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也可以有权力不行使,或者缩减府兵数额。”贺清笳冷声道。
“她做得到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长安人健忘,不代表遗忘。”李纯简冷笑道。
因此,杨少监不得不接受新城公主李纯筝的嫌疑。
“那宜城公主呢?”贺清笳揉了揉额头,轻声叹道。
“六妹的动机就复杂了。六妹不缺银钱,阿耶、方贵妃、三哥赠送她产业,都会附赠擅长精打细算的管家。至于野心,六妹就更没有了,否则也不会是御史台最喜欢弹劾的对象。可是,杨少监非常努力地将六妹的动机往三哥那边依靠,认为六妹大胆开采岭南香山铜矿,是为了补贴给三哥。其实,三哥也不差钱,单看三哥送出去的管家就知道,比起杨少监这个半吊子,皆是风云人物。”李纯简笑嘻嘻。
“那就是没有证据。”贺清笳呢喃道。
“因此,杨少监又给六妹安了另外一个动机,叫作任意妄为。六妹养面首,进出平康坊,常常在府里举办宴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小表舅,这样看来,确实是任意妄为。然而,六妹吃喝玩乐什么都有限度,不会触犯阿耶的逆鳞,更不会让御史台抓到犯罪把柄。”李纯简沉声道,尔后皱起眉头,陷入深思。
不知为何,李纯简觉得,任意妄为这四个字,无法轻易忽略。
可是,他暂时想不出任何玄机。也都怪李纯簌平日里太任意妄为,以致于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李纯簌。
“康王殿下,我提供一个思路,你去查查,不一定对,总比坐以待毙好。”贺清笳实在困了,哈欠连连,眼泪汪汪,犹如白玉观音落泪,美得风华绝代。
“清笳,明日再说吧。”李纯简柔声道。
他伸出温暖干燥的指尖,贴在贺清笳清清凉凉的唇瓣上,然后打横抱起,送到卧房,安置在床榻上,掖了掖薄被,动作一气呵成,最后转身离开。
李纯筝最失败的地方,就是妒忌心过强,机关算尽也得将李纯簌踩在脚底。可惜,李纯簌是什么性子,即便零落为泥土,也是含有暗香的。
因此,李纯简为李纯簌操心也是瞎操心。
李纯簌若是落难,大把人会怜爱她。
第二天清晨,贺清笳睡了懒觉,她起床的时候,李纯简恰巧从大明宫上完早朝回来吃饭补觉。没有看到往常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李纯简也不恼,干脆摇摇晃晃地寻觅贺清笳,来个拥抱,再回到自己的卧房睡觉。
然而,篮羽告诉他,杨少监到访。
李纯简顿住脚步,眸光刹那间变得冰冷凌厉,待转过身子,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踱步去了铺头,接待杨少监。
“杨少监,吃早餐没?”李纯简笑眯眯。
“康王殿下,吃过了,不饿。”杨少监拱手作揖道。
吃过是假,不饿是真。杨少监有事禀报,比吃早餐紧急。
“本王还没用过早膳,麻烦杨少监等一等,毕竟民以食为天,万一本王因为错失一顿早膳而晕倒过去,那就只能禀报阿耶,另请高明了。”李纯简故意拖慢了调子,一字一顿。
杨少监听后,低着脑袋,简直拿李纯简没有办法。
新城公主交代过杨少监,李纯简是目前执掌少府监的最佳人选,因为李纯简足够吊儿郎当,不会将少府监当一回事。否则,换作别人,掌握了少府监,就不会吐出来。到那个时候,少府监会大换血,杨少监未必做得了少监。
于是,李纯简趴在八仙桌上,安静等待着早膳。
贺清笳是知晓李纯简想要刻意刁难杨少监,却懒得配合,快速煮了羊肉汤饼,尔后搭配六款酱菜,即酱黄瓜、酱萝卜、酱豌豆、酱藕片、酱香椿、酱银条。
李纯简只能慢悠悠地砸吧羊肉汤饼,将这些酱菜品尝一遍又一遍。
一顿早膳,愣是被李纯简吃出了一炷香时间。
杨少监等得不耐烦,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
“杨少监,还有多余的羊肉汤饼,本王分给你。”李纯简笑得格外纯良无害,桃花眼底一片清澈、清明、清亮。
杨少监原本打算摇头的,思量片刻,认为一碗羊肉汤饼不会耽搁太多时间,便接受了李纯简的好意,省得李纯简又玩出新花样。
“篮羽,去给杨少监端一碗羊肉汤饼!”李纯简笑呵呵。
贺清笳听后,浅淡一笑,气度清华,尔后忙着尚未完成的订单,看破不说破。李纯简这是铁了心,今天都不想听杨少监的汇报,必定捉弄到底。
果然,杨少监迅速吃完羊肉汤饼,突然感到腹痛,还忍不住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自然是脸颊涨得通红,立即跑了茅厕。
可惜,跑了一次又一次,杨少监差点要晕倒在茅厕里头。
后来,李纯简假装看不下去了,吩咐篮羽背着杨少监去找大夫。可怜的杨少监,经不起路上颠簸,噗嗤了一会儿,闹出大笑话,病殃殃了几日都不敢见人。
第213章 庶民
岭南香山铜矿案子,不能拖延太久。
杨少监到底要硬着头皮,登门怨歌行,心有余悸,双腿打颤。
“康王殿下,已有确凿证据,可以排除新城公主的嫌疑。”杨少监出门之前特意熏染了长安城近来流行的花间香,深深作揖,不想抬头。
如果不是蒙面太娘里娘气,杨少监恨不得蒙面。
“说来听听。”李纯简半眯着眸子,笑呵呵。
“丁邺虽然死了,但是他的未婚妻还活着,只是一直被我们遗漏了。他的未婚妻说,丁邺与新城公主结过一次怨,恐怕新城公主自个儿都不知道。丁邺为了拓展生意,从西域搞到一批稀奇玩意儿,本来打算运到长安大卖,途中与新城公主的画船相撞,货物全部进水,丁邺损失了一大笔银钱,背地里骂了新城公主许多次。”杨少监说起正事,兴致勃勃,暂时忘记了那段将会伴随他终生的尴尬回忆。
“哦,第一次听说四姐被骂,倒像是自导自演的。阿耶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太过完美的假人,看着反而不够亲切。”李纯简把玩着越州茶碗,笑嘻嘻。
“康王殿下,是不是对新城公主有什么误会。”杨少监深思许久,字斟句酌。
“误会?杨少监,长安娘子没有一个是简单的。”李纯简忽然邪魅一笑。
这句话,不是李纯简第一个认为的,也不会是李纯简最后一个以为的。杨少监听后,似懂非懂,觉得疑惑,无从辩驳。
“杨少监,辛苦你再查探一下。如果四姐摆脱了嫌疑,那么剩下的嫌疑只有六妹。本王或许与六妹关系更好一点,可是六妹和三哥才是亲兄妹,本王犯不着为了六妹剖心剖肺。”李纯简站起身子,轻拍了杨少监的肩膀。
李纯简的言外之意是,杨少监得罪了新城公主,也只是一个新城公主,李纯简既然不站宜城公主这边,自然也不会支持新城公主。可是,杨少监得罪了宜城公主,就相当于得罪了瑞王,杨少监日后想要混少府监,就必须牢牢抱住新城公主的大腿。然而,新城公主已经有了驸马即白鹿书院院长杨行策,杨少监即便甘愿当新城公主的秘密情人,也不一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况且,杨少监有自己的傲气,不愿意牺牲身体。
这些深层次的东西,杨少监未必咂摸得出来,只要有所疑虑即可。
于是,杨少监连续数日都在外奔波,不再打扰李纯简。
李纯简乐得自在,又开始陪着贺清笳经营怨歌行。那团扇图样,画得活泼生动。这契约拟定,写得龙飞凤舞,还有闲情逸致地替贺清笳端茶送水、揉肩捶腿,看得绿筠暗自翻白眼。
李家皇室,为了追求心爱之人,可以不要脸到什么程度呢。
当后院那盆被李纯简嫌弃的蝴蝶花含苞欲放之际,杨行监再度拜访,凑巧贺清笳煮了桃夭茶,做了桂花糕,可以分给杨行监一点,倒是教李纯简心底暗自不大爽快。
“杨少监,这么快又找到证据了。”李纯简摆出嬉皮笑脸的模样。
“找到丁邺的日志。丁邺提及过,他有一次重阳节,在长安与那位持着朱柄绢面画牡丹团扇的公主短暂会面一次,公主还赠给他一匣子菊花糕,据说用的是菊花名贵品种,分别有雪珠红梅、凤凰振羽、西湖柳月、鬃掸佛尘。我追查过当日两位公主的行踪。新城公主一大清早就听说高贵妃生病了,匆匆进入大明宫,就没有出来过。高贵妃的病,也有御医为证。而宜城公主,陪着陛下和方贵妃吃了一顿午膳,就回到公主府里,采买一批菊花名贵品种,大办菊花宴,笙歌曼舞、美酒佳肴,一直玩乐到深夜。”杨少监拱手作揖,不卑不亢。
杨少监自认为,这次不是他向着新城公主,而是证据倾向于新城公主。
他虽然有些畏惧瑞王的实力,可是他有铮铮铁骨,相信大夏盛世的世道。
“杨少监,日志一定是真的吗?”李纯简揉了揉额头。
李纯简此刻挂念起管公明的好。管公明办案,就从来不必他多动脑子,扫一眼结果即可。至于杨少监,时时刻刻被所谓的证据牵着鼻子走,难怪也只能在少府监混日子。
“字迹是丁邺,应当不会有错。”杨少监脱口而出。
“杨少监,再查查吧。”李纯简摆摆手,露出不耐烦之色。
丁邺的字迹,很难模仿吗?李纯简非常自信,只要他研究一两天,就可以临摹出来,保证外行人看不出来门道。当然,若是碰上书法大家,总能从一个人的字迹挖掘出灵魂,他就忽悠不下去了。
不过,李纯简懒得纠结丁邺的字迹。新城公主李纯筝若是早有预谋,丁邺留下一本日志,必定是千真万确的。
“康王殿下,这个案子,是不是拖得太久了?”杨少监犹犹豫豫地道。
“涉及两位公主,必须谨慎,本王还想过快活日子呢。”李纯简慵懒一笑。
杨少监知晓,李纯简说得在理,只能退下。
哎,到底还需要多少证据,才可以证明其中一位公主是无辜的。出了怨歌行的一瞬间,杨少监对于岭南香山铜矿案子好像没有了兴趣。
“康王殿下,我有一个想法,是近来形成的,也不一定对,说出来给你听听。其实,宜城公主被岭南香山铜矿案子盯上了,也不会非常凄惨。夏太宗为了暂时保全瑞王和方贵妃,可以寻个错处,先将宜城公主贬为庶民,再惩治宜城公主府上下。而且,按照夏太宗如此疼爱宜城公主的性子,一招偷龙转凤,安排宜城公主假死,再将宜城公主送出大夏避风头。或许,宜城公主在西域,锦衣玉食地供养着,没有御史台时不时发疯般的弹劾,更加逍遥自在。那么,这样的结局,新城公主是绝对不想看到的。新城公主是盼着,宜城公主一旦被贬为庶民,就永无翻身之日。”贺清笳说了一大通话,顿感口干舌燥,被李纯简投喂了一碗桃夭茶,眸光忽闪,神情恍惚一下。
李纯简此刻没有心情欣赏贺清笳的生动画面,被庶民二字搅乱了思绪。
第214章 身世
宜城公主李纯簌怎么会是庶民呢?
李纯簌即使被贬为庶民,在夏太宗眼底心里也是公主。那么,别说大夏,放到长安,依然无人胆敢招惹李纯簌,这是新城公主李纯筝绝对不能忍受的。
“清笳,糟糕,我们被岭南香山铜矿案子糊弄了!岭南香山铜矿案子根本不是关键,因此查不查得出来也不重要。岭南香山铜矿案子最终会牵扯出六妹的身世,六妹或许不是公主……”康王李纯简狠拍了一下八仙桌,猛然站起,眸光先是纯净尔后深邃。
这个推断,不管多么难以置信,将会是定局。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贺清笳淡淡地道。
“清笳,你是不是一早就有猜想了?”李纯简忽然问道。
“有过这样的直觉,被否决了,不太想得通畅。”贺清笳低声道。
李纯简不知,贺清笳不喜欢她这样努力解释,她本来可以只是轻微点头的,可是她大概害怕被李纯简误会了。
“确实不可思议。”李纯简缓缓坐下来,无奈叹道。
“康王殿下,有两个法子。一个顺其自然,最坏的结果是宜城公主被迫离开长安,留下来的新城公主自认为赢了,其实输得一塌糊涂,遭到夏太宗、瑞王、方贵妃的厌恶。新城公主大概忘了,宜城公主之所以如此受宠,是因为方贵妃比高贵妃更得夏太宗的宠爱。另一个主动出击……”贺清笳说着说着,顿感疲惫,揉了揉额角。
“清笳,顺其自然吧。”李纯简突然打断贺清笳的话语。
方贵妃出生于富贵人家,双亲死在战乱。她非常懂得分寸,将夏太宗当作唯一的依靠,不附和任何世家。
谢皇后瞧不上她的做派,高贵妃以为她痴傻。
李纯简却认为,斗到最后,无论是什么结果,方贵妃都可以拿到一份体面,来自夏太宗的遗诏。
所谓遗诏,就是要父慈子孝,这是新帝登基必须完成的。
“康王殿下,不听一听吗?”贺清笳漫不经心地问道。
“第二个,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六妹,但是存在风险。二哥稳坐太子之位,三哥则是养精蓄锐,有四姐这个众矢之的,我没必要过早暴露自己。”李纯简沉声道,一瞬不瞬地盯着贺清笳。
他要争取帝位,就不可能是良善之辈。
可是,他此刻极其想要了解贺清笳的态度。
贺清笳若是对此露出半点鄙夷之色,他或许会动摇,毕竟贺清笳极少情绪化,而李纯簌是绿筠的好友,贺清笳抑或为李纯簌考虑。
可惜,贺清笳冷情冷性,眸光如秋水般明净。
不知为何,李纯简又十分矛盾地感到一丁点失望。贺清笳永远都这样冷静、自信、理智么。
“康王殿下,那就等杨少监的新消息。丁邺这个人物,新城公主估计找得很辛苦,不知这其中是否有杨行策的功劳。”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杨行策?”李纯简喃喃道,邪魅一笑。
弘农杨氏,是想当第一世家想疯了吧。
果然,三天后,杨少监匆匆赶来,脸色格外沉重。
李纯简刚刚画了图样,写了契约,待送走了客人,才去接待杨少监,吩咐篮羽直接在外头买了蒙顶仙山石芽茶、桂花糖新蒸栗粉糕,准备长谈。
“康王殿下,这次不会有错,宜城公主必定是岭南香山铜矿的公主。”杨少监压低嗓音,控制不住喜悦。
他找到的证据太劲爆,足以摧毁李纯簌,影响到瑞王李纯笷,连方贵妃也搭上。这样,他就不用担心,李纯笷的报复。
“为什么?”李纯简小口品尝蒙顶仙山石芽茶,眉头紧锁。
“康王殿下,容我慢慢禀报,这还得从丁邺的身世说起。丁邺的外祖父,是当年岭南节度使安化成部下猛将。当时,陛下打下大夏江山,唯有偏远地区暂时无暇顾及,便采取谋士的建议,提出怀柔政策,即各地节度使要是愿意归降,仍然是节度使,考察三年,送质子入大明宫。大部分节度使提出各种讨价还价的方案,最终达成了一致协议。唯独安化成,死活不肯投降,还扬言陛下的军队若是敢来,直接打死,然后剥皮拆骨剁肉喂野狗。”杨少监有些口干舌燥,犹豫再三,还是颤抖着手,就着蒙顶仙山石芽茶,润了一下唇瓣,却不敢吞进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