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爷,雍亲王一直在南书房上值。”
仿佛是为魏珠的话作证,恰巧南书房的太监抬了一厚摞的折子进门。康熙走过去随意翻看一眼,雍亲王密密麻麻的字迹闪瞎了万岁爷的龙目。
朝局沉凝如浓云。
皇九子在圆明园看戏破防说的话被讳莫如深地传遍了。有人觉得说得很有道理,有人觉得有道理也有毛病,有人觉得有毛病也有道理,有人觉得全是毛病。
对于以上所有人,康熙都给出了交代。――把皇子们关起来,深宫大内,隔绝信音。
事情处置悬而未决,看谁拖得过谁。
反正康熙是不着急,某些人如果天天看着老四独列朝班不着急,康熙就更不着急了。
着急就要串联开小会、有动作、露马脚,起码是个结党营私吧!顿悟了的老皇帝,权术炉火纯青,不要脸的老皇帝很可怕,但最可怕的是老爷子时而要脸时而不要脸。
他能骤然翻脸把所有儿子一并羁押,也能继续一切如常理政上朝,让朝臣们大胆着急。
对比如热锅上蚂蚁的噶礼等人,雍王府的气氛就欢快多了。
“恭喜王爷!”邬思道不负众望,率先抢占先机,有理有据地恭喜了一二三点,总而言之,雍王夺嫡,大有希望啊!
凌霄坐在旁边安静喝茶。一切虽然从她身上而起,虽然有意外收获,但凌霄其实是有点后怕的。――果然我坚持抄诗只抄清朝的诗是无比正确的!
《谢瑶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田汉改编的京剧剧本!这威力太大了!
凌霄本来想着,说到底这就是个青天大老爷的戏本子,最后依靠好皇帝解决问题,那是一丝一毫的“现代性”都没有的,应当没啥。
现在看来,是她完完全全低估了田汉两个字!
《谢瑶环》故事最初是清朝嘉庆年间的戏曲本子,根本没有谢瑶环抑制豪强打击兼并的剧情线,那主剧情线是什么呢?是谢瑶环谈完恋爱,在袁郎和他兄弟的裹挟下不忠于皇帝逼武则天退位……
拿新中国改编完的京剧放到康熙年间演,什么降维打击啊!能把九阿哥当场击打破防!乃至发生皇子集体关禁闭事件!
“格格怎么看?”
格格只有一个观点:“爷你好好干活吧!”
凌霄鼓励她祖宗,掷地有声:“天天批折子批他一万字!我就不相信老爷子舍得把你养起来不干活!”
四爷:“……”
凌霄越说越顺:“劳动力才是最大的竞争力!你把各处朝政都理顺了,他们放不放出来的有什么要紧?”
四爷:虽然但是,好像很有点道理。干了!
原本他作为硕果仅存位列朝班的皇子,各处衙门里疯狂流传皇帝要立他做太子的谣言。随着四爷日日爆肝两万字,雍王爷自己生生把这则传言干动摇了―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寺贰二贰五九衣四七―有没有一丝可能就是说,万岁爷单留四爷一个,就纯纯是图四爷能干活呢?
连康熙自己看着送来的每一本折子里无不夹着雍王认真细致的处理意见,嘴角都忍不住抽搐,压抑到极点的心情居然奇异好起来了。
这人呐,什么都能装,勤和懒那是真一点儿都装不来的。
何况他勤奋的四儿子久在各部行走,理事精干,有他先过一遍手,康熙轻轻松松就把今天的折子批完了。
除了有时候老四的处理意见太严苛了,康熙要松松手。
不过这也是恩施于上的小技巧,康熙心情愉快地想,老四还是懂事的,他不严厉一点,朕怎么施恩呢?
(四爷:我是真心想死刑起步的。)
有四儿子在外头吭哧吭哧干活,康熙还真想不起来把侧殿睡大通铺的人放了。
老爷子在初夏里换了轻便衣裳,射射靶子吹吹风,只觉得闹事儿的都物理性消失了,满朝文武谁都不敢捋他的虎须,浑身轻松,简直益寿延年!
关!接着关!儿啊,这就是你们的孝心了!
人家老四熬得两眼发青还没说话呢,你们吃了睡睡了吃有什么好抱怨的!
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周一周又一周,连康熙爷母家的佟佳氏都开始焦虑了。
如今皇子只剩下四爷在外头,论起处理朝政一个顶十个!
难道主子爷为了再立太子要宰了我家祭旗?佟佳氏不寒而栗――这时候让支持八爷的鄂伦岱主动请命去关外当差还来得及吗?!四爷!我是你舅舅啊!
满人固然“为国旧人、党类甚众”,康熙爷若下定了决心,为了替新太子立威,收拾一两个大族不在话下!
各个焦灼不安之际,一个满洲老太太在宫门叩阍,敲响了登闻鼓。
她是前两江总督噶礼的母亲。
噶礼家资巨万,自然不吝惜为亲妈花钱,老太太却看不惯儿子的所作所为,更喜欢小儿子。
前些年两江总督噶礼和江苏巡抚张伯行互相弹劾,康熙偏向噶礼。听闻张伯行下狱。有数千江苏百姓争着要去畅春园为张伯行请命。――康熙听了说好啊,朕最讨厌的就是张伯行这种沽名钓誉的官儿!
本来这件官司已经铁板钉钉,赶上噶礼母亲去宁寿宫陪太后说话,康熙顺口问她你知道你儿子跟张伯行有啥矛盾吗?
噶礼母亲:皇上,我儿子是个大贪官!张伯行冤枉啊!
噶礼就此罢两江总督!他一罢官,就无处挣钱,沾不到油星的董鄂氏族人们没少骂老太太,说她是“万祸之祖”。
包括康熙在内,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在万事万绪隐而未发鼓胀蠕动之际,敲响第一声鼓的是这个老太太!
她控诉儿子董鄂噶礼在食物中下毒,图谋弑母。
第37章 阿哥们快拜把子啦
那日凌晨, 皇子阿哥们被老爷子随手一指圈进乾清宫东侧昭仁殿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度过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
这不是各位爷第一回 来昭仁殿,上次废太子时诸皇子们就被临时拘禁在此, 熬过了动荡的两天一夜。当时念及前明崇祯帝就在此处杀了昭仁公主, 皇子们心里没有不肝颤的。
如今二进昭仁殿,大家的心态有了明显的进步。别说根本没去圆明园看戏纯纯无妄之灾的几位阿哥, 就算是出席观戏现场的三爷也很从容。
“爷得躺着伸伸腰,跪了半天腿受不了。”三爷看看东西次间两张炕和明间几把椅子,抓紧预定了一个床位,“你们年轻些的, 坐着熬一会儿就天亮啦。”
五爷:“天亮了汗阿玛就会放我们出去?”
“差不多吧。”三爷往九爷身上瞥一眼, “汗阿玛现在是在气头上,等他明儿气消了, 咱们这些老实的自然就出去了。你看老四, 压根就没进来!”
三爷想到此处后悔得直拍大腿:“爷也该留海淀园子里!今儿哪用遭这个罪啊!”
五爷犹豫着说:“要是明儿还出不去呢?”
三爷往炕上一指:“那中间就得给老四留个位儿了!”
暂且不用给四爷留床位,东次间就睡了三爷和五爷俩人, 剩下有无心睡眠坐着发呆的,有跟上头哥哥们不熟睡西次间的。
三爷此时还不知道昭仁殿的住宿情况有多么严峻, 在睡眠中无知无觉地度过了接下来一月间睡得最宽敞的半夜,等到天亮,立刻就醒了。
――汗阿玛随时有可能传谕放人, 他可不能给御前留下昼寝的坏印象。
等来等去, 没等到皇帝说放人, 只等到一桌半冷不热的饽饽。
正殿明间的椅子不够, 一半的阿哥是站着吃的, 个个面色不好。
“老九你昨天是发什么疯!”三爷气儿不打一处来,对着罪魁祸首就开喷, “看场戏而已,还当真了?你替噶礼出的什么头!”
九爷昨日直面老皇帝的死亡威胁犹自失魂落魄,还是十爷替他回嘴,“九哥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呸,平日三节两寿的礼他老四收少了?装什么公忠体国。”十爷说到这儿斜眼看十三爷,“呦,才看见,咱这儿还关着一个老四的大管家呢!满蒙亲贵的礼,他收得少说明他人见人嫌!”
十三爷言简意赅:“皇父圈了你们不冤枉。”
“你!”十爷撸袖子就上,五爷七爷连忙在中间拦住,十三爷动都不动一下,看着面红耳赤的人冷笑。
上头的哥哥们打成一团,底下的小弟弟们瑟瑟发抖,十二爷见几个弟弟可怜,往后摆摆手,带着他们往西次间躲了。
十四爷跃跃欲试,将要上场,看一眼萎靡的九哥和闹成这样都不理会闭目养神的八哥又生出犹豫。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再闹下去,昨天没去圆明园会成为爷一生的遗憾!
闹哄哄到了晚间,没等到爹,也没等到老四。
八爷终于起身去安慰九爷,“事已至此,总不能把自己熬坏了。”
九爷缩肩拱背,低低说,“我当时就想着,这要不出头,岂不是怂了吗。我素来不受老爷子待见,舍出去我一个,拉下来老四也值当。结果咱们都进来了,老四不在……他不会在外头当太子了吧……”
十爷看一眼八爷,安慰说:“九哥,你往好处想想,说不定老四被砍了呢?”
他话音未落,西次间有人哼了一声。
十爷:“……”
“小声些吧。”五爷隔着百宝阁好心提醒他们,“都听得见。”
十三爷:“小声些又有什么用,照样一清二楚。”
一间人说话三间人听,只要进了昭仁殿,就再也没有什么独立空间啦。
“昨夜五哥睡觉打呼听得可清楚了。”十二爷忍不住插嘴,“五哥,弟弟有个窍门,你试试侧躺着睡呢?指不准就不打了。”
提到这茬,兄弟们纷纷要发言。
你这窍门真有用吗?我昨天硬生生被五哥吵醒了!五哥能不能不打呼了?那可说不准,五哥胖啊,胖人大多是要打呼的。那九哥也胖!九哥打呼吗?别说话了赶紧睡吧,还好爷睡得快……
正殿明间的八九十:“……”
八爷整理了一下心情,刻意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话:“留得青山在。昨天已经熬了一夜,今天不能再熬了。”拉着两个弟弟去休息。
……然后在东次间看见不大的炕睡了三、五、七,又在西次间看见了从十二到十七的整整齐齐六个脑袋。
八爷:“……”
八爷躺在炕上,第一次发现胖瘦还真是个大问题,虽然两边都是一个炕上六个人,但我们这边儿胖子多啊!
五爷人虽胖,却毫无被腹诽的自觉,嘟囔着说:“老四别来了,再来真躺不下了。”
“呸!你就不能想点好的!”三爷敏捷地接口:“就算老四不来,我们就不能出去吗。”
七爷默默长叹一声,把自己的被子艰难地从两边兄弟的胳膊底下抽出来。累了,想福晋了!我这辈子没想过跟这伙人躺一个炕上!
阿哥们按照各自的睡眠质量分别睡了不同的一觉,穿戴整齐的三爷看着朝阳神色疲惫、望眼欲穿。
“三哥看什么呢?”难得早上能出门刷牙在昭仁殿院子里放放风,十二爷心情不错,顺口搭讪。
三爷回答:“等老四。”
十二爷后悔得只想打自己嘴巴子。
好在他们兄弟多,不愁没接茬的,“我瞅着四哥未必能来。”
“咱们要都进来了,关几天也就放了。四哥在外头,我看咱们悬了。”
“怎么,你也以为他老四当太子了?!”
“总不可能被砍头!”
“母妃们总该一起求求情吧?”
“母妃们不一定管我们。”
“那总不能指望皇祖母吧!”
“……”
小院儿安静了,侍卫们面无表情,皇子们灰溜溜地进了正殿,门从外头被关住了。
盼望着,盼望着,盼到了第七天,毫无消息。连三爷都不坚持早起了,要上厕所的出门上过厕所又回来躺着。
最小的十七爷忍不住感叹说,“我好久没睡懒觉了!不用去上书房真好!”
早就离了上书房开始勇猛夺嫡的哥哥们:“……”
虽然睡一个大通铺,但兄弟们的悲欢并不相通。
“对啊,十六十七还在上书房。”无聊透了的三爷蹭一下坐起来,“哥哥左右无聊,可以给你们补补课!”
十六、十七:“……”
叫你嘴欠!
十六爷连忙说:“不劳烦三哥讲课了,我可以给十七弟讲讲戏!”
三爷还没说话,十四爷垂死病中惊坐起:“我也要听!快讲!”
十几个成年男人把不大的西次间挤了个满满当当,该上炕的上炕,该搬椅子的搬椅子,特意跟外头守卫要了瓜果点心,听十六爷开讲《女巡按》。
被逼着回忆唱腔的十六爷:“……”
我只不过是喜爱音律罢了,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老九栽得不亏。”三爷看戏时囫囵吞枣,起码一半的精神没琢磨台子上头的戏,听完详解忍不住叹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屋子人生在政治中心,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政治戏”。哪怕是经典如《长生殿》《桃花扇》,戏眼是朝代兴亡、今古情场,却少了《女巡按》的勃勃英气、凛凛杀气。
十四爷跟着脱口说:“这个凌霄侧福晋,怕不是要当个武则天吧!”
“武则天”三字一出,八爷九爷不由对视一眼,十三爷却微微摇头。
十四爷近来对睡自己边儿上的哥哥客气多了:“十三哥有意见?”
十三爷:什么武则天,太小看她了,这姑奶奶是想消亡整个封建经济!
十三爷转移话题:“十四弟说话也动动脑子!咱们早就不是汗阿玛幼子了!”
是呢,幼子是旁边这三个,再底下还有排行二十、不满六岁的呢。
十四爷配合着看向身边的十五爷,他们排行虽挨着,却差着岁数,但同睡几□□夕相处早已熟了,恨铁不成钢说:“你是汗阿玛的儿子,纵然废了太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兄弟们都在一块儿,别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武则天”的话题太敏感,阿哥们配合着催十五爷胤外向些。皇家亲缘淡薄,几个年长封王封贝勒的阿哥爷平日里是绝不操心这些事的,但一个正殿里三间房来来去去,都是自家兄弟,左右无聊,总要关心几句。
哥哥们七嘴八舌说,小十五也不容易。从小被汗阿玛安排着多受毓庆宫的照顾,嫡福晋都是太子妃的妹妹,结果刚成婚太子就倒台啦!
“废太子、二哥小时候的圣宠,你们是没见过。”三爷忍不住歪楼。
说起这个大家更有兴趣,给三哥递茶,您慢慢说,不着急,下顿膳还早着呢!
镇日无聊,不聊天还能干什么呢,大家都是皇子阿哥,福晋、孩子、门客不理解的内心世界,这屋子人都懂!
气氛到这儿,夫妻和美的谈谈婚姻经验,后院糟心的抱怨端不平水,孩子聪慧的聊聊育儿方法,自己不爱学习的吐槽老爷子偏心,十五爷十六爷忍不住怀念早逝胞弟皇十八子,连八爷都难得有地儿哭一哭被贬损的额娘良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