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也说:“杀……杀。”
容容弯着眉眼笑:“嗯,小山是个男子汉了。”
五百年前没有沛石镇,也没有耸立高大的围墙,只有一个夏姓的村落生活在山林间,人数稀少。
这时的人面临的不仅是天灾,还有野兽,上山还要提防山鬼偷袭,有时遇上大旱或收成不好,粮食短缺,为了生存做劫匪强盗的也不在少数。
山下的村子就是被强盗灭的,他们村在半山腰,提前看到火光叫醒村里的男人戒备,才没有落到同样的下场。
容容的爹就是在这次抵抗中被砍断一条腿,拖着半条命回来,可没有药治,半个月后伤口发臭死在床上。
没了男人的家生存格外艰难,容容的娘采春养育三个孩子,不照料菜地时,就会背着竹篓和村里男人一起山上,砍柴、找草药、挖野菜,容容就在家看着弟弟妹妹。
小山是家里唯一的小男人,同年的真真出门还躲在大人身后时,他已经闹着要跟村里男人上山。
自然不会有人同意。
吃完饭的小山趴在窗口看村外,村的入口用削尖的木根做的木刺和陷阱,挂着男人们厮杀的狼和野狗的脑袋,上面还有个众人合伙杀的熊头骨。
其中有头狼,就是他爹杀的。
这是为了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兽,只是年岁已久,血腥气被雨水冲刷,对饿坏的野兽,震慑作用不大了。
容容收拾碗筷时看他盯着村头,没说话,拍拍妹妹的头,让她去找哥哥玩。
这日回来的采春还来不及和孩子们说话,就被村长叫去开会,下午回家时面上满是沉重,从前她还想将孩子们护在身后,丈夫死后,她逐渐转换态度,尽量将他们当大人看待。
她对大女儿和儿子说:“村长的弟弟夏树回来了。”
容容听说过这个伯伯,十年前村里传染病蔓延,死了十几人,夏树跑出去没再回来,后来连村长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小山厌恶道:“懦夫不配待在村里!”
采春拍拍他的头继续说:“夏树在外生活了十年,后面五年在安弦镇度过,那是个有家神守护的镇。他说那里牛车马车到处跑,没有狼群,也没有盗匪,是个很好的地方。”
小山:“总有一天我们也能过那样的生活。”
芳芳跟着凑热闹:“过……生活。”
采春看看自己的三个孩子,道:“夏树回来的同时,带来了林家神的诞生方法。”
容容惊喜:“那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家神了?”
小山则是说:“我也要当家神保卫大家。”
芳芳:“家神,家神。”
采春挨个摸他们的头,低眉说:“这是大人们的事,村长他们会商量出人选的。”
被推出来当家神的是一位老人,他已经五十多,妻子三年前死去,儿子和采春的丈夫一样,死于强盗手里,儿媳没能熬过一场大病,仅剩的孙子被野兽叼走,一家多灾多难,只留这个年迈的老人,靠着家家户户接济活到如今。
举行仪式的那天,全村老小都跪在地上,他们面前架起一座木台,老人坐在上面,大火燃起来时吓得浑身直哆嗦,挣扎着乱动,可他的手脚都绑在椅子上。
村长带着所有人喊喜庆的号子,台上老人苍老的声音在哭嚎。
“不当了,家神我不当了……”
“放过我,火烧上来了,救命,好烫啊……”
喜庆的号子被惊吓的小孩哭声覆盖,大火还未烧完前,那块家神降灵的木牌裂开,仪式失败。
容容和小山被吓得当晚做噩梦,芳芳跟着其他小孩哭,哭完后什么都不记得地睡着。
小山第二天跟外出的采春说:“娘,我也去。”
这天采春带着小山外出,他个头小四肢灵活,头脑也灵光,经常往草丛树林里钻,连大人都不碰的蛇也伸手就抓,大人们调侃,说他浑身上下都是胆。
有时候是蛇,有时候是野兔野鸡,他知道姐姐怕蛇,就将皮肉处理好再拿回家,剥的兔子毛给芳芳缝了双鞋,芳芳高兴得天天穿着兔毛鞋跑去给人看,容容一边编竹篮一边夸她好看。
一天夜里,芳芳迷糊喊着要尿尿,这事一般都是容容帮她,但她白天劈了大半个院子的柴,小山就将她按回去,自己拉着胞胎妹妹出了门。
外面漆黑一片,很久后突然响起的哭声将屋里两人惊醒,等她们跑出去看时,只有芳芳坐在地上大声哭,小山不见踪影。
男人们被叫醒提着灯结伴喊,在不远处林子里找到小山时,他死死咬着狼的脖子不撒口,浑身都是血,男人们提着灯靠近,被小孩圆幼眼睛里的凶狠吓到,那眼神不像人,更像是野兽。
是采春捂着嘴哭着走近,说芳芳没事,容容抱来嚎啕大哭的芳芳才唤醒小山的神志。
村里男人不怕瘸腿,也不怕断手,最怕伤口发炎溃烂,小山同狼恶斗时被拖了一段路,腿扎在村口木刺上,肚子被狼撕下块肉,鲜血不止。伤口恶化得厉害,他开始发烧,只能躺在床上,眼里的亮光也一天天消失。
他每次咬着牙流泪,恨得直捶床板时,容容就跟着他一起哭,抱着他一遍遍安抚,“没事的,小山没事的。”
“父亲就是这样死的,”他嘴唇灰白问:“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容容:“不会的。”
第一次,容容想要当家神,即便被烈火焚烧,她也想让自己的弟弟恢复健康,重新变成那个推开门笑着喊“姐,今天运气好,逮到一只野鸡!”的小山。
她跑去找村长,说她愿意做家神,第二日采春知道后打了她一巴掌,又抱着她哭:“你去凑什么热闹!你这个死孩子,你想气死娘吗?”
小山还是死了。
芳芳到处找小山,找不到就哭,容容抱着她哭,哭完擦干她的眼泪拿新东西逗她开心。
村里原先是有百来口人,家家户户都有个声响,不过五年,灾祸不断,本就不多的人口只剩四十多,容容每天都能看到叹息的村长和日益麻木的面孔。
在采春失足跌下山受伤时,某种情绪积累到最高点,害怕悲伤也无法压下来,她抱着芳芳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夕阳下沉时去找了村长。
喜庆的号子声声壮烈,夹杂的哭声悲痛不已,那是她娘的哭声,疼痛难忍的苦楚里,容容睁开眼,想安慰她娘,不要哭,我是愿意的,成了家神就不会再有人离开,娘和芳芳能过上安弦镇那样的生活,像小山期待的那样。
“成了成了!”
“我们有家神了!”
容容听到声音时已经是一月后,采春没等到夏家神显灵的那刻,她被村长埋在她丈夫身旁。
可是,她不是已经成了家神吗?
芳芳变得不爱和任何人说话,天天要找姐姐找娘,村长拉着芳芳指着灵牌说,这是你姐姐,芳芳认不出,还是往外跑。有次村长没见到人,着急带着人去找,发现芳芳缩在山洞里睡着了,旁边还有野兽路过的新鲜痕迹。
“是夏家神显灵保护芳芳啊!”
后来每天有人会在灵牌前祈愿——
“我媳妇儿明天生娃,夏家神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六娃从树上摔下来,夏家神保佑他不会有事,早点皮实起来。”
“我家养了十只鸡,求夏家神保佑,不要让那些野畜生跑来偷吃我家鸡。”
等到信仰足够容容凝聚人身时,芳芳已经很老了,老得认不出她姐姐,她有了丈夫,孩子,孙子,不记得自己有个姐姐。
芳芳离世那年,村子已经从半山腰下来,村民开垦田地,修建房屋,更多的人搬来在这里,建围墙,铺街道,人烟聚集后这里变得繁华热闹,成了沛石镇。
夏家的四十多口人繁衍生息,变成一百多,三百多,一千多,最开始的村长早已死去,第十一代村长对她祈愿——
“希望夏家神保佑我今年财源丰隆,也不要让旁支超过主家,不然村长明年就要轮到三弟,三弟这性子您也知道,到时可能就没这么好的供奉。”
“夏家神,请您保佑我儿子能娶到王村的富商千金,若婚事能成,夏家也能更上一层。”
“请夏家神保佑我活到百岁,夏家也能在我手里发扬光大。”
短短百年,夏家的生长犹如一棵膨胀起来的大树,盘根错节,纵横交错,无数祈愿传达到她这里,纵情权势的求高升,钻营商场的求财宝,耽溺肉色的求女人,身体亏空的求百岁,嫉妒的求别人不好,懒惰的求不劳而获……
信仰交织着黑色的欲望,紧紧缠住她。
许多孩子欢快健康地长大,从壮年到苍老虚弱,他们死前向她求长寿健康,又因愿望不得而怨恨咒骂。
人生百年,每一年都在重复。
她长久地站在半山的红色祠堂里,遥遥望去,看着这棵树茁壮成长,变得枝繁叶茂,也看着大树逐渐臃肿腐烂,从内而外浮现出腐朽。
她什么也没做,可她的存在就会为夏家积累气运。
直到有一日,一个小男孩冲进来,眼里带着灼热锐利的情绪,仿佛一把被烈火烧红的刀,插进腐烂的死肉,嘶嘶作响。
让她冲破了沉闷的腐朽和桎梏。
石瑶从这场漫长的记忆中醒过来,看到的是朱红色的夏家祠堂,隆重的色彩布满时间痕迹。
四周如镜子破碎般蔓延着裂痕,仿佛一个即将消逝的梦境。
“你是……故意求死的?”
夏四邻和她一样犹如幽灵般浮在半空,正质问着冲向红色里的白色身影。
他将那个完整的身影死死抱进怀里,仓皇问:“你想告诉我你在利用我,然后准备抛弃我?不可能!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若是神,会将怀里的女人囚禁在身边哪里也不许去,他若是鬼,就将她拉下神坛,变成和他一样的鬼,让她只能与他为伴,可他只是人,会点邪术,却丝毫奈何不了一个神,他就只能哀求。
“你说好的啊!”
夏家神伸手回抱他:“我还未说任何话。”
夏四邻一口咬在她肩上,夏家神像安抚孩子般,温柔笑着说:“只是让你见见我的家人,也见见小山。”
夏四邻咬得更紧了。
“我说错了,你同他不像,小山没有你黏人。”夏家神抱着他说:“你总说我在偏袒夏家人,但他们却在祈祷,让我不要偏袒你。”
夏四邻停顿下来,松开嘴:“那群老东西怕我抢走你,我死了,他们也不会好过。”
“但不重要了,你是我的,永远只是我一人的。”
说话间他发现皮肤上的牙印正在恢复,沉着脸张嘴再次咬上去。
夏家神无奈按住他脖颈,是安抚他的姿态,也是敞开接受的姿态。
四处响起咔嚓破碎声,目之所及都如同碎开的玻璃,片片散开。
夏家神在崩碎的画面中笑着望向石瑶,点点头说:“麻烦你们了。”
石瑶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就见所有画面无声崩塌,那对拥抱的恋人被埋葬在记忆的废墟里。
毁灭中带着浪漫。
第69章 69
石瑶睁眼时怔愣片刻, 深吸口气,发现只剩她站在原地,之前铺天盖地的黑已经消失不见, 夕阳余晖从云层洒落, 天空泛着淡淡金色。
花神重新变成一盆花树, 黑色的花, 黑色的叶,像是被墨水涂抹过一样。
她担忧问:“你有没有事?”
花神:“无事。看到那根手指吗?”
“这个?”石瑶瞥见地上的手指, 蹲下来看了两眼, 木质雕刻成的, 做工很是精细,连指纹很明显。
这是夏四邻用来施展邪术的。
花神:“是木神的手指。”
“木神!?”石瑶对这两个字有阴影,抬脚就将手指踢开,吓得往后连跳三步:“他还没死?”
花神道:“不是木神,只是神像的手指, 残余一点木神力量。”
石瑶长呼出口气, 远远盯着那手指,奇怪:“夏四邻和木神接触过?他的邪术不会也是从木神那里得来的?”
花神:“或许。”
石瑶问:“我们要怎么处理它?总不是带走吧?”
半刻钟后, 石瑶做好心理准备犹豫着靠近, 捏着袖子将手指包起来, 又用细长的草缠了几圈提着带走:“既然它会吸引有恶念的人,不如将它埋起来?带回去真的不会有事吗?”
花神说:“精怪小人能净化环境,埋在花林附近, 能驱散上面的邪恶气息。”
“一定要埋在家门口吗?不如我们下次去拜访土地神时埋在他家山下吧,那里那么多精怪小人, 肯定比我们家好。”石瑶和花神讨论着,她对这根手指是真的膈应。
拎着往山下走了会儿, 又遇上扑上来的鬼,石瑶还没出手,这些鬼就被花神消灭。
麻烦还不仅如此,之前被拦在山下的夏家人,因夏四邻消失空气墙也不见,他们正往山上来,恰巧看到下山的石瑶。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夏家祠堂?”
“你对我们夏家神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