喜欢哦。”
祂急切的,低沉的声音含糊颤动着,发出依稀似人声,却更加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
“……喜……欢。”
花盛妙注视着祂,乌黑圆亮的瞳眸倒映着祂的面容,她一字一句认真道。
“大师兄只有乖乖听话,才能得到摸摸和贴贴哦。如果师兄不听我的话,随便从门里跑出来——”
“我会很生气,生气到——”花盛妙加重着语气道,“丢下师兄,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哦。”
“师兄应该发现了吧?”
花盛妙紧紧观察着祂的神色,她仍然保持着轻松的语气。
“我是突然出现在诡域里面的。如果我决定消失,就算是师兄,也不可能找得到我。”
怪物安静地聆听着她的话语,孟春邈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能被读懂的神色。
祂生涩而古怪的声音,缓慢问道:“你……来自……何处?”
花盛妙提起的一颗心,在意识到这个披着大师兄皮囊的怪物不知道她的来处,很大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去往修真界后,终于能略微放下。
但与此同时,她也忍不住生出淡淡的失望感觉。
如果连这么强的怪物,都不知道诡域之门在哪里,她真的有可能仅凭借自己,找到回修真界的诡域之门吗?
低落不过片刻,花盛妙很快又给自己打起一口气。
没关系,只要人活着,还有无限的可能。
她眼前的这个怪物,之前只是说祂进入的是一具空壳,这又不能代表大师兄已经被这个怪物杀死了。
往好的方面想,说不定大师兄是身体先挤进来了,魂魄暂时还没能从门里过来呢。
花盛妙给自己打着气,努力催眠自己,她现在摸着的是一只无毛大狗,而不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她没有回答祂的问题,声音轻快地开口。
“猜不出来,就要乖乖听我的话,才能当我的大师兄。现在,大师兄应该松开我了。”
孟春邈的眉宇微蹙,苍白淡漠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抗拒神情。
“为……什……么?”
对于怪物不肯这么轻易就撒开手这一点,花盛妙早有心理准备,但至少祂没有做出反抗举动,已经达到了她心中的初步预期。
但花盛妙并不打算把时间花在过多说服祂上。
在发现这只怪物大部分的行为具有直白,依靠本能,而没有过多思考的特点后,花盛妙决定与祂尝试一种格外新颖的相处方式。
比如,她以前和她家狗的相处模式。
花盛妙理直气壮,如同自己才是掌握主控权的那一方,开始胡说八道。
“因为我的大师兄是一位温柔宽厚的君子。你知道什么是君子吗?君子就是不会主动贴着别人,压迫别人,说话慢条斯理,尊重别人想法的人。”
祂漆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冰冷苍白的面容如同不带丝毫生机的幽寂鬼物。
“……君子?”
花盛妙准备从最简单的教起。
她略微将祂推远一点,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掌。
“握手。”
祂看着少女粉白的手心,半响,似乎才慢慢回过神,将自己的手搭在少女的手上。
花盛妙很欣慰,但是感觉到怪物的手落在她手上后,又将她的手缓缓包住的动作,她皱眉认真道。
“松开。”
祂似乎格外不情愿,但是少女看着祂,原本露出的明媚笑容消失着,神色一点点冷淡而下。
“不然我就要没收原本给你的奖励。”
祂迟疑着,似乎在衡量眼前得到手的少女的手,与未知的奖励之间,孰重孰轻。
但最后,祂缓慢地,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手。
花盛妙松了一口气,其实她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真的有效。
但看起来,怪物至少没有表露出太过强烈的抗拒,这也让她的胆子更大了三分。
她凑近他的面容,少女柔软的手捧起他的脸颊,然后轻轻……解开了他头上的发冠。
光滑墨凉的黑发从她手中滑落而下,此刻的祂,看上去少了一点大师兄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如同云端之仙的疏离气质,反而多出了些许诡谲莫测的,与从门里探出的恐怖血肉的怪物更为相似的恐怖邪祟的扭曲之感。
花盛妙尝试着,在祂一动不动的前提下,从耳尖划下,隔着他的墨发,轻轻抚按着祂的脖颈。
“这是这一次的奖励。”
第77章 亲吻
◎祂答应了,要保护她。◎
但是怪物同样没有表露出满意的神色。
祂注视着少女柔软的唇瓣, 只能从血肉躯壳的破碎记忆中,模糊记起——
祂似乎,还有比此刻与她保持的疏远距离,更亲近的相处。
祂, 触碰过她的唇瓣。
那是一种不同于其他食物血肉触感的, 让祂有一瞬间想要撕裂所有的门降临于世, 又能因为她的一个眼神, 一个消失的笑容, 甚至是轻微而虚弱的抗拒力道,而愿意停留在门另一侧的世界的虚无感觉。
为什么?
祂第一次思考起一个似乎没有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祂对这只小怪物,能抱有如此广阔而近乎于无限的宽容?
但答案对祂而言,似乎也并不太重要。
祂努力适应着狭窄而微小的人类躯壳,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本体破出这具脆弱的躯壳, 也不伤到距离祂不过咫尺的懵懂小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