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番唱念,堂屋里的钱厨子和坐在屋里纳鞋底的赵素芬脸同时黑了,把鞋底往床上一扔,她起身一把推开门:“老娘耳朵还没聋,你胡嚷嚷啥!”
骂咧间,她往大门口撇了一眼,那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见到站在桃花身旁的满仓,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满仓!”她跌跌撞撞跑过去,明明院子是平地,她硬是险些被绊倒,还是桃花走过来扶住她的手臂,赵素芬才撑着走到大门口。
她站在门槛里,上上下下把满仓打量了一遍,泪如雨下。
满仓见此也是眼泪止不住流,他上前半步,站在门槛外,还没伸出手,就被赵素芬扑过来一把抱在怀里。
她失声大哭:“满仓,娘的满仓,你终于来看娘了啊!!”
母子俩抱着一顿哭,赵素芬哭,满仓也哭,在旁边看着他们的桃花也跟着哭。
只有坐在堂屋里的钱厨子被她们哭得脸色发黑,垂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成拳直发抖。啥意思,他们这是啥意思,来他们钱家哭灵呢?要哭给他滚远点哭去!
但今儿是个好日子,他没敢把心里话骂出来,担心晦气到他亲闺女。他家琴儿昨日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女婿今儿特意跑来报喜,因着前头生的是个姑娘,琴儿的婆母多有不满,这下终于一举得男,琴儿眼下还在家中坐着月子,郑家便连满月都等不及坐不住了,要在家中摆上几桌,喊上亲戚上门吃酒。
这不,郑二郎今日亲自上门来请他这个岳父去郑家吃酒。
对,还请了赵素芬这个岳母,琴儿都没忘记她,特意叮嘱女婿叫他带上她这个后娘,琴儿是个孝顺的孩子,偏生后娘却不领情,从女婿进门打了声招呼,她便躲到了屋里去,连水都是大儿媳端的,半点没个当娘的样子!
钱厨子心里本来就有气,对她的行为很有意见,这会儿见桃花把周家那小子都带来了家中,他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他不敢说什么哭灵这种晦气话,担心妨碍到自己刚出生的外孙,但心里实在气不过,右手狠狠拍在桌上,郑二郎喝水的碗直接滚到了地上,摔了个七零八碎。
“咔嚓”一声响,把门口多年未见的母子二人吓得均是一抖,周满仓下意识攥紧了娘的衣袖。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也不嫌晦气!”钱厨子瞪着赵素芬,他比她年长许多,当年便是相中她一身嫩白皮,便是已经二嫁,仍有一副好颜色,比村里那些龇牙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的妇人不知好看好少,他当初答应她把女儿桃花带进钱家,便是想着姑娘家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便是碍眼,顶多也就碍个七八年。可周家那小子不同,那可是个儿子,若是不拦着他们母子来往,谁晓得这婆娘会不会背着他私下偷偷补贴别人家的儿子,他钱家东西,便是一粒米,都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能落到别人的嘴里,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婆娘还和前头男人那边掰扯不清,既然嫁给了他,那就和从前彻底断了来往。
往前这些多年都好好的,那周家小子也有眼色,被赶走一次后再没有来过杏花村,可眼下是咋回事儿?他怎的又来了,还是桃花带来的?
钱厨子心里非常不满,觉得这个继女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这些年一直吃他们钱家的用他们钱家的,如今家中日日不得安生,婆娘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似才成婚那会儿温柔小意,晓得给他洗脚按摩,如今俩人虽是睡一个被窝,但已经许久没有亲热了。
而这一切的转变,都是从桃花带着男人回门开始的。
眼下她又把周家小子带来钱家,钱厨子恨不得拿着笤帚把她也赶出家门,他心里不爽快,语气便十分生硬,对桃花冷声道:“既然嫁了人就别三天两头回娘家,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天天回娘家打秋风呢。”
桃花脸色未变,赵素芬却是半点忍不了,她伸手抹掉满仓脸上的泪,把他拉身后,扭头瞪着钱厨子便骂道:“桃花哪次回娘家空着手来过?打秋风,你一个当爹的咋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就算不是你亲生的,这些年在钱家是个啥性子你能不知?怕是咱家灶头有几块砖,你还没她心里清楚呢!”
她这是变相在说桃花在钱家时有多勤快,他一个当家人,怕是还没一个出嫁女对家中的活计清楚。
钱厨子被她暗里刺了一句,心里头愈发不畅快,骂道:“哪家闺女不做事,晓得灶头上有几块砖又如何,她端的是钱家的碗,吃的是钱家的饭,她若连这都不知晓,早被我赶出家门了!”
“哪家闺女不做事?哈,当然是你钱家的亲生闺女不用做事!吃饭都要别人把碗端到她手里,还嫌筷子压手呢!”赵素芬看着他冷笑,“我家桃花端的是你钱家的碗,但她这碗端的半点不亏心,家里家外啥事不是她干?你便是买个丫鬟还要花银子呢,桃花在钱家白给你们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年年抢收,你家闺女在家中煮个饭都念叨着喊累,桃花忙前忙后割稻子挑谷子,她就不累?她喊过一声?咋,就琴儿是一身血肉之躯,我家桃花就是铁打的人不成?你都晓得挑一担谷子回来在家里躺着歇口气才去地里,桃花敢坐着喘口气吗?怕是你们全家的眼珠子都落到了她身上,就等着骂她懒,不配吃饭呢!”
“你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作甚?!”钱厨子被她骂的脸都红了,她咋敢这般和他说话?他可是她男人!
赵素芬冲他“呸”一声,他每次摆出这幅表情,就代表她的话戳到了他的痛脚,他没底气了,所以才梗着脖子红着脸,试图大声压迫她服软。
但她今儿就不服软了!
是他先说她家桃花回娘家是上门打秋风,就因为桃花不是他的亲闺女,所以她回个娘家就是打秋风来了?钱琴儿是他亲生闺女,他对她好,舍不得她吃苦受累,她没有话说,她本就是后娘,说啥做啥都是错,但凡声音大了些都是骂她,刻薄她。但今日他啥意思?钱琴儿生了个儿子上门请他去家里吃酒,郑二郎张嘴就是叫爹记得带后娘一起去,琴儿惦记着她这个后娘呢,可一定要带后娘一起上门吃酒啊。
她若真惦记她,郑家女婿便不会张嘴一个后娘,闭嘴一个后娘了。
她听着烦,晓得钱琴儿是故意恶心她,要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就是个后娘,别自以为是分不清好歹真上郑家吃酒。她顾忌名声,顺嘴带一句她,她自然不可能不知好歹。
她都一退再退,不想和她计较这些小心思,可她这退一步得到个啥?钱厨子还说他闺女惦记她?到底是他老糊涂颠了,还是真把她赵素芬当傻子?!
她钱琴儿既要好名声,又要她赵素芬配合她吃哑巴亏?她想的倒是挺美!
“你这婆娘不知好歹,琴儿张嘴闭嘴惦记着你,连生儿子这么大的喜事都不忘叫你上门吃酒,她当姑娘的没忘了你,你却在这儿处处说她不好,就没见过你这么当娘的!”钱厨子指着她鼻子怒骂。
“我不过就是个后娘,可没那个福分吃上她的喜酒,当初她嫁人,跪的可是你和前头那位的牌位,她逢年过节回来也没叫过我一声‘娘’,我可受不起她的惦记!”赵素芬懒得和他吵了,看向站在一旁看戏的郑二郎,道:“劳烦女婿回头替我谢谢我那大闺女,难为她心里头‘惦记’着我这后娘,偏生我是个不知好歹,就不上门道贺了。”
郑二郎态度吊儿郎当,可有可无点头:“琴儿是请了你的,你自个不去,回头可怨不得我们啊。”
“自然。”赵素芬冷笑。
钱厨子看了眼站在他家大门口的周满仓,气得眉心直跳。他攥着拳头,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没让他滚出去,他女婿这会儿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回头琴儿会被婆家人看轻。
她本就因为头胎生了闺女在婆娘受了两年的气,如今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翻了身,在婆家终于有了底气,他咋可能在这个档口闹出笑话让女婿瞧,回头琴儿若是知晓了,定会责怪他。
赵素芬拉着大儿子的手,亲自把他迎到钱家堂屋,拉了凳子叫他坐下,然后才回头招呼自个亲女婿:“大虎快坐,让你看笑话了,我和她爹没事就喜欢拌两句嘴,你别放在心上。”对自己女婿,她那叫一个和颜悦色,和对面郑二郎完全就是两幅面孔,招呼完还亲自去灶房给他们端了水来。
卫大虎从钱厨子开口嫌弃桃花经常回娘家是来打秋风时,他脸色便拉了下来,此时进了门,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头被岳母塞了碗水,他脸上没有半点笑容,见郑二郎偷偷盯着他瞧,他拧着眉望过去:“这是大姐夫吧?恭喜你喜得贵子啊,倒是没想到今儿这么不凑巧,你来请岳父岳母上门吃酒,我这也是来请岳父岳母上门吃酒。”
”只是……”他扭头看向钱厨子,皮笑肉不笑,“着实没想到,我和桃花这一腔心意,到了岳父嘴里倒成了上门来打秋风的破落户,女婿惭愧啊,都怪我家实在太穷,如今我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生怕这一张就成了来借粮的,多不遭人待见。”
钱厨子被他盯着,身体竟不受控制打了个冷颤,像是被啥冷血动物盯住了似的,脖子凉飕飕的。
他,他咋就忘了,桃花嫁了个猎户,哪个猎户手头不沾血,他咋可能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他眼下也体会到了赵素芬之前的感觉,被继女婿话里藏针戳心口的滋味。
他脸皮都臊红了,他敢骂桃花,那是因为桃花甭管是不是嫁人了,她都在钱家住了好些年,他想咋骂咋骂,明面上桃花就是他钱家女,他是她爹,她得孝顺他。可女婿则不同,他对郑二郎客气亲昵,是因为他是自己亲女婿,尤其是闺女没给郑家生出儿子前,他在他跟前都不敢大声说话,心虚得很,抬不起头,摆不起岳父的谱。
更别说这猎户卫大虎了,他这个人往哪儿一站,便是啥话都不说,也没人敢在他跟前大声嚷嚷,别说摆岳父的谱,他在跟前,他喘口气都要放轻些。
女婿和女儿,到底是不同的。
“桃花妹子瞧着不像生了娃儿的样子,你家摆啥酒啊?”郑二郎盯着桃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尤其是她的肚子,他盯着看了两眼,正想说笑两句,他忽然感觉脖子一凉,扭头便对上连襟那双要生吃人的眼。
真的像要吃人一样,似乎他再敢乱瞧一眼,他便会扑过来把他脖子咬断。
郑二郎立马收回目光,他这人向来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立马正襟危坐道歉:“是当姐夫的唐突了,在这里给妹子妹夫赔个不是,我脑子不太好,忘了你俩才成亲不久,生娃也没这般快,哈,哈哈。”他说完干笑两声,见没人搭理他,他干脆缩在凳子上不说话了。
桃花成亲的时候钱家往郑家递了个信儿,但那会儿他婆娘怀着身孕,桃花也不是她婆娘的亲妹子,姐妹间关系不咋地,他们便当做啥都不晓得,也没回来吃酒,他自然也就没见过桃花男人,这次回来才听岳父随口说了句对方是个穷猎户。
说是连襟,他俩的婆娘又不是一个娘生的,这连不连的,还不是看心情叫嘛。
郑二郎心道,难怪岳父不喜他们,瞧瞧他们干的事儿,这猎户上岳家竟然空着手来,难怪被说成是回娘家打秋风。不像他,可是拎了十来个鸡蛋,大嫂孙氏可是对他好一顿恭维呢,亲热的不得了!
钱厨子和赵素芬听郑二郎那般问话,扭头看向他们夫妻俩。是啊,卫家这是办什么酒?桃花没怀孕也没生孩子,卫家也没老人过耄耋之年,咋不年不节办起酒来。
“家中老父生辰,我在山里头抓了两只野鸡,特意过来请岳父岳母上门热闹热闹。”他都懒得说自己猎了头野猪,说啥啊,最好是全都嫌弃他家穷,都别上他家。尤其是钱厨子,居然说他家桃花回娘家是打秋风来了,他家地窖里的粮食都够淹死十个钱厨子,上你家打秋风,你也配。
“啥,两只野鸡?”孙氏在旁边伸长脖子偷听,两只野鸡就想办酒,他这是寒碜谁呢,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冲着赵素芬一阵取笑,“哈哈哈,我滴个娘啊,您老人家可听见了,你亲女婿也是上门来请你去吃酒的,两只野鸡呢,可是好大的席面啊!”她捂着嘴夸张大笑,说罢又看向郑二郎,冲着桃花两口子挤眉弄眼,“哎哟哎呦,咱家女婿都孝顺,桃花男人猎两只野鸡都不忘他的岳父岳母,还有咱琴儿男人,家里又是杀鸡又是杀鸭还割猪肉打好酒,咱家不是那小门小户小眼睛,门缝里看人哈,甭管两个女婿家席面办的如何,这心都孝顺着呢。”
说是不管席面如何,可这话里话外都在嘲笑卫家在山里抓了两只野鸡就要办席,还当他家做啥好吃的呢,特意老大远上门来请岳家人,真是,哈哈哈,可别没吃个啥,回头还背了个上卫家吃酒的名声。
尤其眼下有个郑二郎做对比,亲女婿就是不一样,上岳家来还晓得拎鸡蛋,不像桃花男人,上回拿俩破板栗敷衍人,哪座山上没板栗?亏他也拿得出手。更过分的是这回,他们夫妻俩居然空着手回娘家,说出去简直笑死个人!
两只野鸡也敢充面子办什么席,也不嫌丢人!
孙氏捂着嘴要笑不笑,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她要上琴儿婆家吃酒,郑家虽在平安镇,远是远了些,但郑家几十亩田,在村里是顶富裕的人家,郑大郎的婆娘一连生了三个闺女,眼下郑家就琴儿生的一个大胖小子,琴儿可是大功臣,郑家还不赶紧捧着哄着,回头开枝散叶还得靠他们琴儿呢。
郑家这席面啊,指定风光!
堂屋里的人听她这般挤兑桃花小两口,钱厨子难得没有骂大儿媳不会说话,他故作姿态端起碗喝了口水。
桃花见此正要说话,膝盖被自个男人轻轻撞了一下,卫大虎学着孙氏的样子,哈哈哈爽朗大笑两声,随即皮笑肉不笑看着她:“这不是自知家中席面拿不出手,只请了岳父岳母,我家区区两只野鸡,大嫂指定瞧不上,我都没有厚颜请你和大哥呢。”
孙氏笑声一窒,啥?意思他这次上门只请爹和后娘?
“哎呀你男人啥意思啊,你婆家请客吃酒,连哥嫂都不请?你是不是对我们有啥意见?你有意见直说呀,不带这么下哥嫂面子的!”孙氏看着桃花阴阳怪气道,她瞧不上卫家是她的事儿,卫家若是没请她,那她可就要闹了。
“我家院子小,大嫂怕是瞧不上。”桃花淡淡说了句。
孙氏立马说:“倒也不是瞧不上,这不是事都堆一起了,琴儿生了个儿子,这可是大喜事,郑家的亲家看重琴儿和她生的儿子,这还没满月呢,就准备先办上两桌,请亲朋好友们上门吃顿酒热闹热闹。你看,嫂子也为难啊,毕竟是郑女婿先上的门,俗话都说先来后到,这喜事自然也是,我与你大哥都说好了要去郑家道喜,你大哥这会儿都借了牛车去镇上买酒了,你家我们指定是去不了的。”她生怕桃花非要她去卫家给她充面子,卫家那两只破野鸡她才不稀罕,席面指定没有郑家办的好,她可是要去郑家吃大肉喝好酒的。
桃花心中暗喜,心说就没想请你,你自己不去更好。
她看向钱厨子,眼含期待:“那爹呢?”
钱厨子心说你这会儿晓得叫我爹了,他心头冷笑两声,你若真把我当爹,咋会把周家小子带上门来膈应我,他怎么可能不去亲闺女家看大外孙,而是去继女的婆娘吃那口野鸡肉,他淡声道:“你姐生了儿子,我这个当亲爹的自然要去看她,卫亲家那里,只能说声不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