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松了口气,待高慕带着人走了,她才快步回到房间里。
药碗仍放在桌上,一丝热气也无,看样子已然是冷透了。
齐楹静静地靠着床柱半躺着,他的呼吸平静了些,听到执柔的脚步声时,缓缓望向她。
他没力气说话,只是轻轻对着她抬起手。
齐楹的手腕上仍绑着绳子,麻绳粗糙,如今已将他手腕磨出深深的红痕,甚至在有些地方,几乎能看见细细的血痕。
桌上放着剪子,执柔拿着剪子替他将绳子一点点剪开。
他安静地垂着眼,一言不发。
执柔从柜子里拿来药膏,替他涂在腕上。
“执柔长大了。”齐楹笑着说。
他由着执柔握着自己的手:“我不要紧的,别去惹高慕。”
高慕是阳陵翁主的人,并不是等闲人就能骗过他的。
执柔坐在床边,轻轻靠着齐楹没说话。齐楹的手指顺着她的袖口向上,摸到了她缠着白布的伤口。
他的指尖轻轻落在那层布上,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阵阵脚步声从院子外面响起,紧跟着是高慕的声音:“你们这院子那个叫却玉的侍女,翁主要传召她。”
“知道了。”执柔扶着床沿站起身。
她回头看了一眼齐楹,他也在望向她的方向。
隔墙有耳,他们俩谁也没再说话。
“拿着伞。”齐楹缓缓道。
“嗯。”
*
执柔一直没机会好好逛过这三进院,尤其是东跨院那边更是没机会踏足。
青黑色的屋脊和檐角,淅淅沥沥的雨声。这一切在执柔眼中,都显得似幻似真。
东院的规模比西院大了两倍不止,从外头看是一模一样的垂花门,进了内里便显得别有洞天了。
有廊亭有池塘,廊庑下头高高挂着纱灯。竹帘一半卷起一半放下,四个侍女都在檐下站着。院子中放了好大一口太平缸,缸里种着碗莲,圆圆的荷叶下面是几条红色的鲤鱼。
阳陵翁主过得倒还算安适。
高慕在竹帘外停下来,看得出他是这东跨院的常客,侍女们都对着他行了个常礼。
“你自己进去吧,翁主说不要人伺候。”高慕说完便对着几个侍女做了个手势,他们一起退后五步。
执柔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去。
室内的博山炉里燃着沉水香,因为下雨的缘故显得有些昏暗。
进门的贡桌上摆着一只双耳瓶,插了两根荷花在里面。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东间的矮桌后面,一手拿着古方,一手拿着香饵,看样子是在制香。
执柔行了个礼,阳陵翁主却没看她,仍在忙手里的东西。
就这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才抬起头来。
目光如水一般从执柔的脸上滑过,她笑了一下:“是你。”
“陈嬷嬷说她采买来一个漂亮女孩,刚进门就被西院的人夺去了。那时我倒还没多想,只以为是齐楹想多个人伺候。没料到,竟然是你来了。”
一年多的光景,阳陵翁主和过去也不大一样了。那时住在未央宫时,年轻的阳陵翁主像是一朵秋水仙长出的嫩芽般,娇柔又清雅。如今一年过去,她眉梢仍向上画着,却不似从前那般烂漫无忧。
“不用拘礼,坐着说话。”她点了点一旁的坐席,“想不到今日能有故人重逢,这些日子,我连个能叙旧的人都没有。”
执柔在她下首坐下,阳陵翁主看着她说:“兜兜转转,我还是嫁了他。你虽然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可这里不是长安城,也不是未央宫。薛执柔,我很好奇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翁主想听我说什么呢?”执柔眉眼温吞安宁,“翁主和我一样,从来都不是能左右自己性命的人,不论我是满怀懊悔还是伏低做小,什么都改变不了。”
阳陵翁主借着昏黄的天光打量她,执柔光洁的额头、黛色的眉毛,秋水般的眼睛一如既往。只是眼底比过去多了柔韧与澹泊。
“你和齐楹真像。”阳陵翁主笑,“我其实听说了你在长安的事。薛执柔,你和我不一样,齐楹他给你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他被困在这,完全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他才到益州时,病得快死了,哪怕如此,他仍撑着一口气与我做了交易,他拿我父亲想要的情报,来换你的消息。”
“你是女君,他一手将你推上那个位置。有人如此来爱你,你怎么能说自己和我一样呢?”阳陵翁主安静地陈述事实,语气中没有恨意,“后来你失踪了,尚令嘉反倒成了众矢之的,那时我都以为齐楹要活不成了。”
她漫不经心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我不想让他死,因为他还有没说完的东西。他这个人,心思太重,和他做交易,从来都是我输。现在我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交易?”
“什么交易?”
“与齐楹一样,我要长安的消息。兵马粮草、辎重武器,这些都可以当作交换。作为回报,我能给你出入的令牌,还可以给你银两。”她的目光落在执柔的脸上,“其实我大可不给你这些的。齐桓对你的心思始终没死,我可以要挟你,把你送到他身边去,让你再也见不到齐楹。但我不想这么做,甚至也想在我能力范围你帮你,只要你配合。”
她站起身来走到执柔面前,微微倾身与她四目相对:“只当我回报你,救过我性命的恩情。幸而是你嫁给他,要不然我只怕已经死在了长安。”
阳陵翁主不愧是安江王的女儿,当年虽然骄矜任性,如今被搓磨得久了,也生出了剔透玲珑的心思。把执柔送到齐桓面前,对她来说是两败俱伤的事。
一来她不能从执柔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而来齐桓也会定她失察之罪。
她说得体面,给自己和执柔都留了余地,因而她也自信执柔不会拒绝。
长安已经越发乱了,薛氏兄弟根本没有薛伯彦的铁腕之治,齐桓一统江山早已势在必行。谁能在这时候从龙有功,那么他日入主长安时,也能位极人臣。
阳陵翁主要给她父亲挣功名,比起拿捏齐楹,薛执柔更不易被人发觉。
执柔缓缓说:“翁主所求,执柔自然知无不言。”
见她答允,阳陵翁主眼中欣然:“如此我不会薄待你。”
她对齐楹本就没感情,她如今所求的也不过是权势二字,如此待执柔也多了些诚恳。
“陛下每旬都会召见齐楹,你要阻也是没用的。先前也有几回正赶上他病重,陛下命人把轿子抬到院门口,也得强行要他过去。”
“陛下也不是有意刁难他,大多是为了国事。先前你当女君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肯对陛下说,和我做交易时,说得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很多事齐楹心里也明白,你以后谨记这些,不要惹火上身。”
从东跨院出来时,执柔仍记得阳陵翁主说过的话。乱世中女人活得艰难,阳陵翁主何尝不是另一重自我牺牲。想到她说到的那些关于齐楹的话,一时间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垂花门前有棵石榴树,高慕正靠着树望天。执柔出来后,阳陵翁主又将他叫进去说了几句。
高慕走出门,看着执柔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路送她回了西跨院,元享正站在院子里。
“齐楹人呢?”高慕问。
“被人接走了。一刻钟前的事。”元享回答的是高慕的话,眼睛却始终落在执柔身上,“过去也有这样的事。”
这是想叫执柔安心。
高慕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行,知道了。”他一挥手,扔给执柔一块令牌。
“这是翁主给你的,好好收着,别丢了。”
阳陵翁主没告诉他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但高慕却莫名觉得她并不简单。
第58章
哪怕有元享的话在先, 执柔心中仍不安定。
此刻他们兄弟相见,哪里还会有什么兄弟之情,若真是有, 又何必将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藏在益州。齐楹服药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他的病情几次三番起起落落, 若被齐桓知道了,他必然要再加上一把火。
齐楹, 微明,齐楹, 微明。
像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线, 纠缠在了一起, 根本解不开。不光解不开,更像是要变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 把执柔完完全全地捆在里面。
如茧如缚。
元享见她坐卧不安, 给她倒了杯水。
他们的关系如今也终于算是缓和了下来,对元享而言, 大概是年龄大了, 也或许是经历得多了, 昔日那个豹子一般的少年,沉默又老成,像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了。
“你不要担心他。”元享默默说,“他是很厉害的人, 你别看轻了他。”
顿了顿,元享又开口:“他只是眼睛看不见,心从来都不盲。你若真心喜欢他, 就得相信他。”
这个道理执柔并非是不懂,只是此刻经元享的嘴说出来, 倒也有了几分叫人信服的能力。
“我信他……”她小声说。
她只是,关心则乱。
不论旁人如何看齐楹,不论他如何手眼通天、谈笑风生。执柔始终都觉得他是那个病弱又苍白的少年,天子衣冠背负在他身上太久了,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他是如此的年轻。
“他不会永远屈居人下的,你信不信?”元享靠着墙说,“赌十两,只要他活着,他就能叫你不受委屈、体面地活着。”
看着执柔的眼睛,元享一字一句:“他自己是能吃苦能受罪的性子,沾上你什么都不作数了,他最怕的事就是怕你吃苦。”
这话说得冷冰冰的,落在执柔耳中却终于难免沾了旖旎。
她在齐楹的房间中坐下。这是个不太受光的房间,背阴又有些潮湿。窗台上养了几株花草,不像是什么珍贵的品种,倒像是从门外哪里随便挖来的。
茸茸的一团,像是绣球,又像是灯笼。
元享顺着执柔的目光看去,淡淡为她解释:“方才他临走前叫我从门外挖的,要好看些的、像样些的花草。”
病榻之上,元享才替他换了衣裳,他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说:“去挖几株像样些的花花草草来,找个干净器皿装着,这屋里全是药味,别叫她待着不舒服。”
“还有灯,灯也是。”齐楹指着灯架,“多点几盏油灯。”
见执柔沉默不说话,元享想活跃一下气氛:“不过我是个粗人,挖的花草也没法子细巧,幸亏主子看不见。”
可惜他天生不是个幽默的人,执柔牵强地弯了弯唇,当作是对他这句话的回答。
这反应,多多少少叫元享有些暗自懊恼。
空气又安静下来。
一旦没了人说话,外头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传进来。
这并不是什么好的感觉,不论是风吹过树梢,还是垂花门外头有侍女走来走去,这些落在两个人的耳中,都像是炸雷般。
又不知过了多久,执柔终于问:“平日里,他都是去这么久吗?”
外头没有立日晷,时间便成了不能估量的东西。元享摇头:“过去好像没有这么久。”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补充,“许是咱们的注意力全按在这上头,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话是这么说的,元享也明显不安起来。他屡次走出房门,再走到垂花门口频频向外张望,又屡次无功而返。最后他干脆在檐下的通廊里坐下,好能第一时间听到什么动静。
执柔坐在齐楹的床沿上,锦衾连最后一丝热气儿都没了。
被面是凉的,却又不冰人,像是那男人的一只手,云朵般贴着她。
她侧卧下来,鼻端满是齐楹身上的味道。
除了药香外,还带着一种独特的气息。
丝丝缕缕,又缭绕不散。
这么不知躺了多久,突然听见一阵说话声,不是一两人能有的动静,倒像是七八人凑在一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多是官靴的声音,鼓点一般敲在人心头,执柔原本的一两分昏沉骤然烟消云散,她猛地坐直身子,又害怕这群人里有齐桓,不敢冲出门去。
这屋子方寸之地,一眼就能看到底,两侧的纱橱又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唯独衣柜能有半人高,蜷缩着身子在里头应该瞧不出端倪。
她立刻拉开门藏了进去。
这里面有齐楹的衣服,没熏香,闻着就叫人眼睛发烫。
周围一派昏暗,只有门缝处透露出一丝幽微的光。
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有些洗得有些发旧,摸起来绒绒的,像是起了一层毛边似的。
这叠衣服下面,执柔摸到了一个细长的东西,她拿出来借着昏暗的一线光看去,竟然是一把短剑。一人手臂那么长,她轻轻拔/出一点,刀锋锐利,一丝锈迹也无,当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执柔盯着这把刀看了许久,只觉得自己确实想错了齐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