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不交替——姜楠【完结】
时间:2024-02-08 23:08:26

  “开了也是他自己工作疏忽,用得着你在这儿大包大揽?”
  周家富张了张嘴巴,却到底没再说什么,沉默着把另一双筷子递给方玫。
  一顿饭吃下来,夫妻俩零交流。
  放下筷子,方玫皱眉揉了揉胃,等那阵气嗝缓过去,起身收拾残局。
  一次性饭盒、筷子、纸巾逐一丢进垃圾袋,口袋打个结搁在一旁,听周家富说起刚才汤咸了,又给他倒了杯水,冷热水掺了掺,温度刚好适合入口,这才把杯子递给他。
  等他喝完水,方玫拎起那袋垃圾,刚走到门口一愣,视线停留在周遇脸上,“什么时候来的?不声不响的,赶紧进去吧。”
  周遇晃了晃手提袋,表情看不出异样,“你说的东西,我都拿了。”
  “行,搁床头柜上就行。还有你爸那个腿啊,大夫说保守治疗就行,不用担心,跟你爸说两句,就赶紧回家吧。”
  交待完,刚要走,方玫又停下脚步,扭头道,“等到家给我打个电话,防盗门记得反锁好!”
  “知道了。”
  周遇视线从母亲背影收回来,进了病房,把东西默默放下,耳旁响起父亲一贯的念叨——
  晚饭吃了没有?
  天晚了,赶紧回家。
  身上钱不够了吧,皮夹在床头柜里,要是没吃饱,回家再买点……
  “爸,今天害你骨折的人,是刘伟吗?”周遇打断絮絮叨叨的父亲,直直望着他,“你都提醒过他了,是他疏忽才害你骨折,干嘛还要替他瞒着?”
  周家富起先一怔,后知后觉意识到周遇估计老早就来了,还听了不少。
  “他也不是有意的,主要是家里最近有困难,心事重……”
  五年前“讨薪打人”那件事之后,两个人少有来往,直到年初遇上,刘伟愁眉苦脸提起近况,说老婆心脏不好,生完孩子就一直在家没工作,孩子也可怜,从生下来就小病小灾不断的,总往医院跑。
  更倒霉的是,一家子都靠他养活,偏偏刚丢了工作。
  周家富动了恻隐之心,介绍刘伟来工地,谁知好景不长,最近工地欠薪,又赶上刘伟孩子被诊断出膀胱炎。
  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可孩子才五岁啊,可怜见的。
  刘伟成天苦着脸,做事也心不在焉。
  这次脚手架垮塌,刘伟的确要担责任,当场就吓懵了,瘦长蔫巴的一张脸煞白。
  抖抖索索的,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着:“快来人啊,救人啊!”
  不幸中的万幸,周家富伤得不算重。
  之后,刘伟一路从工地陪着到医院,灰头土脸的,对着周家富夫妻俩一再赔礼道歉。
  见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周家富一时心软,决定替他瞒下来。
  “你刘叔平时不这样,就是遇到难处了,我这腿反正休息几天就……”
  又来了。
  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周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打断父亲,“那他平时什么样?”
  “以前那次讨薪打人,不也是他起的头,最后被人指指点点的成了你?”
  “还有,最后赔偿的钱,他们家只出了一点点,还是赔上外公外婆的养老本才凑够的数……”
  这些话,还是父亲在上一次循环里告诉她的,每一个字,周遇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惜,他却忘得很快。
  “为什么在你眼里,人家总有难处,那我们家呢?”
  “你那么喜欢帮别人,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我跟我妈?”
  “你知道高三下学期,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学校里的人都怎么说我?你知道就连萌萌她爸都不让她跟我来往了吗?”
  “你骨折了不能动,都是我妈在忙前忙后,扔垃圾之前还要照顾你喝水,可你知道她身体不舒服吗?你知道她胃一直都不好吗?”
  你知道十年后,她会死于胃癌吗?!
  你关心刘伟,关心慧慧,或许原生世界里那些跟谢云之间不堪的流言,也是源于对谢云的关心。
  既然在乎所有人,为什么偏偏忘了我跟我妈?
  甚至于,如果……如果十年前那个夏天,你没有自杀,而是坚持到最后,我跟我妈之后的日子,就不会那么无望了。
  你明明没有杀人,为什么不能等等呢?
  如果你还活着,我妈有了盼头,也许……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这番话,在周遇心里憋了足足十年之久,却永远不会有机会说出来了。
  她对父亲,其实是有怨的。
  十八岁的时候,怨他讨薪打人的旧事,害自己在学校里听那些闲言碎语,被同学孤立。
  后来,怨他为什么偏偏6月19号那天,去找谢志强讨薪?
  再往后,又怨他懦弱自私。
  “你说你爸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话是母亲的遗言,也是周遇十年来从未宣之于口的怨。
  父亲的事成了不能触碰的雷区,母女俩谁都不敢提,不敢碰,心结越拧越紧,要把人活生生憋死。
  母亲查出胃癌晚期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周遇居然从她眼里看到了解脱……
  治病的钱是一笔大开销,周遇打几份工,连轴转筹钱,最后大部分却花在了母亲身后事上。
  可是,如果从一开始父亲就没有自杀呢?
  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归根究底,其实周遇最怨的是——
  既然清白无辜,为什么他连案子查清那天都等不到,要那么迫不及待地自杀,丢下她和母亲不管不顾?!
第37章 第五次轮回
  下午五点来钟,日头还是毒得很。
  周家富在楼下停住脚步,汗湿的手心在藏青蓝T恤衫下摆蹭了蹭,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仔细听才发现,原来是在打腹稿。
  前一天,他跟谢志强打过招呼,今天要跟对方谈谈,至于谈的是什么,不外乎是那份迟迟发不出来的工钱。
  周家富之前盘算过,自己有木工手艺,也能卖力气,工地上大工、小工的活儿都能干,这样一来,也能攒下一笔钱来,加上手头的存款,估计能应付闺女念大学的花销。
  问题是,说好了按月发的生活费,已经拖了俩月没动静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后头的钱也够呛。
  他们这帮工友,日子一向过得紧巴巴。
  就说刘伟吧,一家三口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度日。
  另一个姓李的工友更可怜,家里老人有尿毒症,每个礼拜都要做透析,对那一家子来讲,钱不只是钱,更是命。
  至于自己家里头,虽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但是女儿马上念大学了,路费、学费、每月的生活费,处处都要用钱。
  家里那点存款压根禁不住折腾,还是得有钱进来,心里头才踏实。
  几个熟悉点的工友一合计,最后推周家富当代表,跟谢志强去谈欠薪的事儿。
  其实最开始,他没打算出头,是因为另一件事临时改了主意,决定跟谢志强好 好聊聊。
  他手机在半路上就没电了,但估摸着,这会儿大概刚过五点,还不算太晚。
  一口气爬上五楼,周家富抬手敲门。
  好半天,没人应。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谢志强家防盗门开了一道缝。
  是忘了关门?还是家里遭贼了?!
  周家富悄悄把门缝拉大,压低声音朝里头喊了句:“老谢?老谢? ”
  依旧是静悄悄的。
  真进贼了?!
  周家富下意识摸裤兜里的手机,才想起来早就没电了。
  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了。
  三室一厅的屋子安静极了,是那种全无活人气息的死寂,周家富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对劲。
  强烈的直觉牵扯着他,推开眼前那道门,顿时,一阵血腥气扑面而来!
  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刀把朝上,没有一丝怜悯,直直插入她的胸腔。
  周家富当即傻了,脑子像是冻住了,一片空白,不晓得要怎么办……
  那是……谢云?!那姑娘怎么会……
  不对,别管旁的,得先救人!
  对,对,赶快救人!
  刀肯定是不能拔出来,还要按住伤口。
  然后呢?
  叫救护车!
  周家富抖抖索索的手刚摸到口袋,意识到手机早没电了,他赶紧从谢云身边爬起来,发软的双腿却站不住,差点“哐当”一头栽下去。
  对门的防盗门被他砸得“砰砰”作响,任凭他喊得喉咙嘶哑,始终不肯为他打开。
  没工夫等下去,他立马往楼下跑,一层一层敲响。
  可他眼前的防盗门都是冷冰冰的,严丝合缝的,没有一条活路为谢云那个孩子打开……
  记不清是下到二楼还是三楼的时候,他已经不做指望。
  与其继续敲门浪费时间,倒不如直奔小区后门那个书报亭更快。
  终于,他拨通了120。
  报刊亭大爷正在听收音机,声音开得老大,周家富生怕听筒对面的人听不清,只好扯着沙哑的嗓子一通喊。
  叫完救护车,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谢志强的,却一直打不通。
  最后那个本该是报警电话,可是当接线员声音响起,周家富忽然瞥见报亭某一处——
  报道上的一行字,陡然间,让他失了声。
  报亭大爷也在此时关了收音机,直愣愣瞧着他这张慌张灰败的脸。
  一转眼,面前的报纸、杂志、书本上的人像,化作一道道有形的目光,死死盯住他。
  一双双锁住他的眼睛,无声拷问——
  “你撒谎,人肯定是你杀的!”
  “就是,以前你就因为讨不到工钱打老板,还上过报纸呢,狗改不了吃屎!”
  “要不到工钱就杀人报复,谢云那小姑娘才十五岁啊,你他妈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质问一声高过一声,推着彼此,海浪一般淹没头顶,灌进耳朵里,刀刃似的割他的神经。
  最让周家富难以招架的,还是一声声稚嫩的、在周遇身后穷追不舍的议论。
  “听说了吗,周遇她爸以前打人坐过牢!”
  “这种人就应该关他一辈子,放出来简直害人!”
  “哎,你们说,周遇会不会也随了她爸……有暴力倾向啊?”
  “谁知道呢,不过杀人犯的女儿,能有什么好的?!”
  最后那通报警电话,戛然而止,周家富被日头晒得通红的脸上,慌张、犹豫、挣扎……最后化作匆忙返回谢家的脚步。
  再次推开那道门,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谢云的脸,那个比自己女儿还小三岁的孩子。
  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部用来回忆,回忆自己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都留下过什么痕迹?
  他好像碰到刀了,对了,还按压过谢云的伤口!
  视线下移,周家富才发觉手上也沾了谢云的血,不算多,因为大部分不知何时抹在了藏青蓝T恤的下摆。
  刚才的报亭大爷,是不是看见自己手里的血了?
  电话上是不是也留了血?有没有路人瞧见?
  这样下去,岂不是更说不清了?!
  以前讨薪打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都害得女儿和老婆被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万一这回真的被当成杀人犯怎么办?
  就算解释,警察能相信自己吗?
  左邻右舍的,又能相信自己无辜吗?
  等周家富再有意识的时候,右手已经触碰到谢云失温的躯体。
  那股寒意直钻心头,他触电般缩回还在颤抖的手,不可置信地盯着,突然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满脑子居然想的不是救人,而是擦掉自己留下的痕迹?!
  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到了这会儿,周家富已经彻底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直到耳旁骤然响起尖锐的鸣笛声,分不清是警车还是救护车。
  他吓得一激灵,脑子里只剩最后一个念头——得离开这儿!
  为什么要离开,周家富不知道,一双脚像是有了意志,凌乱却坚定地往外跑。
  他浑浑噩噩地跑,压根没注意到有人上楼,楼道里给对方撞了结结实实一膀子。
  钝痛随着咒骂声一起袭来,对方大概是憋了一天气的上班族,一戳就爆,冲着他的背影怒吼:“你他妈的,赶着去投胎啊!”
  被吼了这么一嗓子,他心里更慌几分,脚步越发混乱。
  他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跑,不知疲倦,这一路不知道有多远,等到了尽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上看守所四层那间窗台。
  都到了这一步,没法再回头了。
  周家富索性心一横,闭上眼睛,一头栽下去。
  猩红浓稠的血织成一张网,裹住周遇,越缠越紧,连气都喘不上,眼看着要将她活生生憋死。
  她猛地睁开眼——
  窗外蝉鸣聒噪,反倒衬得屋里头寂静无声。
  浑身汗津津的,明明是大热的天,汗却是冰的,从后脖颈一路往下,在后背蔓延开,凉得钻心。
  晦暗的屋里,周遇蜷缩起身体靠在床头,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父亲跳楼那一幕了。
  等等……
  刚刚看见的,真的只是梦吗?
  那个情形,真实到自己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就在那里俯瞰父亲做过的一切,连他的害怕、犹豫和退缩都真切得像是能亲身体会。
  又或者,那是十年前谢云死的时候,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父亲两次出入谢家,目的却截然不同。
  他想救人,却害怕连累家人,在谢云垂死之际,心里的天平最终倒向自己一家子。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梦里”在这之后的部分很模糊,周遇只能凭借有限的信息去揣测。
  会不会是父亲当年的犹豫和退缩,间接害死了谢云?
  如果他坚定施救,谢云也许还能活下来?
  难道,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个?
第38章 第五次轮回
  屋外,朝阳初升,蝉鸣和人声交错起伏,楼上夫妻拌嘴、孩子哭喊,闹哄哄的烟火气为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只可惜外头阴沉闷热,不是什么好天气,即便隐约有光透进来,也照不亮这暗沉沉的屋子。
  周遇身体蜷缩了很久,腿脚已经开始发麻,可是她浑然不觉,满脑子只有刚才那个“梦”。
  她仔仔细细回忆,一遍又一遍。
  回想父亲的慌乱、挣扎和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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