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骤然暗下来,什么都看不清。
黑漆漆的屋里头,仅有那么一束光从窗帘间的缝隙探进来,聊胜于无。
他伸手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下,霎时间,明晃晃的灯光铺满整个屋子,谢志强被刺得双眼眨巴着,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一张双人床、两侧各一个床头柜,还有个双开门的衣柜立在墙角……
屋里东西不多,却莫名叫人觉得,这屋应该有人住过。
他目光顺着墙壁游走——
壁挂式空调下头,似乎粘过一排东西,可这位置看起来,又不像是粘钩。
谢志强走过去,摸了摸,直觉之前粘的东西,是被人匆匆撕下了。
是什么东西?
他继续前行,在窗口停下,两扇银灰色窗帘垂在眼前,遮住了外头的光,也叫这屋里没来由的憋闷。
这天就够阴的了,还是大白天,拉什么窗帘。
“唰”的一声,他用力扯开其中一扇,向外望去。
顶层视野清晰,将对面那栋楼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再往下一层——
便是他自己家里,客厅连着阳台、主卧,还有……谢云那屋。
“你知不知道,他都干过什么?!”
儿子那声低吼再次闪过,谢志强脑袋里忽的一阵嗡鸣,那个骇人的念头终究还是落了地,将他的理智砸个稀巴烂,愤怒和恐慌便凭着本能发泄出来。
谢志强抬脚就去踹床头柜、砸那张床……
转瞬间,一地狼藉,抽屉自床头柜里摔出来,连带着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中华烟、打火机,还有一沓照片,就这么摊在地上。
卧室外头,有人踩着这阵动静进了屋,尖头皮鞋落在客厅地砖上,一步步逼近,可惜此刻的谢志强浑然不觉。
他跌坐在地上,从那堆照片里,捡出几张能辨认出模样的。
是他闺女……
这是他闺女啊!!!
照片被他揉成一团,发狠掷了出去,骨碌碌滚了几下,突然在一双鞋旁边停住。
谢志强死死盯着那个纸团,而后一抬眼。
尖头皮鞋、黑色西裤、白衬衫……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赵峰那个畜生的脸!
四目相视,红血丝瞬间爬满眼球,脖子上青筋暴起,谢志强捡起地上的撬棍,一使力站起来。
撬棍划过地板,每一次声响,都化作谢志强耳畔的低语——
他今天非宰了这个畜生不可!
医院车站前,谢臻盯着那辆渐远的出租,蓦地想起来,谢志强并非唯一的突破口。
循环里,总是会有三个男人在6月19号下午,气势汹汹找上赵峰公司,乍一看像是讨债,实则从未提过钱。
他们的愤怒,纯粹是冲着赵峰去的。
当谢臻试图问起事情原委,三人便互相使眼色,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会不会……跟他的状况相似?!
谢臻按照曾经留下的联系方式,给那个男人打过去,约好见面的时间跟地点,再把进展告知周遇。
两人商议过后,决定一起赴约。
如果谢臻猜得不错,有周遇在场,对方或许更容易放下戒心。
11:35分,两人提前抵达茶楼,径直进了包房,准备再过一遍说辞,看看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
“等他来了,你先……”周遇刚开口,便被谢臻的手机铃声打断。
他看了一眼,接通,半晌过后,却没了任何动静,眼神也逐渐涣散。
“谢臻!谢臻!”周遇连着喊了几次,觉察出不对劲来,“怎么了,谁打来的?”
他乍然醒神,双眼终于找回焦距,望着周遇,从喉咙里机械地挤出一句,“警察说……我爸死了。”
第66章 第六次轮回
乌云蔽日,雷声隐隐,那场暴雨眼看着就要来了。
周遭人来人往,唯独角落处的谢臻和中年男人,就那么并肩站着,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中年男人心里实在憋得难受,掏出包烟来,而后手一顿,又塞回兜里。
“你爸……”沙哑的嗓音刚憋出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中年男人叫谢友才,是谢臻大伯,谢志强的大哥。
谢志强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他排老小,十几岁的年纪就背井离乡,出来谋生。
老家是淮阳周边一个小县城,谢友才以前但凡提起这个弟弟,便是那四个字——“心比天高”,绝不肯被困在小县城里。
谁知二十来年过去了,兜里鼓没鼓起来不知道,心气儿反正是磨没了,毕竟淮阳也算不得什么大城市。
谢志强在这儿一待就是二十来年,老婆早早没了,自己也才四十啷当岁,就这么走了。
到头来,只留下俩孩子,无依无靠的。
谢友才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身旁的谢臻,更是沉默到底。
不久前, 太平间认尸那一幕,还停留在他眼前——
白布之下的那张脸,分明是他父亲,却又无比陌生。
真正意义上十年前的谢志强什么模样,他早就记不清了,甚至十年后的,记忆也寥寥。
一晃许多年了,谢臻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瞧过那个,他应该称之为父亲的人。
他对这个父亲,既怨又恨。
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没有担当,恨他懦弱想要甩掉年幼的自己和谢云这两个包袱,更恨他在谢云被杀的时候,明明近在咫尺,却什么都没做过。
可他从未想过,谢志强会死在循环里。
而这个结果,竟然是他一手促成的。
大伯向警察问及案情的时候,他分明每句话都听得见,却只觉得一阵阵恍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直到那段——
赵峰是自首的,说他跟谢志强生意上有来往,因为经济纠纷导致争执,谢志强讨要工程款时情绪失控,他是正当防卫。
“不是因为工程款!”
谢臻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向警察和盘托出——
他怀疑赵峰猥亵妹妹,证据可能就在赵峰某处房产里,之后,父子因为这套房的地址起了争执,谢志强很可能猜到了原委,所以去找赵峰。
他跟谢志强在医院外吵起来那会儿,之所以没明确提及赵峰到底做过什么,就是担心再引发变数。
谢臻原本打算问出地址之后,自己上门求证,谁知道,还是闹成了这样……
“你爸走了,你跟谢云呢,日子还得过下去……”谢友才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打破沉默,“这不是,你马上也要上大学了。”
男人粗糙的手无意识在腿上来回搓了搓,总算下定决心,一咬牙道,“学费什么的不用你操心,大伯来想办法。”
谢友才这句承诺来得不易。
他手头也不富裕,可是眼见俩孩子还这么小,爹妈都没了,总不能坐视不理。
顿了顿,又嘱咐道,“你现在也长大了,以后啊,好好照顾谢云,你妹妹只能依靠你了,你俩……都要好好的!”
迟迟没见谢臻出声,谢友才扭头一瞧——
谢臻依旧低着头,望着地面,那儿分明什么都没有,他却看得出了神。
打从进太平间开始,他就是这模样。
一声不吭,不哭、脸上也没有其余表情,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谢友才叹了口气,知道谢臻心里肯定不好受,眼下也没心思想其他的,转回头,索性不再说什么。
谢友才本想跟谢臻一起回去,却被婉拒了。
“也好吧,回去跟谢云……慢慢说,我就住这旁边的宾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大约4点半,谢臻独自回到家。
谢云已经从夏令营折返,是周遇去接的人,可等他进了门,却没看见人影。
“她在屋里呢,路上我没多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周遇看着他,而后垂眸,顿了顿又问道,“警察那边怎么说?”
谢臻回来的路上,两人通过短信。
如今谢臻推翻了赵峰自首时的说法,也等于提供了新的视角,不过更具体的信息,警方肯定还要向谢云求证。
“晚点有人过来,”谢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渐渐低下去,“等她……先缓缓。”
周遇也随之看向那道门——
是啊,即便是她,一时间都难以消化这个信息,何况是谢云呢?
总得有个缓冲期,之后,谢云才能有心力,去面对另外那件事。
客厅重归寂静,直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响起,撕开凝滞的空气。
谢臻抬手,在房门上敲了两下,推门进去。
房里很暗,窗帘遮住了大半的光线,唯独角落里,有那么一缕光探进来。
谢云蜷缩在床上,脑袋埋在胳膊里,似乎在哭,却没有丝毫动静。
门窗紧闭的屋里异常憋闷,所有情绪被关在这个密闭空间里,不断挤压着彼此,似乎正在等一个爆发的临界点。
晦暗的光里,谢臻看见她蜷起的身体在颤抖,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地哭着。
他走到谢云身边停住,忽然语塞。
此刻,谢臻根本不知道,能对妹妹说什么。
他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谢云,甚至暗暗庆幸,不用直视她的眼睛,向她解释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为什么啊……”
恍惚间听得一句低喃,谢臻起初以为是幻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谢云的呜咽。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志强怎么就死了呢?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之前的推断不错,意味着循环不会重启,谢云能平安活下来,至于谢志强……
压下那些跟谢志强有关的念头,谢臻强迫自己组织好语言,把警察当时的说法告知谢云。
谢云始终没开口,机械地接收着谢臻给与的信息,脑袋深埋在臂弯里。
直到那句“以后,你不用再害怕了”,她肩颈蓦地僵硬起来,仿佛某种肌肉记忆,下意识要抬头去看谢臻,却又生生止住。
兄妹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当这份寂静即将侵占屋里最后一寸角落时,铃声骤然响起。
谢臻的手机响了。
“说好了中午见一面,人呢?”中年男人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火气与焦急,“打你电话也不接,刚还关机了,几个意思啊?!”
怔了怔,谢臻才反应过来,原本中午约了那三个男人在茶楼见面,想打听赵峰的事。
可他还没见到对方,先得知谢志强的死讯,这件事也被他忘了个干净。
“我家里出了急事,赵峰已经被拘留了,你们之间的事,如果有必要,直接报警吧。”
那头骤然安静下来,显然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隔了会儿,总算消化完毕,疑问便连珠炮似的蹦出来——
“赵峰被抓了?”
“什么时候?”
“到底怎么回事儿?!”
谢臻无心纠缠,只丢下一句,“你们跟赵峰之间……有必要就报警吧。”
“等会儿!”男人蓦地提高了嗓门,语调沉了几分,“你来一趟,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中午那个茶楼。”
担心谢臻拒绝,中年男人又添上一句,格外郑重,“我就在这儿等着,到你来为止!”
谢臻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没人了,书房的门却半掩着,他脚下一转,推门进去。
“我出去一趟,中午要见的那个人刚打了电话。”
他起初没打算赴约,可那通电话之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赵峰自首之前,可能已经销毁了伤害谢云的证据,万一查到最后一无所获,赵峰侥幸脱罪……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也压不下去,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谢臻没办法就这么干耗着,加上对方执意要见面,肯定是有关于赵峰的要紧事。
“我很快回来,你陪她待一会,她现在不太好。”
“那你呢?”周遇这一句,拦住了他的脚步,“你……还好吗?”
她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幻觉,却叫谢臻愣住了。
警察也好、大伯也罢……顾忌着他父亲刚死,或安慰或避忌,始终没人去问他的感受,整件事发生到现在,周遇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
其实,他也不知道。
脑子依旧混沌,情绪和感知力似乎都失灵了,又或者,是他宁可躲在那份混乱背后,强行屏蔽了自己的感受。
谢臻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是我害死了他。”
刚刚在谢云房里,他甚至只能拿着警方最初的说法,那个跟真相毫不相干的理由,去跟谢云解释,为什么谢志强会死。
“我不知道,还能跟谢云说什么……”喑哑的嗓音,竟带上几分笑意,那是浓重的自嘲。
说出真相吗?
“说都是我在循环里费尽心思,才害死了谢志强,好在她总算能平安活下来,循环也不会再重启?”
“谢臻……”周遇打断他,却又想不到,还能说些什么。
一直以来,循环里最关键的,就是让谢云活下来,可谁都想不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换来的。
谢志强的命,换了谢云的命。
循环应该不会再重启了,代表谢志强会彻底死去,也意味着谢臻这辈子,都要背负这个结果,守着这个秘密。
一句轻飘飘的“不是你的错”,在这种时候,连安慰剂都算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忽然被谢臻拉开,见他要走,周遇叫住他,“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现在看着冷静,其实状况糟糕透了。
“你要见的那个人,如果说的事情跟我们猜测的一致,有女性在场,他可能更愿意开口,”周遇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大伯不是从老家来了?让他过来陪谢云待一会吧。”
有人陪着,总好过谢云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谢臻没再犹豫,给谢友才打了电话,而后走出书房。
客厅悄无声息,似乎在为逝者默哀。
谢臻一抬头,那张沙发上竟多出一个身影,是黑着脸的谢志强,他灭了烟头,抬眼看过来,“看到你 老子连招呼都不打?”
再是主卧门前,谢志强夹着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正要出门,包却被他抢下来。
谢志强反应过来,立马要夺回来,“松手!妈的,反了教了你还!”
最后是客厅里,他曾堵住谢志强去路,质问谢志强究竟回来干什么,谢志强将皮包护在胸前,拉长了脸冲他吼道,“我是你老子,回家还要跟你打报告?!”
眼前一幕幕闪过的,都是循环里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