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阿琰没熬过去。
一盆又一盆的鲜血倒出去,阿琰没了声息。
之后的日子,折夫人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她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抱着川哥儿跌跌撞撞的去找阿琰。
却听见了英国公一家子人要娶新媳的消息。
她怎么能不恨呢?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后悔。
她恨恨的锤着床板,“那是阿琰给我的信,你还给我!”
折绾却看着她道:“长姐的第二十一日,是她血崩去世之时。母亲觉得好看吗?”
“――母亲,你后悔吗?”
她展开信,身子前倾,凑近了给折夫人看,“你看看她的痛苦,你后悔吗?”
但折夫人却看不见了。
她的眼前慢慢黑下来,她伸出手去摸,什么都没有摸到。
折绾慢吞吞转开了头。
她站起来,打开窗,窗外秋光正好。
她猛吸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下来,突然道:“我对你很是恭敬的。”
“你跟我说,长姐在世之前,众多姐妹之中最喜欢我,我也最是本分良善,所以你愿意把我嫁过去。”
“我当时很感激你。人人都羡慕这场婚事,我自己也从惶恐变成高兴了。”
但踏进英国公府之后,她不曾高兴过一日。
“我这个人,没学过去怨恨人。所以即便再次重活,我也没想着一味去怨恨你。”
“我想,我走自己的路就够了。我与你们,是利用与被利用。从前是我被利用,那这辈子,我便利用利用你们来给我铺路。”
“我只想铺一条小小的路――很小很小。”
她道:“就比如我在英国公府那十五年里,我想的也是我只要一条小路就行了。”
她不知道那条路是什么。当所有人都告诉她生个孩子就好的时候,于是她试探着去走。
一走,一辈子就毁了。
她深吸一口气,“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怨恨你。我想,那是我自己蠢,自己走错了路,我可以怨,可以利用,却不能恨。恨意难消,那我这辈子也毁了。”
“可是――可是我没想到,母亲是故意的――”
“我如今想来,姨娘手里的偏方应该是母亲给的。姨娘那股执念,除了她自己之外,你也占了一半的缘由。”
“我一开始,从母亲选中我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悲惨而亡了。”
“你真是――真是费尽心思啊。”
她冷冷看过去,“后来我怀不上孩子,日日吃药,痛苦不堪,母亲却还是没有放过我,你挑唆姨娘,让她去说服素膳替我生对不对?”
“我想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是真恨你啊――我恨不得生吃你的血肉――”
“我们这般的蝼蚁,你不看在眼里,便随意赏看我们的苦难。”
她深吸一口气,“母亲,这回,换过来了。”
折夫人却听不见了。
她只微弱的发出声音,“阿琰,阿琰……阿琰,到母亲这里来,母亲扶着你走路,你肯定走得比你哥哥快。”
折绾便说不出后面的话来了。良久,她勾起嘴角笑了笑,慢慢关上窗户,缓缓走过去,把信塞进嫡母的手里,“你看不见了,就摸摸吧。”
“这是长姐给你的,我还给你。”
她转身走向外头,一步又一步,而后跨出门,屋外刺眼的光照进她的眼睛里,让她不由得眯起片刻,而后吐出一口浊气,突然身心俱疲。
她转身去关门,正好瞧见屋子里嫡母不知道怎么的就摔在了地上,她的不远处,那张信纸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了她手指头一寸之前。
折绾顿了顿,毫不犹豫的把门关上了。
她快步走出这座院子,这座宅子,如同逃难一般去了铺子里。
她站在门口大声喊:“素膳――素膳――”
素膳从二楼窗户伸出个脑袋,纳闷道:“奇了怪了,我回来谁也没告诉,姑娘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她快活的奔下楼,抱住姑娘,迫不及待拿出自己谈下来的生意单子,“姑娘,我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折绾抱着她放声大哭。
第72章 得无念,得无名(1)
英国公府和折家乌云缠绕, 外头却还是艳阳天。
素膳一个人去做成了大生意,周掌柜大为满意,当即就要大摆宴席。蝉月羡慕的跟素膳道:“主家真是疼爱你, 竟然激动得哭了。”
素膳当面嘿嘿笑,却转身就要拉着姑娘去屋子里面逼问详情。她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折绾可不敢跟她说真话。她半真半假的道:“母亲快死了。”
素膳先松一口气, 好奇问:“哪个母亲啊?”
折绾:“嫡母。”
素膳再松一口气, “我去冀州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最后嘀咕道:“又不是姨娘, 姑娘哭什么。”
哎, 她家姑娘就是心太良善了,夫人之前可没少欺负她们, 还挑唆姨娘来闹事呢。
但那也是一条人命呢。
她说不出不好的话, 只能抱着姑娘道:“没事没事哦, 摸摸头。”
小时候她哭的时候姑娘就这般哄她, 会摸摸她的头,轻柔的安慰:“没事没事的, 我们会好的。”
没成想现在轮到她安慰姑娘了。她真是长大了。素膳得意的挺直了腰背,问:“夫人是得了急病?”
折绾闷闷的嗯了一声。
素膳叹息, “也许还能治好呢。”
又道:“所以说人啊, 还是身子好才行, 其他都是虚的。”
她出门跟周掌柜道:“咱们今晚吃药膳吧!”
周掌柜:“……没听说过庆贺是吃药膳的,多不吉利。”
素膳:“药膳好吃得紧, 对身子好。”
折绾跟出来,温声道:“吃一顿也行, 咱们吃个药膳锅子。”
周掌柜笑起来, “哪里有这般吃的锅子。”
但也没拒绝,叫了素蕤来, “咱们今日跟着主家吃点新鲜的。”
折绾看向他:“要的东西多,你要不要记一下?”
素蕤:“您尽管说,我一定能记下来。”
他平时出门送茶叶卖茶叶,记的东西可太多了,便练就了一手好本事。只要听过的,便不会忘记。
折绾:“那你听好――我要莲子肉,扁豆,薏苡仁,山药,白术,茯苓以及芡实各五钱,再用人参一钱和在一起研末。”
“最后起了锅子,往里面加上少许白糖,倒入粉末,适当的加些盐进去。等水烧到冒泡,便加入鸡汤进去一块煮。”
素蕤记了一遍走了,“没问题的。”
折绾便跟周掌柜道:“我屋子里的墨月跟他有些相同,她的耳朵灵敏,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听见。”
周掌柜:“这是好本事,下回你带来,我与你调教调教。”
折绾就道:“她不喜欢这些,却是有本事的,我的那一亩三分地,她管得很好。”
周掌柜:“这就不能强求了,人各有喜好。”
折绾:“那文月呢?”
周掌柜摇了摇头,“这姑娘性子没定,还是慢慢来吧。”
折绾并不反驳她,点了点头,“好啊。”
一屋子人便吃了药膳锅子。蝉月没忍住加了些辣子进碗里,周掌柜:“你这个好,我也弄一碗。”
蝉月立马就站起来,“我去,我去,掌柜的,您歇着。”
折绾瞧着好笑,“你恐怕又要多个徒弟了。”
周掌柜纹丝不动,“徒弟多了不愁。”
折绾走的时候由衷的恭喜蝉月,“你好好做,总有一日也能独当一面的。”
努力上进的姑娘总是不错的。
等回了英国公府,^鹤春对她道:“折家报丧来了。”
折绾嗯了一声。
^鹤春并不痛快的叮嘱:“此事也算是了结,你在外头千万别把此事说出去。”
已经丢过一次脸了,他不愿意再丢一次。
折绾嗤笑,“是你的嘴巴碎吧!”
^鹤春不与他争,而是道:“尤其是川哥儿那里不能瞎说。”
折绾用手去揉额头,低声嗯了一句,“你也别瞎说。”
第二天^鹤春和折绾带着川哥儿去吊唁。^鹤春憋着一口气。作为女婿,他还得磕头,缠着麻布,穿着蓑衣,碰见人来了,更要哭几声。
孝道为大,不敢不做面子。
看得折家大郎心里痛快。一转身看见莫氏哭得眼睛都是肿的,心里升起一股厌恶,等丧事办完,他喝了酒,又去房里骂人。
莫氏一直无动于衷,等到他骂完了,她丢过去一把刀,“你要是个真汉子,你现在就杀了我,就当是替你母亲报仇了。”
折家大郎不敢。他怒喝道:“那是我的亲生母亲,你实在是狠心。”
莫氏冷笑,“我狠心?这么多年了,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母亲一直是敌视你的,就犹如敌视大舅舅一般!”
她站起来,泪流满面,“母亲给^鹤春下药的时候难道顾念你了么?明明一旦被查出来就要全家人陪葬的事情,她却丝毫不犹豫的去做,她哪里顾及你的死活了?”
她捡起地上的刀塞在折大郎的手里对准自己的脖子,寒声道:“你以为,这事情我不说,英国公府就不会知晓么?你看看她,她还要给^鹤春下药呢。我告诉你,你多年后还要感谢我呢,不然由其他人抖出来,伤了两家脸面,你还能如现在这般清白自在?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哪个能逃脱流言蜚语?咱们朗哥儿必定走得艰难。”
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下来:“我也是为了家里好。这个恶人,我来做,这份丧尽天良罪该万死的罪我来顶!”
折家大郎:“那你也该告诉我!”
莫氏咬紧牙关,“告诉你有用吗?母亲是什么人,我清楚,你也清楚。我娘家败了,她便觉得我配不上你,早就想给你换个媳妇了。她之前还能容我,是还顾忌着你和朗哥儿,可我知晓了她的秘密,她就不得不替你早点娶新妇了――你到时候做新郎官,可我呢?朗哥儿呢?”
折家大郎握着刀哭道:“我们这么多年夫妻,你也该想想我!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莫氏怔怔道:“是啊,她毕竟是你的母亲,可她像母亲吗?你自己也是知晓的,你常年在家里被她打压,她说你这里不如大妹妹,那里不如大妹妹,就是你走路摔了,她也说你摔得不如七妹妹好看――你便养成了自卑的性子,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事情也不敢做,直至今日,你就是做官,对上官也唯唯诺诺,惹得你的上官看不起你,连带着我上门做客,也被你的同僚夫人们瞧不起……你说,我能指望你吗?我只能自己来。”
她从袖子里面掏出那封信来,“这是七妹妹给母亲的,是之前大妹妹给母亲的信。”
折家大郎接过信,刀就掉在地上。
莫氏看了一眼地上的刀,抬头道:“母亲不仅算计了^鹤春,还算计了七妹妹,是她把七妹妹嫁过去的,但又恨七妹妹抢了大妹妹的位置,决心要她也尝尝大妹妹当年吃药的苦――你以为七妹妹不恨吗?”
“她用大妹妹的信刺母亲呢。”
她讥讽一笑,“可我想,七妹妹在母亲面前是没提你的。连她都知晓,母亲不在意你。”
折家大郎的脸色慢慢的难看起来。
莫氏放柔了声音,“咱们这家子人,父亲是走不上去了,你被母亲常年打压,也很难改了。可朗哥儿是个好孩子,他凭什么被母亲拖累呢?还不如你们清清白白,我来做这个举刀的人。”
她惨然一笑,“留我到朗哥儿成婚吧――我父母兄长都死了,我没了亲人,好歹留我看着朗哥儿长大。”
她哭着看向折大郎,“就――就看在咱们自小一块长大的份上,就看在母亲之前打压你,年幼的我一直安慰你的份上,就看在咱们说过一块过好日子,不再受母亲气的份上。”
折家大郎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最后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大吼一声,跑了出去。
莫氏就慢慢的止住眼泪,喃喃道:“男人啊……都是这般的。”
……
^鹤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越王怎么能这般!”
折绾正在看闽南游记,被他一巴掌拍得皱起眉,“你发什么疯?”
^鹤春:“越王今日见了我犹如眼前无物。”
折绾:“这不是理所应当么,你们本就断义了。”
^鹤春:“可我之前找他要大夫,他也答应了。”
折绾:“证明他心肠好。”
^鹤春气得不行,而后迁怒郑大夫,“我看他是将我试药的傀儡,也没个准话。那些个药好的坏的,都要我吃一吃。”
折绾就想起上辈子吃药吃得多了,自己也能分辨一些,对赵氏道:“这个吃了也没用。”
但赵氏却道:“那也吃,大夫开的药能有错吗?万一就撞上了好药呢?”
折绾便也对^鹤春道:“我看郑大夫是个有本事的,你既然如此想要治好,便要听话吃才是。郑大夫开的药能有错么?万一就撞上好药了呢?”
^鹤春一口气上不来。他如今身上都是药味,道:“我再试试,再试试不行就算了。”
但他一试就是一个月,日日不停,每逢要放弃的时候,折绾都会道:“已经吃了这么多药,为什么要放弃呢?万一就差一点点能好了呢?”
^鹤春也要她喝药,折绾便笑着道:“郑大夫说了,我不能喝,你是有病才要治,我没病,喝了就是毒。我吃药膳就好。”
^鹤春只能叹息,“我真是蠢,竟然相信岳母。”
折绾温和道:“有因有果,谁让你们做下那般的事情呢?长姐尸骨未凉,你就要娶新媳,母亲向来看重长姐,自然要报复。”
^鹤春便恼怒道:“我都告诉你了!我是没有想娶媳的。是母亲,是母亲说的。”
此事提起来是又憋又闷,^鹤春脸色涨红,折绾却又开始催他吃药,“日日吃,别忘记了,母亲是叮嘱我了的,要是你不吃,她还要怪罪我。”
^鹤春对赵氏日益不满。尤其是知晓自己的病是因着岳母听见母亲说要娶媳妇之后。他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
如今岳母已经去世了,怪罪也听不见,便偶尔也会说一说赵氏,“母亲……真是害苦我了。”
折绾转身,似笑非笑,“是么?都是母亲的错?你就没有错?”
她道:“母亲想要给你娶新媳是一回事,长姐在世的时候,你不好好珍惜是另一回事,去世之后,你不去看川哥儿又是一回事,等川哥儿大了,你不好好教养还是一回事――^鹤春,她最怨恨的是你,倒不是母亲。”
^鹤春良久不能言。
折绾去了越王府里。越王妃作为知情人很是安慰她,“你放心,此事我们嘴巴严,不会说出去的。你也松松心,万一能治好呢?”