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仍是笑着的,只是这个笑容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却比勾魂锁命的黑白无常还要可怕。自得知他复明那日起,她总是频频揣测着将来。而今,只觉得头上悬着的那把剑终于砍下来。许是她人在病中,头昏眼花,只觉得眼前的齐楹像极了早就过世的先帝。
一般的冷漠,一般的杀伐。
“其实,齐楹还有另一桩旧账想要和娘娘清算。”齐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了点桌面,“我的这双眼睛,还有我母后的死。”
“人人都说她是病死的,太皇太后心里该知道原委。”他莞尔,“那些药是如何混进她的饭食中去的,太皇太后为了将自己本家人扶上后位,丧良心的事做得太多太多,只怕娘娘自己都数不清了。”
他在太皇太后惊恐的目光中走向桌案,拿起一支毛笔,轻轻裹满墨汁。
这支吸饱了墨汁的笔,在齐楹指骨分明的指间一路滴着墨,被齐楹送到了太皇太后的床前。
地上墨迹斑斑,像是干涸的血渍。
“死者已矣,只要娘娘落了笔,这件事便勾销了。”他并不催促,“娘娘还是得想个清楚。”
面前的青年还是如此的年轻,像是一把藏锋的弯刀。
他有着世间最狠辣的手段,无声无息地蚕食着她手中的权利。
她不用去看这些纸上写了什么,她只知道,印盖下去的那一刻,意味着她终将向这个青年做出妥协。他没有死在烧尽春风的寒夜里,而是在风雪中重新浴火。
时间过得太久,窗外迟迟不见动静,她心中微末的一丝期盼彻底湮灭。
太皇太后终于抖着手,写下了一个锥心刺骨般的准字。
第81章
笔掉在地上, 咕噜噜地滚了两圈,声音不大,却如此清晰。
一道墨痕像是要将红色的地毯用刀割作两半。
太皇太后终于落泪, 她说:“先帝若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危害朝纲, 不知会是何等痛心疾首。”
齐楹接过这几页纸,站直了身子:“待我回到泉下, 自会向父皇请罪。”
走到门口时,太皇太后的哭声自背后传来, 她不说话, 只是一声一声地叫着先帝, 这哭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好像有无尽的酸楚与委屈。
背对着屏风, 齐楹缓缓道:“该给娘娘的尊荣不会少半分, 娘娘安心含饴弄孙吧。”
不待听她再回到,齐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难为一个老人家, 这样的事并不像想象得那般酣畅, 他心中不甚平静, 只想去门外喘上一口气。
廊庑外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唯有高高大大的乌桕树亭亭如盖,像是一把撑开的大伞。
手中那两页纸,折上又展开,他并不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只是单纯想做一件事。
太皇太后没有给过他恩情,却养了执柔那么多年,至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环境, 让她能读书懂礼。恩与仇本不该混为一谈,他也并不是想替执柔原谅她。
做这件事, 他从不会后悔。
只是心中五味杂陈。
齐楹还能记得尚存教他的那句话,还能记得他说“权谋立则国亡”时的语气。这件事,他谋划周旋,赢得并不磊落坦荡。太后唤出的一声声先帝,何尝不是在他心上划出千疮百孔。
那时他想,大概他是无颜再面见先帝了。
可他无路可走。
等待的日子遥遥无期,拖延下去更是要两败俱伤。
从幼时失明之日起,齐楹已经受到了太多太多议论,母后身故、到沦落为傀儡、被迫娶权臣之女,再到后来益州为质。桩桩件件,都是要把他往风口浪尖处推,这些年的议论听得太多太多,那些可悲的自尊一文不值。
活在世俗品评下,也不过是流落民间的轶闻传说。
齐楹照单全收。
他只怕执柔也会因此遭受污名。
百年后所有人都死了,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身外虚名不能太进心。
就好比今日忠孝双抛,哪怕随着他一起埋到地底下,也不足为惧。
想到这一重时心里才真的略略宽慰,他抬缓缓起头来。
乌桕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子。
穿着水葱一般的绿衫子,亭亭地立在那,像是一棵盛放的海棠树。
还是那般弱质纤纤的样子,整个人莹然如玉。
莫名让人联想到春日梨花上的一抔雪。
齐楹的脚步顿住了。
就这样四目相对,阳光将四周都照得撒上金粉一般。
去岁冬日里才送走的人,几个月来只仓促见了那一回,此刻骤然见到时,只觉得像是在梦中。
他适才说了很多话,在这廊庑外听得分明,执柔的那双潋滟旖旎的眼眸,安静得像是一片湖水。
从不畏惧什么的齐楹,头一次感受到了怯。
执柔一步步上前来,她抿唇拉着他的手,将他往垂花门外去拉,齐楹由着她,一路跟在她身后走到了门边。执柔松开齐楹,和他四目相对。
“想第一时间来见你,就来了。”只是她同他说得第一句话,是在解释为何会在这里等他。
执柔还是走时的样子,温柔得像是一阵轻飘飘的云。
齐楹垂下眼笑:“你见谅。”
顿了顿,才继续说:“这样的事本该藏着掖着,不露于人前的。今日你既听到了,还得许我赔个不是。”
他终于又一步步走向她,对着执柔伸出手,想要替她拈去肩头的一片叶子。
才抬手,执柔已经轻轻将头贴在了他胸前,一双手环着齐楹的腰:“哪里要和我赔罪,还是这种不足道的小事。”
数月来的思念汹涌在心底,执柔的手不肯松,齐楹缓缓将她重新抱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个拥抱却像极了一场及时雨,浸润着他枯涸的心脏。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太心酸,这几个月不见,齐楹人又瘦了好些,几乎能顺着他的脊柱摸清每一根骨头。因为瘦所以眼窝也有些凹陷着,鼻梁很挺拔,眼睛也愈是深邃。
这样子看得人心疼,两行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一滴滴将他襟前打湿。
片刻后,齐楹道:“你这样哭,叫我堕地狱的事便又多了一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一面轻轻用手掌来擦她的泪,“就当是行行好,你也不要再哭了。”
执柔吸着鼻子点头,齐楹拨开她额头上的几根头发,又笑:“叫心爱的小女郎落泪,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来笑一下给我瞧瞧。”
他有意油嘴滑舌哄她破涕为笑,执柔仰脸看着他,小声嗔道:“哪里学的这些。”
她眼睛还有些红着,薄唇被贝齿咬得潋滟,齐楹轻轻去拉她的手:“回家说,嗯?”
这声嗯分外低柔,循循善诱。
执柔跟在他身后,在这样的地方处处不敢逾矩,绕过石雕影壁,元享正驾着车停在别院门口。
见了齐楹,忙不迭地爬起来,看上去红光满面,像是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要罚你。”齐楹将执柔扶上车,“比原定的日子迟了五日,若是在军中,依照军令已经把你拖下去斩了。”
元享处处透露出古怪,听闻此言非但不怕,反倒正色说:“主子想如何罚我都认,鞭子还是藤条卑职都领受。”
才要登车的齐楹停了停,啧了一声:“你如今真是……”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像是一块滚刀肉。
元享不想多话,只是笑:“王妃定然是不会怪我的。”
他脸上带着陈旧的伤疤,模样看着有些滑稽,齐楹摇头:“如今你也是长本事了,竟敢往王妃身后躲。”
马车向王府的方向行去。
夏日里的雨不多时便下起来,细密地打在顶棚上,淅淅沥沥,声音分外动听。
二人一同坐在马车里,安静欣赏着这一场雨。时局并不如构想得那般动人,这样安宁太平的日子,竟恍如隔世一般。
“这雨,和江陵不是一个脾气。”执柔垂着眼,“像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
齐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喜欢哪个?”
“原先只会说哪里都比不得江陵,如今今非昔比了。”执柔的五官在这阴雨天里磨圆了棱角,唯独眼睛还是亮晶晶的,“都是好的。”
齐楹听罢失笑:“你倒是哪里都不得罪的。”
他拿了个迎枕给她靠着:“长安和益州,执柔喜欢哪里?”
简单的问句,两座让人无法割舍、藏尽悲欢的城池。
灯光有些暗,将齐楹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执柔笑:“就不许我都喜欢么。”
“也好。”齐楹弯唇,“聊点别的。路上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话音才落下,元享在外头说到了,这个话题就此撂在这,齐楹握着执柔的手送她下了车。
女使立即撑起伞,穿过层层叠叠的雨帘,像是九天上垂下来的珠链。
进了卧房,重新沐盥一番,执柔坐在床沿上,头发披在肩头背后,粉妆银器、香润玉温。
香炉里的香料是才加过的,用的是鲜花与水果香一同调出来的,暖融融地叫人舒展。
齐楹的手摸了摸执柔的发顶,轻轻吻过她的脸颊。
“现在能说了吗?”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到底是什么,耽搁我们执柔这么久在路上。”
这话没什么棱角,像是不满足她回来得太晚的丈夫。
执柔被他细密的吻缠绕其中,齐楹的掌顺着她的肩滑落到了胸前某处。
他笑:“小女孩长大了。”
只这一句,别有深意,执柔的耳朵立刻红起来。
“微明。”她按住他的手,不许他四处逡巡。
“的确是有件事。”她垂下眼,看似在斟酌措辞,只是耳朵上的温度渐渐传递到了脸颊上。
“嗯。”这一声很低,示意他正在听。
“你要做父亲了。”她有意不去看他的表情,声音越说越低,“就是……就是上回在江陵的那一次。”
说到底,这样的事他们二人之间也没真的做过几回。
头一次是临走前,这一遭过后,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厉害,她原也想过,这样之后会不会有了孩子,这种缘分不能强求,她也只是想想。等了一个月不见动静,她也觉得不急。
第二回便是在江陵。
多少情深意切,多少辗转难眠的思念都熔铸在这仓促的长夜短梦里。
这个孩子是意外之喜,却陪伴她度过了太多个日子,这份血缘之亲早已缔结良久。
执柔不见那男人动静,不由得抬头来看他。
齐楹的眉轻轻蹙起,声音满是迟疑:“你……”
执柔轻轻去握他的手:“细算下来,该是冬日里出生的孩子。”
外面的雨声小了些,细雨斜风吹入朱户。
齐楹垂下眼:“这样的喜事。”
声音还算是从容,只是细听又带了鼻音。
执柔躬身强行与他四目相对,齐楹偏过头不肯让她看见自己眼底的泪。
第82章
他素来坦荡, 此刻却像是多了三分情怯。
明明没有喝酒,人却像是要醉了,不论是精神还是身子, 都变得不清晰了。
齐楹拉了执柔的手,让她能坐在自己的腿上, 有意让她能坐得更稳些。
“适才我同太皇太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这人就是这样, 要紧的事当前,他有意说些别的, 想要转移话题到别处去。
执柔轻轻点头:“嗯。”
听她这么说, 齐楹垂着眼笑:“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空气里安静得听不见别的什么声音, 只有齐楹的呼吸声浅浅深深地拂来。他不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腿上, 又随手扯来迎枕垫在她背后。手上的动作不肯停, 好像只有这样的事情忙起来,才遮掩住他的些许不安。
“好多年前, 在我十岁出头的时候, 我心里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比如宫里人看我的眼神为什么总带着同情, 再比如太皇太后心里到底待我有几分真心。再长大些,我又不明白为什么太皇太后要将我的婚事一拖再拖,宫里处处都在传扬我的嘉名,却从未有人敢提亲。”她顿了顿, “一个人总有一个人的命,有时错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立场。”
床帐被金钩子挽起来, 红灯笼的光直直的照在她脸上。
青春正好的女郎,眼眸潋滟像是一朵初开的荷。
“有时, 我能明白太皇太后的立场,虽然我不想去原谅她。”执柔的手轻轻落下来,碰了碰齐楹的手背,“所以,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当讲。不单单当讲,更是必须要讲。”
她一连说了这么许多,为的也不过是转弯抹角地告诉她:她的心思是向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