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凛补充道:“这位大娘,是我师弟的生母。”
“那又如何。”庄明音神情漠然,“自己说了什么话,便该如何负责,除非——”
她眸色更冷,忽然反应过来:“这谣言本就是从你师弟之口传出来的?”
君凛打断她:“其实也并非谣言。丹朱与长留的婚事,本就应当作罢。”
院内顿时因为君凛的话而陷入死寂,所有浣衣女皆俯首于地面,瑟瑟发抖着不敢抬头。这消息……根本不是她们应当听得的。
庄明音怒极反笑,一字一顿地问道:“怎么?你还真对那女冠情根深种?”
君凛丝毫没有迟疑:“是。”
温眠:?这又是拿她当幌子要搞什么名堂?人都死了,还不叫她安宁。
就连鬼面都忍不住侧头看向温眠,奈何温眠脸上如今也覆着面具,他并无法知晓温眠的反应如何。
“但取消婚约,是另外的原因。”君凛在下仆的搀扶下缓步走近,行走之间连说话都有些吃力,“所以……我希望由你来主动提起取消婚约。”
他说罢掀开自己的衣袖,示意庄明音看。
这一看,便叫庄明音倒吸口冷气。
她像是从未见过那般景象,惊得怒气尽消:“这是……”
温眠站在最远处的墙角阴影中,自然瞧不见那头的情况,但也感觉得到鬼面身形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惊住。
[怎么了?]温眠小弧度地抬手比划。
鬼面朝她做了个噤声动作,摇摇头,将她藏得更加严实。
君凛的语调平静又疲惫:“我们回去再细谈,如今……你可愿给这个面子?”
庄明音这次沉默良久,才道:“可以,但这算是长留欠丹朱庭的人情!待到回去之后,我便会放出取消婚约的消息,同时,你也要将你如今的情况公之于众,叫旁人不至于看我丹朱的笑话。”
她冷道:“是我主动取消婚约,是我不愿!你们可记清楚了?”
叶风和听得都有些动怒:“明音姑娘,蔻裙四儿尔二伍九伊丝企整理之后上传欢迎来玩我师兄都这样了,你又何必落井下石?”
“风和。”君凛侧眸打断他的话。
他转而对庄明音苦笑道:“便按明音你说的算吧,待到回长留,我会禀告给师尊。”
庄明音终于满意,正欲将武器悉数收回,却听院外江中蓦地传出巨响,魔怪嘶吼震耳欲聋地传来!
她身侧的清年面色骤变:“糟了,今日返潮,将黓海中的魔怪带进来了!”
温眠反应极快,连忙凑近鬼面耳边迅速道:“快将爪子都收起来。”
鬼面很是听话,瞬间两只利爪变回人手,周身的古怪气息悉数敛住。
魔怪作乱可是西岸的大事,庄明音哪里还顾得上君凛和妖族的事,二话不说便御剑而起,朝着江中心已然探出密密麻麻口腔的怪物飞驰而去。
叶风和迟疑地看向君凛:“师兄……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君凛短促笑了声:“那是丹朱的家事,我们如何插手?更何况,你师兄现在的状况也帮不上忙。”
叶风和有些纳闷地挠头:“倒也是巧,那魔怪怎的恰好就趁今日来袭了?”
君凛听后脸上笑容一滞,斜斜朝着他睨过来,却是转移话题道:“你先帮忙疏散人群。我即刻升起防御屏障,你先送她们回家去,切记告知勿要往江中望。”
“对对。”叶风和反应过来,扶起叶家妇人后,便去引着院内惊惧莫言的女子们出去,直到走至鬼面身前时,他才有了一丝犹疑。
“这位是……”
叶家妇人忙迎上来,不知是刻意还是碰巧,身形刚好挡住鬼面手臂上被寒冰割出的伤口。
“他们是江对面的邻居,这次过来帮忙的。”叶家妇人解释道。
叶风和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疑有他,同样引着两人往外走去。
在这个过程中,君凛一直处于兴致缺缺的状态,根本没有朝温眠这边瞧过半眼。
直到鬼面牵着温眠掠过他身边,外边作战的威压骤然传来,劲风刹那掀开君凛的衣袖,露出半点手臂出来。
直到这时,温眠才知晓庄明音到底为何那般惊诧。
只见那半块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漆黑腐烂的窟窿,阵阵魔气不住弥散开来,且那血肉之下仿佛有活物,在外边火焰剑光中的照映下,仿佛颗颗藏在肉中咕噜打转的眼珠。
温眠光是瞥了一眼,都觉得浑身血液几乎凝住。
她匆匆收回视线,正欲踏出门槛,可手腕猛地又被君凛粗鲁拉回。
君凛低头冷淡地注视着她,眸中也仿若藏匿着紫电,暗自作势要发起攻击。
“你看到了什么?”君凛语气轻柔地开口,说着便要来摘温眠脸上的面具。
绝对,不可以让他摘下面具。
温眠遍体生寒,咬牙便要再度以灵火发起攻击。可在抬手瞬间她又犹豫了。
——君凛不若庄明音,他是见过温眠的灵火的,若是擅自攻击,肯定很快就会被对方发现端倪。
正当她进退两难时,另一只手凭空伸出,牢牢锢在君凛腕间,不由分说地止住他试图揭下面具的动作。
鬼面再度上前将温眠与君凛隔开,不畏不惧地与其对视。
风骤起,眼看又是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第12章 西行无故(五)
正如温眠前世曾说,君凛此人极为要面子,决不肯在不相干的人跟前落半点弱势。若是叫旁人见着他狼狈落魄的一面,斩草除根都是正常的事。
在前世居于后峰时,温眠也曾撞见过君凛受重伤的时候。
那次应是传送阵出状况,在君凛回仙门时,竟然将他传送至后峰温眠的院前。
温眠夜间受惊而起,打开门便见君凛浑身是血地倒在门口。
她当时权衡利弊,甚至对昏迷的君凛起了一瞬杀心,可再想到就算杀了君凛,她也没命逃出长留,便还是学着书中贤惠妻子的做派,替他包扎完好。
本以为自己算对君凛救命之恩,可能从他那处讨点好,不料君凛醒来之后便扼住温眠的颈项,差点直接勒死她。
那双隐隐含紫的眼眸第一次那般凑近,逼视她许久,直到温眠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君凛才手指微松,句话不说便迅速离开。
只剩温眠跌在床边剧烈咳嗽,心中不住暗骂,早知道就不救这不是人的东西了。
·
而如今,她便是这里心底最为清楚的——君凛想杀她。
他可以主动将自己的弱势展现给同为继承人的庄明音看,但绝不允许凡民堪破他的软肋。
不得不说,仙门修士容易破防这点,还真放之四海而皆准。
“做什么?”君凛紧盯着握在自己腕间的手,脸上浅笑骤然消失。
随即他看向鬼面,眼中隐约透露着寒意。
叶家妇人见势不妙,鼓起勇气凑过来,柔顺地跪伏在君凛面前。
“贵人殿下,请您明鉴。这两位是住在对面的残疾兄妹,哥哥口不能言,妹妹又目不能视,并非有意对贵人不敬。”
“目不能视?”君凛轻声重复,从鬼面的禁锢中抽出手来。
叶家妇人头都不敢抬:“是。”一边说还一边侧面朝温眠飞速翻着十几个眼色。
温眠:“…………”
她无语片刻,顺从地缓缓抬起双手来,迷茫地在半空摸索,最后被鬼面有模有样地将手握于掌心。
两人现在装得简直天衣无缝。
叶家妇人暗自心头落定,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些:“叶三,你可还记得?对面那户庭院在你幼年时起了大火,这两兄妹便是在那时落下病根,连面容都皆毁去。”
叶风和刚刚护送完别的浣衣女们,进门便听见阿娘唤他,懵逼半晌又冥思苦想片刻,才恍然地一拍大腿:“对对!我记得当时我被火势吓住,病了好久。”
有叶风和开口作证,君凛终于相信叶家妇人的话。
他面上神色缓和,像是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般,又和颜悦色对叶风和道:“既然如此,风和你便送他们先回去罢。”
叶家妇人忙又道:“贵人,今日您救我性命,此事请交予我来办。”
叶风和听后紧皱起眉:“阿娘,外边很危险,你如何——”
他话未说完便被叶家妇人打断:“我有你送的法宝,怕什么!贵人,叶三行事笨拙,但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他一定拼尽全力为您效劳,还请您不嫌弃……将他留在您身边。”
叶风和瞬时插话进来:“我自然是愿意为师兄出生入死的!先前去息壤的秘境,我还差点死在里边,全靠师兄救了我!”
君凛无奈敲敲他的脑门,俨然一副溺爱幼弟的模样:“风和,这些不必说给大娘听。”
叶家妇人自是更加感激,作势便要叩首,被君凛赶紧扶起来。
温眠一边冷眼瞧着君凛装模作样,一边又有些震惊。
看来今生改变的事情诸多,已经和前世截然不同。
前世分明是君凛作梗,使得叶风和命丧息壤,今生竟然又是他将叶风和救下来。
罢了,这些事情本也与她无关。
她只觉得站在君凛旁边就浑身难受。
那边叶家妇人再三感激君凛后,这才一步一回头地与他们告别,转而拉过温眠和鬼面的手,朝着门外走去。
应是君凛在院子前设置防御屏障的缘故,方才在里边,温眠并未感受到外界战场如何激烈,只偶尔有二三声爆炸传入院内。
但等到踏出门槛,他们几乎要被惨厉的嘶吼音浪掀翻。
两侧房屋被防御屏障好好地包裹其间,各家各户都紧锁门窗,不敢探头来看。
可没有任何防护的街道就遭了殃,石桥早已被海怪破坏断裂,原本供浣衣女洗衣的堤岸也成废墟,两渚草木俱被火焰燎燎,小贩的摊位化作齑粉。
丹朱庭又有许多人前来相助,以剑阵围攻海怪,因此江水中全是鲜血翻滚,天地宛若猩红炼狱。
温眠还从未见过这般惨烈场景,忙将那叶护身用的芦苇从腰间取出,递给叶家妇人。
妇人见后怔忪片刻,才抬手去摸摸温眠的头发:“好孩子。”
“阿姊。”温眠学着浣衣女子们唤她。
妇人听得失笑:“你怎么叫我阿姊?你都还是个孩子哪,他没教过你称呼礼数?”
说罢两人的目光齐齐朝鬼面瞧去,鬼面猝不及防,慌忙摇头摆手。
温眠心道,这人本身就是异族,自己都不懂得人族礼数,如何来教她?倒是妇人错怪他。
“唤我叶大娘就行。”叶家妇人又道。
她接过温眠手中的芦苇叶,这法宝认过主,只有在叶大娘手中才会起变化,刹那幻化作一蓬宽大蓑衣。
温眠见状道:“你不必送我们,快回去吧。”
叶大娘只当不闻,执拗将蓑衣笼罩在三人头顶。
烈焰热浪顷刻消散,三人若躲在避风港中,终于得到片刻安宁。
出乎意料的是,叶大娘紧紧攥住两人的手腕,并非带着他们试图过江,而是扭身躲进拐角,朝着村落极偏远的荒置港口奔去。
“这是去哪儿?”温眠不禁开口。
叶大娘毕竟是普通人,跑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回答道:“你们……不能待在这里了,西岸是丹朱庭管辖范围,叶三可帮不上你们。”
“明音殿下虽现在无心追究方才的事情,但等到击杀海怪,她定会对你们秋后算账。所以……你们得趁这个机会赶紧走。”
温眠尚有疑虑:“那你……”
叶大娘侧头冲她笑道:“我有叶三护着我,不怕。啊,到了。”
她仰头在夜幕中远眺,而后松开两人手腕,率先从蓑衣下奔出。
只见她来到海岸后迅速从沙滩下拾出一条麻绳,奋力扛在肩上朝前跌撞拉动。
鬼面见状亦是上前,从她手中接过绳索便往岸上拉。有妖族的体力天赋在,他行动得轻松,很快就让温眠看清楚,他拉至岸边的竟是一条藏匿于礁石后的小船。
叶大娘快速对温眠嘱咐道:“船上有饮水吃食,不多,但你们既然是修士,应当能支撑许久。”
她推推温眠,催促她往前走:“快走吧,不管去哪里,不要再回西岸。”
“可是——”温眠挣扎着回身,坚持道,“我这不就又欠下你恩情?”
叶大娘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的逻辑——
她将芦苇护在温眠头顶,因此温眠便在院中时替她顶罪;如今她要送温眠出海离开,在对方看来,便是又欠下恩情,却无法偿还。
叶大娘哈哈大笑起来:“这算什么恩情呀?”
温眠歪歪头,反驳得认真:“你帮了我,如何不算?”
叶大娘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捏捏温眠严肃的脸蛋道:“我是瞧你好看,喜欢你,这才想帮你,不算什么恩不恩的,听话啊。”
温眠便又搞不明白了。
她帮便是帮了,结下的因果已然是事实,既然有“恩”的因,便自然应当有她“报恩”的果。这跟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再想想从前她救下殷玄烛后,对方亦是想用礼物作为回报,如此一来两人不欠因果,殷玄烛若要修行,待到突破那日才不会受心魔制约。
难不成因为喜欢,就可以无视因果天道,不必回报了么?
那喜欢对方的那个人多亏啊。
叶大娘见她眼神懵懂,便知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只再度催促:“快走吧,别误了时间。”
温眠被她推动着往前走,实在无法,只能勉力回头承诺道:“我定会!报答你的!”
“好好。”叶大娘敷衍应道,亲手将她推至鬼面的身侧。
“走吧走吧。”她匆匆摆手。
鬼面却在此时突然抬手,对温眠比划些什么。
温眠亦是恍然大悟,扭头问道:“叶大娘,你为何要在此处藏一艘船?”
叶大娘怔了怔,这才明白过来是鬼面提醒了温眠问及此事。她其实并不想对两人多说实情,可看着温眠那双在沉沉夜色中都仿佛生辉的眼眸,她又觉得……无法欺骗隐瞒过去。
“确实是……有人命我将关于长留山的传闻散播开的。”她最后回道。
“我害怕传言会引来杀身之祸,因此随时备好船准备逃生。”叶大娘躲闪似的垂下眼去,又局促地笑道,“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如今有贵人保我,我不会有事,这船自然是用不上。”
她说着说着,声线带上丝哽咽,根本不敢去看温眠坦荡无暇的双眸:“孩子,大娘……不是个好人,你不要报答我,就当……就当我是赎罪吧。”
夜风从黑暗无光的海面拂来,温眠一时有些茫然。
她对这世间的感知十分单一,秋涵雅、君凛、庄明音,在她看来便是恶;殷玄烛、鬼面还有叶大娘,在她看来就是善。可如今听叶大娘一席话,又叫她不甚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