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春跟着点头,“是,是是非非,好好坏坏,如今都有了曲直对错,咱们提杀了坏的,哪里还能责怪好的?”
他也觉得不能杀了莫氏,只能封口。且川哥儿到底是折家外孙,将来这些人想要撺掇他什么怎么办?他们到底是杀了他的外祖母。
川哥儿已经记事了,他记得外祖母。
这一家子人,只有莫氏是个外人,还有把柄在他们手里。只要莫氏在折家,才能让折家消消停停的。
莫氏又没有娘家,夫家还恨她,颇好控制,如此倒是对他们有利的。
^鹤春便道:“大嫂嫂侠义之心,我是实在佩服的。”
折大人也没有纠结这个。人在他的手里,往后一年两年是如此,但是三年四年呢?
总有落在他手里的时候。
他点了点头,“那就听你们的。”
……
另外一头,西厢房里,莫氏跟折绾道:“他们暂时不会要我的命,还要留着我做把柄,恶心人呢。”
她也是世家出来的女子,即便是家里没落了,却也看得清事态。她眼含热泪,定定的看着折绾,“这个世上,我家里人,爱我的都死了,如今只留下我,我活着也没意思,来这里,全凭着一腔怨气。”
“但我还有孩子,便还不愿意死去。往后多年,恐还要七妹妹帮扶着活下去。”
折绾思虑良久,点了点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但你确实帮了我。”
她站起来,“我会尽力帮你一次。但余生了了,还要靠大嫂嫂自己。我不过是个外嫁的女儿,到底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莫氏就蓦然笑起来,眼睛鼻涕都到了面上,她用手擦了去,依旧凝视着折绾,眼睛动也不动,“哎,我知晓的。我敢走这一步,便有自己的把握。”
“你父亲,你大哥哥……我都熟悉他们的秉性。”
她自嘲道:“你瞧,我嫁进折家才多少年啊,我已经不记得阿爹阿娘阿兄喜欢吃什么了,反而是你父亲,你兄长,你母亲的点点滴滴喜好,我记在了骨子里。”
日日夜夜讨好,琢磨,当年只觉得痛苦,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她喃喃道:“七妹妹,我只要熬到你外甥长大,便什么都可以了。”
折绾神态平和的看着她,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道:“如此,那就求仁得仁。我能帮大嫂嫂的,便会伸手。”
一场大戏落幕,她依旧还是个旁观者。折家人回去之后,^鹤春还在和英国公商议此事,赵氏后来也过去了,一直没有出来。
莹姐儿呆在书房里一直等着她,见她回来连忙过来抱着给她的腰,“大伯母,你怎么了?怎么去这么久?”
折绾笑了笑,抚摸她的头发,“说了件大事,但已经解决了。”
她让婆子送莹姐儿回去,“往后几日我要细细描摹茶花,恐怕没有办法带着你写字了,你过些日子再来好不好?”
莹姐儿嗯了一声,又抱住她,“大伯母,你别伤心。”
折绾愣了愣,笑起来,“我没伤心。”
是件大喜事。
等莹姐儿走了之后,她静静的坐在屋子里,也没有点灯。直到月上三分,^鹤春才满腔愤怒的回来。
他还没有消气。又去请郑大夫看了看,郑大夫摇头,“怕是药石无医。”
“但先吃药看看。”
^鹤春便心怀期待,又觉得绝望至极。
他甚至对郑大夫也有怨言,一边换衣裳一边跟折绾道:“要么就说治不好,要么就说能治好,怎么又说药石无医又说可以试试呢?”
这不是悬了一块肉在前面吊着他吗?
他愤愤不平,点了灯过去,屋子里面瞬间亮起来,折绾面无表情的脸也显露在他的面前。
他瞧着叹息一声,“你也别太伤心了,岳母这般,大家都是没想过的。”
方才折家人走了之后,父亲才大发雷霆,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实在是荒谬!往后折家咱们还要少来往的好。”
^鹤春也觉得是。
他对折绾道:“真是便宜那恶妇了。依着我的意思,非要她去督察院里面走一趟。”
他絮絮叨叨,又生气又难过,只觉得杀了岳父和舅兄都不能平恨。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是想着去解决。
要吃药。
他叹息,“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
折绾一直听着,脸色未曾改变,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道:“过两日,母亲要去了的时候,我会去看看她。”
^鹤春不满,“你还要顾念母女之情么?”
“我记得你之前可是对她没什么好意。”
他又道:“你今日在书房里倒是安静,一句话不说,我却要被那一家子人气死了。”
折绾站起来,“但母亲说的,你也无法抵赖不是么?”
^鹤春皱眉,“你什么意思?”
折绾笑了笑,没有说话,只道了一句,“我去书房睡。”
她进了别有人间。
她举着灯笼,慢慢的挪开一层又一层的小箱子,从最底下的盒子里面,拿出了一封信。
那是折琰写给折夫人的信。
她轻轻的抚摸上面的字迹,笼灯跟着而动,灯影幢幢,让字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而后,她的眼睛定定的盯住那一片笔墨晕染的地方。
她的手缓缓挪到那上头,喃喃道:“这个是……眼泪掉下来才晕染开的吧。”
……
折家笼着一层乌云,安静得可怕。折绾到的时候,莫氏亲自过来迎她。
瞧着她的脸,折绾轻轻皱眉,“大哥哥打的?”
莫氏点头,“是。”
她倒是不在意,“也就打了一巴掌。”
她问折绾,“是来看母亲?”
折绾:“是。”
她跟着莫氏一路走,路过小花园的时候突然道:“小时候……这里,我是不敢来的。”
她怕。
这是嫡母最喜欢来的地方,她是庶女,嫡母性子厉害,不仅她不敢来,其他的庶出姐妹也不敢来,怕讨了嫡母的不喜欢。
莫氏闻言愣了愣,而后道:“是,如今我也怕。”
她轻声道:“这里有个荷花池,我怕有人从背后把我推下去。”
正好到了折氏的屋子,折绾停下脚步,看向莫氏,“那便望嫂嫂多多保重。”
莫氏笑了笑,没说话。
折绾便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她之前恐惧的大门。
她幼年的时候很怕进嫡母的屋子。
她不会讨巧,不会说好听的话,姐妹们奉承嫡母的时候,她只会尴尬的笑。
她努力跟着众人扬起笑脸,不用想也知晓自己笑得真傻。
久而久之,便开始害怕跟她们相处了。
姨娘便跟她道:“嫁出去就好了,等你嫁出去就不用看见她们了,就有自己的家。”
可嫁出去就可以自如的笑了么?
折绾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进屋。
屋子里面一股难闻的味道。
腐朽,衰败,和着嫡母看向她阴森森的笑,实在是令人厌恶。
她走过去,给自己拉了一把椅子来,就静静的坐在嫡母的对面。
折夫人躺在床上,已经动弹不得了。她漠然的盯着这个小庶女,沙哑着声音道:“怎么,知晓我要死了,来看我的笑话?”
折绾点了点头,温和的道:“是。”
这般的态度,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倒是将折夫人激得硬生生坐了起来。她气喘吁吁,桀桀怪笑,“小畜生,你算是哪个排面上的人!”
“若不是我,若不是你长姐,你能嫁进英国公府,你能享荣华富贵?”
她嘴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记住了――你如今的一切,都该是阿琰的。”
太后,越王妃,勋国公夫人,宋家大少夫人……她们本来都该是阿琰的人才是。
到底已经病入膏肓,她话说得急了些,猛的咳嗽起来,随手用手去抹,衣袖上就沾染了血迹。
折绾瞧了一眼,倒是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接她的,只道了一句,“今日川哥儿本是要跟着来的,他听闻外祖母病了,想要来看看你。但我没让他来。”
折夫人手一顿,而后突然就激烈的扑向床边,大喊道:“我杀了你――小畜生,我杀了你!”
折绾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她坐得不远,离床边仅有三尺之地,但折夫人却挪不了,动弹不得,整个人都跌在床沿边,眼睁睁看着折绾坐在那边嘲讽的看着她,却没有任何办法。
她的嘴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气息越来越喘,折绾瞧见她的狼狈样子,感喟道,“我之前以为,母亲是座大山,我永远也翻不过去。”
但其实不是。
年岁到了,阅历到了,能力到了,这座大山,如今轰然一声倒在了她的面前。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母亲句句话都在提长姐,提川哥儿,可母亲不是已经知晓长姐是因为你才痛苦的么?别人伤她,她不在意,她只在乎母亲的言语罢了。”
她轻声道:“母亲还不知道吧?你不知道为什么恼恨了长姐,对她冷脸相待,即便是在宴席上碰见了,也是不言不语,逼得她向你认错,在英国公府种下了一片蔷薇花墙。”
“你高兴坏了,欢欢喜喜告诉大家――你说,我家阿琰最喜欢蔷薇花了。”
“但她真的喜欢吗?”
折夫人闻言,猛的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她,“小畜生,你懂什么――你连个孩子都没有,你怎么懂做母亲的心!”
折绾依旧没有反驳她,只缓缓的从袖子里拿出那封信来。
她并没有给递过去给嫡母,而是一字一句的,照着那封信上的字念。
“阿娘,我太累了,窗外的蔷薇花开得很好,但我没兴致去看。”
折夫人耳朵一动,先还愣了愣,而后手指头渐渐的蜷缩在一起,不可置信看向折绾手上的信:“那是什么――”
折绾继续念:“你送来的药我没有吃,我不想吃,也不敢吃。”
折夫人惶恐起来,“这是阿琰写给我的?是阿琰写给我的对不对?你给我――”
但她依旧够不着。她的下半身已经没有知觉了,她的手越来越僵硬,“阿琰,是阿琰……”
折绾不为所动,平和的念:“我还年轻呢。”
折夫人轰然倒在床上,眼睛开始流泪。
她哀求道:“是阿琰的信对不对,你给我,给我看看――”
折绾的话很温和:“我不想跟宋h娘争,我为什么要跟她争呢。”
折夫人眼神涣散,嘶吼起来,“给我!小畜生,快给我!”
折绾念出最后一句:“阿娘,我好累,你别逼我了。”
折夫人吐出了一口鲜血,两只手紧紧的扒在床沿上,用尽全力道:“给我!”
折绾将信反过来给折夫人看。
“母亲,你瞧瞧,这是不是长姐的字迹?”
折夫人哀嚎出声。
是阿琰的。阿琰的字是她一点一点磨着写出来的,即便是写得潦草,但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
她甚至能从上头看出阿琰的不安。
不安,阿琰为什么不安?她惶恐起来,伸出手去拿,却还是拿不到。
折绾始终是平静的。她静静的对嫡母道:“长姐曾经对我说弄花一岁,看花十日。”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惆怅。我当年不懂,今日却懂了。”
“母亲――你养了她那么多年,是要看她哪十日呢?”
一年三百六十日,长姐活了二十一年,笼共七千多日。
“七千多个日子里,母亲仔细想想,你想赏看她哪二十一日的盛放?”
“是第一年她学话比别人快?是第二年她比别人背诗快?是第三年她已经稳稳当当的跟着你做客被众人夸奖是个有孝心的好姑娘?还是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永远天不亮起床温书――”
她冷着脸,“是第十七年成婚?第二十一年生子?”
折夫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此时此刻,连上半身也办法动弹了。
她只能艰难的道:“你懂什么,我把最好的都给她了――我自己没得到过的东西,我都给她了。”
折夫人在闺阁间总是受父母的轻视,她明明什么都比哥哥强,可父母总是说她不如哥哥。
因自己吃过亏,她待阿琰就上心。事事亲力亲为,让她样样不输人。
她轻蔑的看向折绾,“你这样的蝼蚁,怎么可能懂你阿姐?怎么懂我对她的一片心?”
折绾笑了笑,感喟一句,提醒她,“母亲都听了信里所写所述了,竟然还如此嘴硬。那母亲可知道这封信是长姐什么时候写的?”
折夫人刚刚说了一顿,已经没了力气,意识也开始涣散,便不由自主的跟着去想。她怔怔了一会,而后喃喃道:“是她怀上孩子之后。”
阿琰久久没有孩子,跟她做对的宋h娘却怀上了。她亲自去求了偏方来:梧桐树,无根水,观音土,香火灰。
她让阿琰喝下去,果然就怀了。
她信了偏方,又给她求来了一举怀男的偏方。
这回要吃的是妇人生子之后的紫河车。
她高高兴兴道:“你只要这一胎是儿子,便可万事大吉了。不然又要吃药怀胎。”
阿琰这回却犯了倔,说什么也不肯吃。折夫人都不懂她,“这又不是你一个人吃,其他人也有吃的。”
阿琰就捧着肚子哭,“母亲,你不要逼我。”
折夫人哄她,“要吃的,以后就不用受苦了。”
阿琰不依。
好在她最终还是吃进去了。折夫人亲自熬了汤给她,骗她说排骨汤。
阿琰吃完之后觉得不对劲,先是笑着问:“排骨的骨头呢?”
折夫人:“剔掉了。”
但阿琰却慢慢的变了脸色,哆嗦着指着汤水,“母亲给我吃的真是排骨吗?”
折夫人还想哄她,却见她已经冲到一边去呕吐了。
她将手抠进喉咙里,吓得折夫人立马过去拦着,“不可,不可吐出来。”
阿琰哭了很久。她说,“母亲,我很累。”
折夫人宽慰,“生下来就好了。”
阿琰就再没说过任何反驳她的话。
直到快要生川哥儿了,她抱着自己道:“母亲,等孩子出生之后,我想跟你一起睡,我们一块说说话好不好?”
折夫人笑盈盈的点点头,“好,我陪着你睡,就跟你小时候一般。”
但阿琰却再也没出来。
她如今还记得阿琰在产房里哭,谁都没喊,只喊母亲。
她哭着喊:“母亲,我好痛,我不想生了,救救我,母亲。”
当时一切还好得很,折夫人还宽慰她:“妇人家都要经过这一遭,你努力熬过去,啊,熬过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