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天道规则,你必须偿还因果,否则渡劫登阶必会遇到大难。”温眠快速道,“所以,如果你知晓如何能使失控的妖族恢复神智,你务必得告诉我。”
只有让鬼面尽快清醒过来,刑夙月才能有一线生机。
“你说这个啊。”符婴像是松了口气,“若是这就能偿还因果,我当然愿意啦。”
“快说!”温眠耐心告罄。
符婴撇撇嘴,乖乖道:“你以为人族为何这般忌惮妖族?自然是因为他们的心脉,可以靠人血来维持稳定运转。”
“刑云宫驻守在夙野荒原的边疆,便是为了防止妖族猎杀人族来延缓发狂。”
人血。温眠下意识抬手触上自己的颈项。
“这酒肆的条例只说允许同类相食,也不知晓非同族是否会有什么影响。”温眠低声说着,将几近陷入昏迷的鬼面放置到自己腿上。
符婴不再管她,伸腿坐在入口处往下看茫茫人潮,依稀还能辨认出刑云宫的金龙纹衣物来。
忽然间她瞧见一只血淋淋的手挣扎着从人海中探出,随即显露出的是刑夙月皱眉急促呼吸的面庞。
符婴很是新奇地挑了挑眉。
她还从未见过刑夙月这般模样。两人自从不幸搭伙接下这个任务,路上向来都是刑夙月居高临下地数落她,那出身优渥的刑家二小姐何曾这般狼狈过?
她身后的温眠只知晓刑云宫与鸦津渡向来不合,但这两家岂止是“不合”这种程度。
世家之间的血海深仇不足为外人道,若不是现如今她必须靠接任务来维持鸦津渡的仙门排行,她今生今世都不会想和刑云宫打交道。
刑夙月虽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毕竟是刑王的亲生女儿,折在这里……说不定还能重挫刑云宫的威望。
不过——
“若是她开口朝我求助,我或许会救她一命。”符婴施施然想着。
她好心情地朝着刑夙月挥了挥手,像是在朝她打招呼。
可出乎意料的是,刑夙月只淡淡看她一眼,并未流露出任何祈求的神情,最后她挪开视线,很快又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她分明是因救人才落到这个地步,可她并未质疑为何温眠没有来救她,也并未期待符婴会伸出援手。
她看似什么都不祈求,说到底,其实是什么都不入她的眼罢了。
符婴咬牙切齿地想。
“所以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高高在上。”符婴脸上笑容消失,恨恨道。
她不再多想,心一横便跃下二楼。
在往下坠落的时候,符婴往上探出手去,宽大袖口内倏地探出几条青蛇,飞快以尖牙狠狠咬住入口的地板,令她悬挂在人群之上。
而后她以右手往人海中用力一捞,精准将灰头土脸的刑夙月整个捞上来。
“你欠我。”符婴用力收手,将呼吸微弱的刑夙月拉近至面前。
“你欠我的,小月亮。等到以后我们两家开战,你可得死在我手里才行。”她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冰凉地锁定在面前的女冠身上。
而在二楼,温眠已经唤醒了鬼面。
她微微俯身,将长发悉数拨至另一侧,露出修长细瘦的颈项来。那处锋利的伤口还在流血,衬得她的皮肤更是白皙似月。
“符婴说,只有人血才能让你恢复。”温眠试图将他扶起来,“阿烛,我们都不要死在这里,好吗?”
鬼面似在挣扎,他颤抖着手比划道:[我就是因为这样,因为这样……才不想和你走得太近——]
温眠这次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没关系。”
“没关系,阿烛。这是我心甘情愿,就当是偿还你渡灵气给我的恩情好了。”温眠说得理所当然。
可这话听在鬼面耳中,就完全不是滋味。
只是恩情吗?
当初邀请他一起前往西域,也是因为恩情吗?
那若是偿还恩情后,她是否还愿意自己留在她身边呢?
鬼面心中又苦又涩,终究是听从她的话,勉力撑起身体来。
“你不是不愿我们看到你的面容么?别担心,我不会看你。”温眠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还在安抚着他。
鬼面自她说完“恩情”之后便一直保持沉默,只侧身缓缓凑近温眠脖颈。
两人身体靠近,交颈而坐,像是在进行一个拥抱。
他终于摘下面具。
温眠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只低垂着眼睛,双眸丝毫未朝鬼面的方向瞥来。
因此她也不曾看见那双湛蓝玄黑的异色双眸,正湿漉漉地注视着她。
殷玄烛失落地发出声叹息,随后颤抖着唇,虔诚又温柔地朝着伤口覆了过去。
第20章 赫兰诡事(七)
妖族在失控状态下有着嗜血的本能, 就算殷玄烛不愿伤害温眠,可在触及到血液的瞬间,他便再抑制不住自己的渴求, 搂在温眠腰间的双手亦是越揽越紧,几乎要将怀中人拦腰折断。
温眠在他的禁锢中蹙着眉仰头, 忍不住轻微颤抖起来。
血液从体内流逝的感觉很像风声,窸窣而过便带走身上的温度,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一寸一寸凉下去。
这就像是一场献祭, 生命力源源不断从温眠身上流失,复又淌转到殷玄烛身上。
温眠抬手按住殷玄烛的肩膀, 试图以此唤醒对方,立即感知到手底下的身躯正在渐渐恢复, 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但再这样下去, 死的人可能就会是她了。
温眠脸色苍白, 努力转动眼珠, 想要去向符婴求救,这才看见二楼入口处那几条咬着地板的青蛇,方才还坐在旁边的符婴哪里还看得见踪影。
“阿烛……”温眠只好沙哑着声线, 勉力唤道。
这一声仿佛惊雷在殷玄烛耳畔响起,他骤然回神,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连忙从温眠颈侧离开, 慌张地覆盖上面具,可口中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像是无时不刻在控诉着他的罪证。
殷玄烛咬紧牙关,眼前飞快闪过久远记忆中见到的发狂妖族。
……他从未这么厌憎自己过, 可修行妖族心脉本又是他自己的选择。
而温眠只觉得松了口气,她从缺氧的禁锢中被解救出来, 如今剧烈喘息着捂住颈侧,只来得及用余光,看见了殷玄烛因沾着血而变得殷红的嘴唇。
等到她缓过神来时,那张鬼面面具已经又将对方的整张脸藏匿起来。
温眠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因此只能艰难开口问道:“你好些了吗?”
可鬼面低垂着头,像是沉浸在某些冰凉黏稠的情绪中,并未对她的话做出反应。
温眠还欲再问,却在此时听到符婴的怒吼声——
“你们好了没!想想办法!”
那声音就从入口附近传来,鬼面扶起温眠过去,这才发现符婴正揽着已然陷入昏迷的刑夙月,危危悬挂在蛇尾处,仰头气急败坏地朝他们看过来。
一楼的城民们已经有好些人发现了头顶上的符婴,正在试图伸手去抓她的脚。
符婴暴躁不已,挣扎着踢开他们,动作间便带动着几条青蛇在半空中荡秋千似的摇晃。那些蛇牙艰难地钉在木质地板上,左右滑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
“快拉我们上去,坚持不住了!”
鬼面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便握住青蛇的七寸,宛若逮着绳索般往上提。
这动作看得符婴格外心疼,第一次声音里有了颤音:“你轻点抓它们啊!”
而就在她带着刑夙月往上升时,酒肆内蓦地传来“咚”的声响,刹那天旋地转,整个酒肆都翻倒过来!
温眠眼前一花,蓦地感觉身体失重,朝着下方摔去,再度睁眼已经是平躺在二楼的天花板上,那个不知符婴从何处寻来的铁盖正冲着她面部砸下来。
她惊得深深吸气,连忙侧身要躲,好在鬼面从旁边探手而出,稳稳将那个铁盖接在手中。
温眠惊魂未定,现在才有时间好好打量周遭剧变的环境。
如今整个酒肆就像是个翻滚颠倒的骰子,他们脚下是二楼的天花板,仰头往上看到的却是一楼与二楼的入口处。
符婴和刑夙月现在倒是不用人帮忙了,直接因为重力而在天花板上摔成一团,几条青蛇功成身退,疲惫地缩回符婴袖中。
反倒是那道入口如今被同样坠落的城民身躯堵住,没一人能通过入口抵达二楼,竟令二楼形成个密室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符婴剧烈咳嗽着起身,撑着腰喃喃道,“真是邪了门了。”
温眠却是隐约有了答案。
她在说服鬼面吸食她的血液前,便想过这个问题——酒肆只允许同类相食,但妖族和人族本就不是同类,那么鬼面饮下人血,到底算不算打破酒肆的条例?
这个结果便已经证实,只要是超出酒肆条例的行为,都会被视作违规。
但或许是酒肆也从未遇到过有妖食人这样的先例,方才反应了半晌,也实在找不出该如何解决此类违规,最后干脆彻底让整个空间都混乱起来。
此时刑夙月也悠悠转醒,温眠便细细将自己的推断解释给他们听,并走至二楼颠倒的窗户前,探头从缝隙去瞧外边的景象。
只见外边尚还围着不断赶来的城民,但烈日与大漠都一切正常,赫兰寺仍旧稳稳矗立,万物都未受到空间混乱的影响。
那看来这就真是羊皮纸上的条例捣的鬼,也只影响着酒肆的内部。
不过这样也好。
如今接触地面的是酒肆的三楼,并非有着入口的一楼,因此外边那些源源不断的城民至少不能再进来添乱。
温眠简直不敢想几万城民都拥挤进这个酒肆的场景。
她又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将手指从缝隙往外伸去,果真就和之前鬼面企图攻击酒肆一般,她的指尖也感受到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令她根本无法靠近窗户上的缝隙。
“羊皮纸上的条例是严格执行的,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出不去。”温眠转身回到三人中间。
刑夙月蹙着眉查看自己的伤口,声音沙哑道:“不论如何,现在一楼是暂时去不得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酒肆的二楼亦是空荡无物——也幸好这房间内空荡无物,否则按照方才的动静,他们很难说不会被杂物砸伤。
“既然一楼与二楼之间有连通的入口,那么二楼和三楼,自然也是有入口的吧。”
鬼面如今吸食人血后彻底恢复实力,五感也变得异常敏锐起来,因此很快就发现了四人脚下天花板的角落,果真存在一道暗门。
如今他们想要抵达三楼,可比之前前来二楼轻松许多。
鬼面躬身用力,轻易便将暗门拉开,四人凑近去看,却发现三楼亦是如出一辙的空旷,并无任何特别。
符婴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回一楼——”
不料这时鬼面蓦地抬手,朝着温眠快速做出个手势来。
刑夙月对两人的哑谜忍无可忍,冷冷道:“他之后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你就不能给翻译下吗?”
温眠从善而流,一边解释一边眯缝着眼睛去看鬼面示意的方向:“他说……三楼的天花板上,似乎还有道暗门。”
还有暗门?可是酒肆从外边看总共也就三层,那么三楼的暗门又是通往何处?
难不成……他们可以出去了?!
温眠猛地抬起头来,立即撞进刑夙月和符婴同样欣喜的眼眸。
好在刑夙月尚存一丝理性,迅速冷静下来:“等等。”
“如今整个酒肆都颠倒过来,三楼的暗门就算打开,也不会是外界,而是地面才对。”
符婴对此不以为然:“暗门后边是什么,不打开看看怎么知晓?你试都不试一下,难不成在这里等死?”
她说罢率先跳下去,径直走到暗门那处,想都不想便将其掀了开来。
温眠屏住呼吸看着她的动作,而后又见符婴往暗门下方探头探脑,最后抬起头朝他们笑道:“我说的果然是对的,这道门后边可别有洞天。”
刑夙月不耐:“门后边到底是什么,你直说便是。”
符婴听出她语气里的嫌弃,挑挑眉叉起腰来:“想知道就自己下来看,我偏不告诉你。”
“我果然……和你完全合不来!”刑夙月简直气极,一边说着一边同样翻身而下,铁青着脸往暗门走去。
温眠亦是试图前往三楼,不料才撑地准备起身,一阵强烈的晕眩骤然袭来,令她身形不稳便要朝下倒去。
鬼面手疾眼快地扶住她,干脆将她护在怀中同时跃下。
在他跳下去的同时,温眠忽而听见耳畔传来低低一声“对不起”。
她侧目望向鬼面,问询地朝他望去:“你说什么?”
鬼面沉默着将她放至三楼的天花板上,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温眠疑惑地眨眨眼,只当自己是听错了,便不再追究,缓步朝着两位女冠走去。
她将目光放在那扇暗门上,果真见门下边并非被封死的地面,而是条光线晦暗的隧道。在他们说话期间,还能隐约从隧道中听到回响,说明底下的空间极大,必定内藏乾坤。
鬼面伸指往隧道中探去,静止片刻后收回手:[下边有风,且风的触感与神火城内不同,因此肯定存在通往神火城外的出口。]
这可就是意外之喜了。
原本他们只期盼找到离开酒肆的方法,却是没想到……这个出口甚至有希望直接带他们逃离被赤者控制的这个地狱。
四人不再犹豫,相继跳入隧道之中,俱是嗅到空气中潮湿沉闷的霉味,看来此地已经许久不曾有人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