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瑶抱着花盆在旁听了全程,叹了声,似乎情况不太妙啊,她低声问花神:“你觉得是夏家神吗?”
花神:“否。”
石瑶见他说得这么肯定,保持了沉默。
*
“你的心很乱。”
亭子里两人对弈,被雪白幕篱笼罩全身的女子未动,棋盒里的白子却自发飞落到棋盘上,她望向对面的男子,温声道:“你在担心什么?”
夏四邻摸着指尖黑子:“你叫他们来,想做什么?”
幕篱中的女子平静温和,并未搭话。
夏四邻扔下手中黑子,任由棋子胡乱落在局势一边倒的棋盘上,起身走到女子身旁,从垂下的衣袖中牵起她的手,原来玉白的手被斑驳的黑斑遍布,形状可怖。
他隐下眼底的阴狠,将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侧,低声说:“你想做什么都没用,你阻止不了我。”
夏家神叹气:“四邻,你知我大限已至,不要再造更多死孽。”
“不行。”夏四邻吻了下她的指尖,“让你变成这样的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凭什么他们活得好好的,你却要忍受这样的痛苦死去。”
他说得平淡,就像口中的“他们”半点比不上眼前这只可怕的手,他轻轻抚摸后放回衣袖。
夏家神对他口中的痛苦不露分毫,只动了下手指,她的躯体被遍布的污染黑斑侵蚀,已经无法动弹,只剩一点细微触感能从指尖传来。
“四邻……”
“外面冷,我们进去。”
夏四邻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他们是无辜的,要他放过他们之类,她不只一次为那些人说话。他不愿意听,打横将人抱进屋,打来热水为她擦拭身体,像照顾一只精致人偶般,耐心十足。
“你如今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以手为梳,慢斯条理地整理女子乌发,那些黑似乎也侵入到这里,看上去比夜还暗,在手里如墨水流淌。
夏家神闭眼承受着躯体上的痛楚,听了这话又睁开眼,她的视觉也逐渐被剥夺,光线暗点就看不太清,她神色不显,语气颇为无奈:“你何时怀有这样……的心思?”
夏四邻用力拉扯头发,看她微微仰头,爱怜十足地低头亲吻手中墨发,他生得俊秀,又总是一副书生的斯文模样,这番行为丝毫不显粗暴,像是在撩拨挑逗般。
“你不知?我不是你丈夫?做丈夫的,怎么会对妻子没有渴望?”
若是寻常女子,听了这话必会羞赧不已,可她是活了五百岁的家神,面庞还是年轻的样子,心却已是垂暮,平稳得掀不起半点波浪,这会儿只觉得夏四邻像个闹脾气或者叛逆的孩子。
“夫妻名分只是虚名,日后你离开……”
她的下句话被堵住了,夏四邻弯腰一口咬在她唇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僭越。
他花了十年让她适应他的存在,像窥伺猎物的蜘蛛,小心编织着细密的蛛网靠近她,事情也都如他所愿,他成了她最亲密的人,夏家神的代行者。
可这也是他的劣势,在她眼里,他永远是那个孤注一掷的孩子,十多年前向她讨要偏爱的孩子。
躯体的感知钝化,夏家神是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亲了,她停顿良久才温和问:“你很想要?”
觉得自己问得太含蓄,怕他没理解,又道:“我是说夫妻生活。你想要也非不可,只是我现在躯体难看得很,怕是要败坏你的兴致。”
夏四邻被她这话问得沉默。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在他露出毒牙和利刺的时候伸手拥抱他。
山底的恶鬼死前畏惧他说他是个疯子,他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死后的鬼魂炼为己用。夏家上了年纪的族老们暗里对他嗤之以鼻,说他狡诈阴毒,可他们拿他没有办法。其他夏家人骂他是笑面虎毒蛇,但不管再讨厌,他们还是对他阿谀讨好,企图摸点好处。
他毫不顾忌地将所有的恶袒露出来。他厌恶夏家人,那就让他们都不好过,暗地搅乱风云,看着他们日日落下去。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有对他有阻碍的人或者非人,他毫不怜惜地暗中处理。
他的手比她干净漂亮,却沾满鲜血和戾气,他对着所有人宣泄恨意和恶意,包括她,可不管他如何表现,恶毒的,刻薄的,尖锐的,她都笑着接受,然后说,可以啊。
这一次也不例外。
夏四邻读出她暗藏的意思,拿去吧,你想要的、我有的,都拿去吧。
“你要扔下我了,是吗?”
“可你不是说要偏袒我吗?他们都会随你去,你却不让我同你一起,这算哪门子偏袒。”
夏四邻亲吻她的唇,又继续向下,那些被黑斑覆盖的地方被他一一吻过,他偏执说:“你休想。”
第65章 65
第一次知道夏家神是在十岁那年, 他走投无路的时候——
沛石镇外围的高墙一直都在,四百多年前附近山林野兽成群,随便一只狼崽子都能在半夜叼走孩童吃掉, 沛石镇本就不多的人口愈加减少, 唯有这堵不完整的墙能阻拦几分。
如今四百年过去, 高墙被风雨侵蚀, 多处坍塌倾倒,聚集的人群早已驱赶野兽, 在此处安居乐业。
四邻记得他们一家越过这堵断墙, 来到沛石镇定居。
更早前的记忆他记得不多, 印象里有晃动的天空,路边绵延的黄色野草,拖着床褥的板车,他和妹妹躺在床褥上看天半垂着的红色夕阳,妹妹忽然拉他的袖子喊饿。
沛石镇的日子说不上好, 却也说不上坏, 他们开始只能露宿,后来搭了房子, 开垦出田地, 妹妹也不再喊饿。但这里的人十分排外, 大人路过会摘他们家的菜,小孩遇到他和妹妹也要骂几句外乡佬滚出去。四邻和他们打过几次,被对方父母找来变本加厉地骂, 爹娘垂头连连道歉。四邻后来就不还手,只忍着, 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他们只能往更偏僻的地方迁移。
这种现象并不少见, 沛石镇有一条歧视链,底层是他们这样的外乡人,顶端是夏家人,爹娘说见到夏家人要离远点。
有些事情不是远离就能避免的。
那一天发生得很突然,家里没盐了,四邻被爹娘叫去外面换点盐回来,可当他抱着盐包回家时,妹妹和爹娘正被夏家人抬着拖走,尸体还是温热的。
夏家负责人看他回来还惊讶了下,说他家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死了,他们帮他处理尸体。
夏四邻每次回想这段记忆,都万分痛恨自己的无知和天真。
一无所知的他哭着去看爹娘和妹妹,又哭着看他们下葬,还对夏家人感恩戴德。后来得知真相,他竟去找那人哭着问他是不是真的,家丁将他隔开几米外,那人看到脏东西般对身后人说“处理掉,跟他爹娘一样”。
四邻跑了,回头的一瞬眼里含了刻骨的恨,心里恶意诅咒,夏家人迟早要遭报应的。
“南边死的那几户外来的知道不?夏家每年都为了木料矿料圈地搞几次,从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夏家人为非作歹也不是一两天了,不就是有夏家神庇佑?还能一直得意下去不成?”
“我听说外面的神明可不管夏家李家,只要诚心跪拜就能得到庇佑,怎么就我们这里不行?”
四邻四处流浪时听到这话,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夏家神,只要杀了他,夏家就会遭报应。
半年后出现一个机会,夏家族老过寿,进出夏家的人很多,四邻借机藏进寿礼木箱中,待没人了钻出来朝夏家深处去,直到夜间才找到那间藏在山间的祠堂。
四邻手里握着磨了几个日夜的刀,月光下刀锋白亮,他不知道神明是怎样的,但要被人祭拜,总归是木牌神像类的,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冲进每间屋子寻找,看到一间烧着香和满是木牌的屋子时,所有的怒火再也压不住,将最前面的木牌用刀劈开,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肆意破坏所有木牌,发泄心中的恨。
“你在做什么?”
寂静山间的木头碎裂声中,忽然插入一个女子声音。
四邻吓得握刀望向门口,警惕看她,女子看了眼他身后,又转向去看小孩,笑了下,很温柔的样子:“他们死了,你劈这些木头也没用。”
小孩凶狠阴沉地盯着女人,胸前双手握刀,只要对方靠近就刺过去。而女人只是好奇看他,像在等他回答。
僵持片刻,四邻开口:“夏家神在哪里?”
女人笑着问:“你找她做什么?”
四邻:“杀他。”
弯弯的眉眼有些惊讶,女人说:“你杀不死她。”
四邻:“我要怎样才能杀他?”
女人看着犹如一头凶狠龇牙的狼崽子,那不是一个小孩该有的眼神,却让她很怀念,她笑着招招手,语气柔和说:“神不是那么容易死的。要不要吃点西,这里很久没有小孩来了,你喜欢吃什么?”
四邻对所有夏家人都怀有敌意,就算这个女人面露微笑他也只是狠狠瞪她。
女人说:“这样如何,你告诉我喜欢吃什么,我告诉你怎样杀夏家神。”
山下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说话声,周围偶尔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月亮就在头顶,清光覆上她温柔的面庞,像仙女。
四邻心中的夏家神,是个凶神恶煞的男神,至少看上去不像好人,所以他没将眼前女人和夏家神联系在一起。
他满脸怀疑,握刀的手捏紧:“你为什么要帮我?”
没了家人后,他四处流浪,遭受白眼驱赶,被其他流浪儿欺负,为了抢吃的挨打是常态,他太久没收到过善意,这突如其来的善心让他不敢接受。
女人:“我有一个弟弟,同你一样大呢。”
四邻缓缓放下刀:“板栗糕。”
“这样啊,”女人温和一笑,“这可真是太巧了,我带来的就是板栗糕,还有桂花糕。”
四邻见她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两盘点心,正是板栗糕和桂花糕,女人朝他招手,主动坐在屋檐下,月光倾泻在她和旁边的糕点上,像是一个梦。
四邻慢慢走了过去:“我不会吃的。”
女人笑着没说什么,反而主动道:“夏家人死了,夏家神自然会陨落。夏家还活一人,她就得护一人。”
很平淡的语气,却让四邻大怒,他猛地抬脚将点心踢飞:“夏家没一个好人,全都该死!夏家神也该死!”
他站起来只比坐在檐廊的女人高一点,重新举起的刀正好指向她脖颈:“夏家神在哪里?”
女人问:“你为何要杀她?”
“夏利为了占南面那块地,将我爹娘妹妹下毒杀死,夏房是他的同伙,还有夏勤,他连流浪老人也不放过,喝醉了对着他拳打脚踢,老人第二天死在街角,没有人敢进夏家的门为他讨公道!”
“你们夏家人做的恶还少吗?连这种人也庇佑,夏家神又是什么好神?”
对着这个散发善意的温柔女人,小孩将心中怒火宣泄出来,连带着看她也充满恨意:“你是夏家人,你也该死!”
女人平静地坐着,目光望向树林之后的点点灯盏,那里贺寿的人正举酒谈笑,好不热闹。
那把不大的刀狠狠插进她背后时,女人轻叹了声,起身将刀抽出来,磨得锋利的刀面仍旧雪白,没有半点血色。
“我说了,你杀不死我。”
男孩怔愣片刻,意识到她是夏家神就疯了般扑上来,再次将刀狠狠刺进她心脏,连抓带踢,用头撞,用牙齿咬,所有手段都用上,恨着怒骂:“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啊!”
过寿的族老和长子上山来拜夏家神,看到这幕差点吓晕厥,颤着手叫长子“快,快……”,长子也没见过这场景,惊吓得不行,上前要将小孩拉开,但四邻用了拼死的力道,还是后面家丁跑来才七手八脚地把小孩拉开。
族老在长子的搀扶下慌慌张张询问夏家神,小孩被家丁压在地上无法动弹,嘴里还在咒骂:“你们都去死!”
长子往后看一眼,家丁立即将小孩嘴堵住,四邻整个脑袋快要被按进地里,只能呜呜呜地怒喊。
夏家神望向濒死般挣扎的四邻,道:“将他放开吧。”
族老:“可这孩子……”
夏家神:“放开。”
家丁刚松手,四邻就要冲向夏家神,没了刀就用牙齿用手用脚,他被家丁们先一步拦住,没法扑上去就开口大骂,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极尽最恶毒的咒骂诅咒,听得所有人凝眉紧皱。
“放肆!”族老忍不住呵斥。
“放你娘狗屁的肆!你们最好今天弄死我,等我死后化作厉鬼生生世世缠着你们!还有你,夏家神,什么狗屁神,这种烂人垃圾都守护,你是瘟神扫把星转世吗?”
论骂人,在场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就算真能骂,也不可能当着夏家神的面跟个小孩对骂,所以在场人脸色都很难看,却没一人吭声。
小孩骂到后面嗓子嘶哑,骂着骂着眼里含了泪,又倔强着不愿落下来,骂得更凶了,后面变成质问。
“你不是神明吗?神明不是最公平的吗?为什么只庇佑夏家人,其他人就不是人吗?夏家给了你什么好处,其他人也能给啊。别处的神明接受所有人的供奉,为什么你只偏袒姓夏的?我姓夏你也会偏袒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