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 只待薅毛。
两头羊在家中养了几日,不见肥硕,反而变得有些消瘦。卫大虎挑的这头便是如此,割来的草给它丢面前,它都没旁边那头会吃, 不吃东西的羊就和不下蛋的母鸡一样,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卫大虎担心它撞媳妇, 站在一旁虎视眈眈,有他在,桃花半点不怕,把筲箕放在脚边儿,伸手插|入表面结成缕的羊毛里,手指抠吧抠吧触及到它的皮肉, 感受着这个厚度, 心里有了数,她握攥住羊毛,剪子往里一怼,咔嚓便是一下。
这手感,这紧实度,一剪子下去便是老大一团毛。这可和砍栗子不同,砍栗子枯燥又乏味, 每一刀下去都担心砍着手, 但剪羊毛却不同, 每一剪子下去暖和的可是自己的身子!
看着筲箕里的毛越垒越高, 那满足感可别提了,桃花乐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下手的都动作愈发熟练,她不像卫大虎在山里薅羊毛,把羊身上的毛割得深一刀浅一刀,这块贴着皮,那块毛飞扬。她把握得十分精准,每一剪子下去都紧贴皮肉,可谓是半点没浪费。
不消片刻,一整头羊的毛都被她薅得干干净净。
赵素芬也是个眼里有活儿的,晓得剪了羊毛便要杀羊了,她也不要人招呼,到了女儿女婿家,真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样,半点没把自己当客人,桃花剪毛时,她便去灶房把火给起了,热水都烧了大半锅,杀羊就和杀猪一样,都是要烧热水的。
卫老头也没再拾掇羊毛,而是去杂物间把上回杀野猪用的“杀猪凳”给搬出来。这玩意儿有些类似于长条凳,但要宽些,用来摁猪杀猪的,照理说他家不是屠夫,没有这物件才对,但谁让家中有个时不时扛大货回家的卫大虎,甭管是杀还是剖,有这东西都方便很多。
没了毛的羊瞬间缩水,但到底是生活在深山里,也不知日日都吃啥草,那个头那体型,甚至是那矫健有力的四肢,看着便和外头的羊不同,肉不知得有多劲道。
卫大虎一边咽口水,还没杀羊就开始馋了,见媳妇把装满羊毛的筲箕端去堂屋,他道:“媳妇拿个盆来接血,我要杀羊了。”
“成。”桃花把筲箕堆到墙角,转身便去灶房拿了个盆出来放到杀猪凳底下。
卫大虎见此,不像别个杀猪要三四个汉子又拽又拖,他弯腰一把捉住羊的前后腿,双臂肌肉鼓动,猛地一个使力便徒手把羊扛了起来,不顾它疯狂挣扎扭动,反手便把它丢在杀猪凳上,站在一旁卫老头立马伸手便摁住。
父子俩都是见惯了血的,桃花虽是灶头上一把手,杀鸡剖鱼眼也不眨,但每回过年,村里有人家杀猪,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画面她都不敢看。眼下也是如此,耳边听着嘶声裂肺的咩咩声,她侧首堵耳不敢听,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心善,纯粹是怕的,画面老血腥了。
赵素芬也是眯了眯眼,哎呀真是,她女婿那捅刀子的手艺真是老师傅了,一刀下去,羊也没咋受罪便没了声息。不像那些个手艺没学好的杀猪匠,他一刀子下去猪还在一个劲儿挣扎叫唤,猪血洒一地,盆都白放了,还得多挨上几刀才会死,死前得遭老罪。
“咕噜噜”,温热的羊血像一股涓流落入盆中,不多时便接了半盆血。桃花见此,忙走过去把盆端过来,拿了水桶去灶房舀热水。
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用绳子捆着羊脚倒掉在树上,开膛破肚取内脏,鼓囊囊的羊肚,包肚羊油,大肠小肠,羊肝羊胆羊腰子……
紧接着便是剔骨分肉。
桃花把杀猪凳清洗干净,然后往上头铺了块木板子,卫大虎便把分下来羊肉放上头,羊头,羊腿,羊蝎子,还有一些其他部位的肉,整条切下来,堆了满满一板子。
羊都杀了,自然要开始准备拾掇吃食,灶膛的火一直燃着,桃花往锅里倒了大半锅水,拿着卫大虎剔出来的羊蝎子丢到砧板上,握着菜刀便是一阵剁,剁完便丢到锅中煮,再往切些许姜片丢里头。
赵素芬则在清洗内脏,要不说羊这玩意儿真是浑身上下都是宝呢,羊肉汤好喝滋补,而羊杂汤也不错,比之猪下水不知好到哪儿去,都是内脏腌H物,这玩意儿却要受欢迎得多。
羊蝎子炖上,桃花又切了不少腿子肉下去,炖羊汤倒不用守着,只需注意灶膛里的火候便好,用不着管它。杀羊也不似杀猪,需要办啥酒,也不用拾掇多少杀猪菜,就这般炖上一大锅羊肉羊杂汤,在冬日里喝上一碗,身心都暖和。
分完肉,卫大虎把刀丢木板子上,进灶房瞅了一眼羊汤,见媳妇把拾掇干净的羊杂切了些倒入锅中,一锅大杂烩,有肉有羊杂还有羊蝎子,闻着那味儿就香的人走不动道
但这会儿想喝肯定是不成的,羊杂才刚丢下去呢,这般忙活一通时辰也不早了,得去村里把那俩小子接回来:“我去村里瞅瞅他们雪人堆得如何了,顺道去大舅家喊他们中午过来吃饭。”
桃花点头,放下菜刀便去舀米煮饭:“记得把招娣喊过来,就吃杀猪酒闹的,我担心她客气,这回不好意思上门。”
卫大虎蹲在地上洗手,灶台上放着个水桶,里头是之前剩下的热水,洗手正合适,闻言点头:“放心,定把他们一家都喊来,一个都跑不脱。”说完又笑,“那一家子都是憨子,几捆柴火的事儿也不晓得在不好意思啥,不知道的还以为多贵重的物件,他们两口子就是心实。”
桃花闻言也是笑,可不就是实心眼,踏实的人才会觉得愧疚,真真厚脸皮的人可不晓得啥叫不好意思。
“不叫三叔公吗?”她扭头看他。
“不叫了,回头给他们家送块肉去就行。”本就是一家人吃个饭,不年不节的,也算不上请客吃酒,叫上二牛一家是打算趁此说说柴火的事儿,免得他们两口子心里老惦记着,不过三叔公是族老,和他们家也亲,送块肉意思意思一下,也显亲近嘛。
他心有成算就好,她这么问也是担心落下三叔公一家,回头若是听见他们连二牛一家都请了,唯独没请他,担心他老人家心里会多思多想。有时候也不是馋那口肉,就是心里会琢磨惦记,啥意思啊,是对我有意见了么?
人情往来便是如此,啥都要顾忌到才行。
洗完手,卫大虎到底还是嘴馋,拿筷子在锅里夹了坨已经煮好的羊肉,也不管烫不烫嘴,没放盐没滋味,在桃花哭笑不得的注视下,把肉塞进了嘴里。
张嘴哈出满口热气,略微有些膻的羊肉味儿在口腔里蔓延,还要啥盐啊,就这满口肉香,啥都不用加了,得劲儿!
他吃肉,小虎就眼巴巴蹲在他旁边瞅着,不过无论它再馋,也还没轮到它吃的时候。见他径直出了院子,小虎汪汪叫了两声,迈开小短腿跟在他身后,一扭一扭跑去了村子。
今儿村里可热闹着,来了俩面生的男娃子,狗剩他们都没见过狗子和满仓,但铁牛熟啊,就介绍这个你得喊狗子叔,那个你得叫满仓叔,都是狗字辈的,狗剩咋可能愿意叫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娃子叫“叔”,就因称呼的事儿,他们险些还干了一架。
但最后没打起来,还去陈家叫了鸭蛋和鹅蛋,还有村里的好几个娃子,一群人分为两个阵营,比试谁堆的雪人又大又结实。
卫大虎来村里时,狗子他们正团着雪球在砸对方的雪人,哪边的雪人先倒,哪边便先输。见他们嗷嗷嗷玩得热火朝天,脸蛋都跑红了,他也没管,只叫了声满仓看着点弟弟,便去了大舅家。
大舅家人还挺齐,二舅和二舅母也在,瞧着是正在聊天,手边又是热水又是干果,这冬猫得老悠闲了。他一来,好么,二舅指着他就骂,大嗓门传出老远:“你小子咋把狗子和满仓丢村里就回家了?也不担心他们兄弟俩被村里娃子欺负,铁牛拎着他俩上门找鸭蛋两兄弟时把我们吓一跳,你岳母来啦?”
“她们母子在周家村也没啥耍头,我就给接过来了。”接过大舅母递来的椅子,卫大虎往二舅旁边一放,一屁股坐下去,瞅灶房,“还没开火呢吧?”
“咋啦,你要留下吃饭啊?”二舅张嘴便是顽笑,“咋不见你去我家瞅灶房,二舅家的饭碗端着是硌你手不成,好久没上我家吃过饭了。”
“吃啊,咋不吃,赶紧给三石说个媳妇,喜酒摆上,你看我去不去你家吃饭。”卫大虎也是个没正形的,一只手搭在二舅肩上,对他和大舅道:“前头我在山里猎了两头羊,活的,牵下山喂了几日,今儿把岳母她们接来正好杀羊吃,肉都下锅炖上了,咋样,中午一道过去喝碗羊肉汤暖暖身子?”
“好小子,还得是你,有把子手艺,你是这个!”二舅大笑着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你居然还能逮着活羊?成成成,今儿中午也别说什么大舅二舅家,去你家吃,这羊肉汤我定是要喝上两碗的!”说完扭头就看婆娘,眼睛一个劲儿眨巴,走走走,赶紧回家舀米拿菜拎上鸡蛋,甭管啥,都带上些,今儿得去吃大户了。
大舅母可没老二这般缺心眼,她有些不好意思,大外甥猎到野猪请他们吃杀猪酒,猎到羊又请他们喝羊汤,他有心,可他们也不能回回都上门去造啊,犹豫道:“多大的羊啊,你们自个吃就是,叫上我们这老些人,你大舅二舅,大哥二哥,全都长了个见不到底的胃,可不兴喊他们吃,怕是一头羊都不够塞的!”
“不够吃那就再杀一头。”卫大虎咋可能不晓得大舅母的心,替他心疼呢,哄她,“您不去可不成,老大一头羊,您不去帮着吃些,我担心把自个撑着,到时肚子难受了还得上您家来守着您抹眼泪。”他说的是小时候的事儿,那会儿小,又贪吃,吃撑了就往外头跑,跑了一圈肚子难受,回来就守着大舅母抹眼泪哭,说自己要死了,肚子疼。
就这事儿,他被大舅二舅取笑了好些年。后头他长大了,爱面子,大舅二舅才不再拿这事儿逗他,眼下他却自己翻出来说,逗得大舅母哭笑不得,她也没再客套,心里暖洋洋的,那些年的心是真没白操啊。
“我可说不过你!”大舅母伸手点他,脸上全是笑,“去就去,我大外甥亲自上门请我去喝羊肉汤,我不去是傻子,还得跑快些才好。”
“大嫂,你这就对了,我还真当你老糊涂了呢,外甥叫你吃饭都不去,傻子不是!”二舅张嘴就笑,结果被他哥猛猛地踩了一脚,疼得嗷嗷叫。
卫大虎在旁边瞧着也乐,二舅被踩了脚也不生气,眉宇间还都是喜气,他转念一想就晓得是咋回事儿。
长桥村的人去李家报信,村里定是许多人都瞧见了,村里啥都没八卦传得快,二舅怕是听了这消息,晓得朱屠夫死了,一高兴就拉着二舅母过来。不然就二舅母那性子,怕是宁可坐在家中愣神,也不乐意出门踩雪渣子,冻脚啊。
果然,陈二舅搭上他肩,一脸幸灾乐祸挡都挡不住,神秘兮兮道:“朱屠夫的事儿你听说没?”
卫大虎佯装不懂:“啥事儿啊?”
“嘿,就晓得你还没听说,山脚下就是这点不方便,啥事儿都不知道。”二舅嘿嘿嘿笑道:“今晨长桥村的人去李家报信,好家伙,也不知朱家咋找的人,嗓门比我还大,嚷得全村人都听见了,朱屠夫他死了!”说到最后一句时,那语调抑扬顿挫,还猛一拍大腿,可见心里有多激动。
“哎哟,我就说那鸟雀咋老往我家飞,好家伙,原来是提前报喜啊。”二舅阴阳怪气,“瞧他上回多牛气,还冲我们放狠话,结果怎么着,我们还好生生活着,他却已经躺进了棺材里。”
“就是不晓得这人咋死的,传信那人也没说。”大舅母恨急了李朱周三家人,听到这消息也是高兴得直拍手,暗道他死得好,活该他死,苍天真是有眼,就不该让他活过今年。
“陈大锤的闺女不是嫁到了长桥村,回头你上门去打听打听。”大舅对大舅母说,“这事儿还是得搞清楚才好,大虎原还说要去县里,如今朱屠夫一死,那就不用……”说到这儿,他话音一顿,扭头看大外甥。
“今儿没看见你出村呐,你啥时候去周家村接的你岳母?”陈大舅说着一拍脑门,哎呦他个蠢人,就说哪儿不对,光顾着高兴了,半点没动脑子,就说这好生生的一个人咋就突然死了,大虎这是已经去县里还回来了?
都不是傻子,听他这么说,大家伙齐齐缓过劲儿来,扭头看向卫大虎,好家伙,原来如此!
卫大虎点头:“昨儿从县里回来的,雪下得大,没敢走夜路,在周家村歇了一晚,今晨回的家。”说完笑了笑,大舅家是苦主,这事儿得仔细和他们说说,他便从请人写纸条,到找人递纸条,到最后一群官爷上那家府上,最后跟在驴车后头去了长桥村朱家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他当时就站在朱家外头,看着那个家丁是如何颠倒黑白的,他虽不知府里具体发生了啥,但可以确定马脸衙役不是朱屠夫毒死的,而且中毒而亡这个说法是否存在都存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四人都死了。
“那家夫人是个心狠果断的,事发后,她把四个人全都杀了,把锅扣在了朱屠夫身上,只用一个‘畏罪自尽’的理由,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因她和县衙主簿大人有亲,案发后立马报了官,就如今县衙那情况,只要上头打声招呼,官爷们再去走个过场,这事儿就算过了明面,‘朱屠夫投毒谋害衙役一案’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如果只是如此,卫大虎顶多觉得那夫人果断,可后头发生的一切,她命人把朱屠夫和外室私生子的尸体拖去朱家,那才真的是心狠。
昨儿傍晚朱家的热闹,那场面,几乎全村所有人都来了。
她杀了人不算,还要把尸体拉回来,这是为啥?当然是既要他死,又要败他身后名。
“她势必不愿承认外室和私生子的存在,既然朱屠夫这些年帮着衙役欺瞒她,年年都打着是他‘妻儿’的幌子,把外室和私生子带进她家门戏弄她,她就干脆做实了这事儿,她们母子不是他的‘妻儿’吗?那就全拉回朱家,反正死人不会说话,朱屠夫帮着照看这对母子,只要有心人去镇上一打听,定能打听到她们母子的存在。这口黑锅,朱屠夫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这,这咋恁多弯弯绕绕。”大舅母都要听糊涂了,原本以为只是很简单一件事儿,怎的好似还挺复杂。
“县里人就是不一样,脑子聪明,心也狠。”二舅却听明白了,觉得浑身凉飕飕的,这女子心狠起来,真没男人啥事儿。马脸衙役伙同朱屠夫戏弄她,事情败露后,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把男人给杀了,再嫁祸到朱屠夫身上,既然那女子和男娃明面上是朱屠夫的“妻儿”,成,她便装作啥都不知晓,命下人把这一家三口给拉回了长桥村,嚷嚷得全村人都知晓,朱屠夫在外头养了外室生了儿子。
她没揪着自己男人养外室生儿子这事儿不放,而是帮着女子正了身份,帮着私生子“认祖归宗”。最绝的是,因着帮着马脸衙役照看外室和儿子这事儿是个秘密,朱屠夫从未和家里人提起过,他这人又整日在外头跑,三天两日不着家,定河镇也没多大,他在外头还有个寡妇相好,咋可能没个风言风语传出来?如今他一死,县里的夫人说他年年都带着“妻儿”上门吃酒,妻儿啊,还年年,怕是朱家老两口真以为那是他在外头养的女人。
那男娃,真是他朱家的血脉。
被杀了还不算,还要认别人的儿子成自己的儿子,陈二舅打了个哆嗦,真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