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必然会惊奇,花神还会好奇这种事情?可活了大半辈子,对万事生不出兴趣的何顺只是沉默很久。
为何自尽?
那天被从河里拉起来后,很多人问过他。
儿子何安悲痛质问他为什么要寻死,娘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不是都过来了,就不能继续过下去吗?
儿媳妇也劝他您这么大岁数了,指不定几年就能见到娘,别折腾了,何安他昨夜在被窝里哭,爹怎么看得过去?
肉铺旁边的打铁匠过来说,老伙计唉,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了?你要是惦记婆娘,我给你介绍个,街尾的那家刚死了丈夫……
被崔莲送了三盆花的邻家老人说,你这是何苦呢?小崔走前说盼着你好好活着,多活些年头,帮她看看孙子孙女。
但他只是保持沉默,质问劝说的最终都摇头离开,说他越老越顽固,越活越古怪,其实他只是没话说。
他是个无趣又无聊的人,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杀羊杀牛,整日跟死亡血腥打交道,来买肉的说几句都能从他这里多要块骨头或者边角肉料。
年轻的矮子屠夫是这样,垂暮的老屠夫也是这样。
邻家老人说他爱惨自己媳妇了,他坐在河边沉默思索很久,还是没想出爱是什么,他做了什么让这些人说他爱小妻子。他不懂爱,却觉得小妻子能说出爱是什么,她能说出很多种爱,每种都会用花草来表达。
何安满地跑的一天,他在院子帮忙搬花盆,小妻子忽然指着院子里的大石头说,大哑巴,又对着石头上的青苔和钻出石缝的鲜花说,他是个哑巴,不和你们说话有什么可气的?
何顺扣着花盆上的泥土,站在院子里看她,终于开口:“说什么?”
小妻子继续对着青苔和鲜花说:“原来不是哑巴,是不想和你们说话。”
何顺沉默看她半晌,放下花盆坐在她身旁的屋檐下:“想要什么花?”
小妻子对着石头说:“还是不要说话了,就惦记着花。”
这是她后来生气的样子,对着花,对着树,对着石头,就是不对着他。
有天夜里她忽然感叹,说他像那块石头,然后问何顺,她是石头上的青苔还是鲜花,何顺说鲜花,她就抿着唇笑,又说那棵橘子树和绕着橘子树长的草藤也像他们,何顺说草藤是野草,他白日里扯掉了,小妻子生气拧他,然后侧身不理人。
那块石头在小妻子离开两年后,被草茎野花的根系爬满,何安移动的时候碎掉扔了。
橘子树旁没有草藤,只有合欢树。
花神问他,为何随她而去?
何顺说:“她躺在床上说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让我看了和她说,我看到了。”
就像往日推着肉摊外出,小妻子让他回来时带一盆水仙花那样,他只是去找她,同她说这是什么花。
旁人说的爱和喜欢,生与死,都和他没关系。
花神问:“她给你的是一粒不会开花的种子,你是否继续等下去?”
听到这话何顺并不吃惊,只是忽然说:“有次她让我带盆水仙花回来,花铺子没有水仙花,她看我我空手回来很失落,说一整天都盼着这盆水仙花,没有水仙花,我还可以带盆其他的,至少不会让她太失落。”
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大段话,顿了良久才继续说:“她在的时候总是生气,死后就这么一个要求,她期待那么久,总不能让她还失落着。”
他在说,我会等。
花神看着这个低矮的老人,问他:“那你是爱你妻子的,是吗?”
*
石瑶到安心观时率先看到的是树林掩映下的亮黄,那是道观的外围院墙,近到前才发现黄色院墙外有一汪放生池,她路过时一只蹲在水草上的青蛙惊得跳走,几只乌龟在池中石头上慢悠悠爬行。
相较神庙,这里人烟稀少,石瑶一路走来只遇到两个前来拜访的人,进入安心观后里面更荒冷了,高大的柏树下坐了个抱着扫帚偷懒的小道士,看到石瑶只是打着哈欠地指了指方向。
好在石瑶目的明确,并不在意这些,她直直朝着安心观最高的那棵树走去,香香说的那只精怪小人就栖息在安心观的千年银杏树上。
这棵苍老高耸的银杏树,在金鳞镇的任何一处高台能看到,现在非秋,满树只有嫩绿的银杏叶,几片绿叶翩然飘落。
石瑶站在树下仿佛变成精怪小人般,她跨过拦住游客的木质围栏,伸手触摸树干,低声道:“小芙,我是石瑶,香香应该和你说过,有些事情我想向你了解。”
香香在石瑶出发之前和小芙沟通过,这会儿头顶绿叶中飞下一只半透明粉色翅膀的小人,她立在石瑶一步外,说话简洁:“杏爷爷身上长坏虫子了,你快问,我还要继续捉虫子呢。”
小芙是木芙蓉仙子,经常跑来安心观,石瑶还以为她生长在安心观,原来是跑来和老银杏树作伴。
石瑶不多说,直接问她:“十年前金鳞镇的李景意外死亡,后来举家搬走,香香说你见过,能跟我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吗?”
大概觉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小芙飞向老银杏树小声说了句话,然后飞回落在拦人的木桩子上。
石瑶猜她大概是同老银杏树说晚点再帮他捉虫子,钻出来也坐在一旁。
小芙:“李家这事只能说是他们倒霉……”
十年前的李家算得上小富人家,有个经营得不错的家居木坊,家家户户要定制桌椅床柜都会去李家木坊,要求不高的就买现成的,要精致点的就定制,在金鳞镇小有名气。
其中连同李家木坊一同有名的,是李家小儿子李景。
李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继承父亲的木匠手艺,二女儿出嫁鲜少回娘家,小儿子不学木也不学经营,反而喜好书墨。他也是个聪明的,小小年纪写的文章就得了护城的书院先生赏识,加上长相俊秀爱笑,在金鳞镇是姑娘们最想嫁的少年儿郎。
因为神鬼精怪的存在,这里的文化习俗有自己的独特发展,和石瑶记忆里的古代相差甚远。
她生活了一年才摸清环境,这里人群居住分散,大都是散落在各处的村镇,不同村镇有自己偏好的神明,也有几处被称作城的大型人群聚集地。
护城是离这里最近的城,石瑶常听到的凤城也是。
李景不想只在小小的金鳞镇度过一生,看中他的先生提出只要他考中护城书院,就将他收作门生。可护城三个书院哪个不是人人争得头破血流才进去的,李景在金鳞镇才学厉害,但在文学氛围浓厚的护城却很难冒头。
“奎神?”石瑶诧异。
小芙说:“在护城,家中有读书的几乎都会拜奎神,保文运昌盛。李景想考进书院,也学护城人在家里拜奎神。”
石瑶:“可要神明响应不是需要请神吗?”
小芙给了个“你真孤陋寡闻”的眼神:“在神像上刻奎神专属的神印,也能得到同样的效果。”
石瑶想起给李萍的假雕塑,啊,只能说不愧为掌管文事的奎神,脑袋转得真快,散落的星点信仰也不放过。
转念一想,这法子没法用在花神身上。读书人大都是明智晓慧之人,已经是很拔尖的一部分人了,喜爱读书且心中虔诚两点就直接将他的信徒筛选了一道。这令人羡慕的得天独厚的机制。
小芙说:“他死后李家人来安心观,找道士为他做安息怨恨的度亡法事,我正在杏爷爷身上睡觉呢,听到哭声就好奇跟过去了。当时李家人说李景正在准备书院考试,大概是心情不好说出去走走,就没回来了,等找到时已经死了。”
石瑶问:“你在现场看到过李景的魂魄吗?”
小芙:“没有。刚死之人对凡尘留有眷恋,魂魄不会那么快离开,但他的死状也不像正常死亡,可能是邪物作祟。所以李家人才那么害怕,将木坊关掉离开。”
听上去和小蛮情况差不多,但李景没有残魂遗留,乐观点想就是李景直接去投胎了,而更大的可能性是,李景的魂魄被邪物吞噬掉了。
四十多年前的小蛮遇害,在邪物手下侥幸逃掉部分魂魄,而十年前的李景却不幸地什么都没留下。很显然,邪物的目的是魂魄,这三十年之间,难道邪物在成长吗?
只有这么些信息,石瑶想不出更多可能来。
就在石瑶考虑要不要去看看李景墓地时,满头丰富枝桠的老银杏树被大风吹动般,发出波涛般的声响,无数银杏叶落下,如绿蝶在空中翩跹飞舞,异常壮观。
小芙却仿佛听到什么惊讶了下,如实同石瑶道:“杏爷爷说你是受花草眷顾的人,对你很有好感,给你一个建议,去李家主宅看看。”
小芙用好奇的神情看她,似乎在寻找她身上让老银杏树另眼相看的东西:“杏爷爷不是谁都帮的。”
石瑶朝老银杏树行礼:“谢谢您的提示,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也谢谢小芙,帮我很多。”
走出安心观后,石瑶朝着李家走去。
李家并不难找,李景的事情发生后,金鳞镇暗地里为其哭的姑娘不少,至今还有人在空荡荡的李家门前为其烧纸。
她前往安心观时路过一户荒败的房子,门前就有刚烧过纸的痕迹。
李家房屋外面残破,杂树从里面长出,可院墙很高,虽然墙皮剥落爬满青苔,却异常结实,门还被一把崭新的大锁锁上,要进去很难。
“你找谁?”
石瑶正停在李家门前进退两难,就被隔壁出来的女人叫住,对方看上去二十五六,头上挽着布巾,一脸狐疑看她。
石瑶指了指门:“我来看看。”
大概是石瑶的态度太过自然,女人不知道脑补什么,重新打量她,朝她笑着说:“你是琳琳吧?都长这么大了,你娘没和你一起来?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这人似乎将她当成李家二女儿的孩子了,看样子这些年这个二女儿时常会来祭拜弟弟。
石瑶顺着她的话说:“娘每次都不愿意带我来,我就自己来了。”
这话似乎让女人想到不好的事,勉强笑了下:“琳琳你等等,我去拿钥匙,之前冬天总有流浪汉流浪狗跑进去,我就挂了把大锁。”
没一会儿,大锁哐当落地,木门推开,里面没有石瑶想象中的破败,除了伸出院外的杂树和零星荒草,屋里屋外都空荡荡的,灰尘将一切变得暗淡陈旧。
女人道:“当年你外公他们走得急,很多东西没带走,开始总有人偷偷进来搬走桌子椅子,后来搬空了,他们又要打你舅舅书柜书桌的主意,被我拦住了。”
女人带着她走了圈,最终停留在一间房前,神情悲怆叹道:“也就只有这里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开门后石瑶惊讶了一瞬,外面柱子或者墙壁上或多或少有着各种划痕和开裂,这间书房却保存得很完好,书桌干净平整,靠墙的书柜上摆着很多书。
石瑶对这个女人身份有些好奇,装作后知后觉地问她:“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可是娘没和我说过你。”
女人垂眼:“我啊,没什么好说的。”
石瑶看她暗自伤心,应当是当年喜欢李景的姑娘,也不再问了,重新观察书房。老银杏树说李家可能留有线索,应该是指和李景有关的东西。
书房只有桌椅和书柜,书桌上的笔墨都是崭新的,应是女人换的,不太有参考价值,石瑶将目光转向书柜,上面的书很多,石瑶随意问:“你知道舅舅喜欢读什么书吗?”
女人摇头:“他生前很少同人讲书。”
应该说,能同他聊书讲书的人不多,李景的学识比这里的老先生还多,谁提到李景就要目露赞赏地说声才学好。李景本人却半点不卖弄学识,反而像个普通少年,阳光还爱笑,看见小孩摔跤捧腹大笑,听到路人和猫对叫也哈哈大笑。
有次伙伴玩笑在她脑袋上插了根狗尾巴草,与她同行的少年便憋着笑了一路,她是后来才意识到他在笑什么的。
他就那样在狭窄巷子的阳光里仰头笑着,光和影在他身上一次次掠过,谁家的柿子成熟落在地上,扭头偷看的小姑娘红了脸。
伸出墙的红柿子和他的笑,叫人再也忘不了。
女人说:“能不能多来看看他,他一个人很孤单。”
石瑶却听不进女人的任何话,她一脸惊悚地盯着书架,在那里,书与书的间隙之后,静静站着一座神像,正在和她对视。
女人察觉她的目光,解释说:“这是木神,你外公家是木行,平时都会拜木神。这种东西不能随便丢,我就将它放在书房里。”
石瑶忍不住后退一步,颤着声问:“可李景他,拜的不是奎神吗?”
第55章 55
石瑶突然叫出李景的名字, 女人面露狐疑,但还是回答了:“我没见过其他神像,可能被人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